“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用大量深情而凄婉的笔墨,为后世描绘了1400多年前,唐明皇与杨贵妃那场充满悲情无奈的生离死别。
千年以降,但凡谈及马嵬坡之变,古稀天子面对暴动时的无能为力,绝代佳人于乱军中的香消玉殒,似乎成为后人对兵变当晚最深刻的印象。
然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即使在后宫呼风唤雨,但其从来不是大唐政治舞台上的焦点,而在公元757年那个风谲云诡的夜晚,从始至终,主角都另有其人。
故事的开端是杨国忠的突然被杀,结局是李隆基的黯然西行,而天子与皇妃的凄美爱情、杨玉环的被逼惨死,充其量不过是暴乱之中衍生出的副产品。
而一切的关键和重点,是此后大唐皇位的意外更迭,以及对安史之乱前种种错误决策的拨乱反正,而隐藏在事变深处的,更是玄宗、肃宗父子数十年的恩怨纠葛——马嵬坡兵变所包含的政治色彩,远比其本身的悲剧意味更加浓烈。
所以,即使“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悲情成份令人扼腕,但马嵬坡之变的主题,绝不是在讲述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那是一场极为凶险、近乎失控的军事暴乱,是残酷的宫廷斗争在某个特殊节点的集中爆发,而这,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核心问题。
那么,这场导致大唐最高层权力结构彻底洗牌,进而改变整个王朝命运的重大政治事件,究竟是因何而起,过程又到底如何,是无意为之还是经人指使,其背后又藏着哪些耐人寻味的细节和不可告人的秘密,本文在此将为您一一详细作答。
从深夜出逃到禁军哗变公元757年六月,一则惊人的消息突然传入长安——灵宝战役失败,二十万唐军损失殆尽,安史叛军在轻取潼关之后,正挥师西进直扑大唐京师。
得知噩耗的李隆基此时还颇具天子风范,次日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年过七旬的玄宗甚至还信誓旦旦要御驾亲征。
谁知当日夜间,大唐天子便暗中召集妃嫔皇子、近侍重臣等人,在两千多禁军的护卫之下,悄然逃离长安,准备避祸蜀中。
但因为事发仓促,并未带出足够的粮食,兵荒马乱之际,沿途也没有官员迎候圣驾,所以连日亡命奔逃,即使皇帝也只能吃糠咽菜,而跟随御驾出逃的随行人员,饮食就更是难以得到保障。
离京第二天,即六月十四日中午,众人抵达长安以西百余里的马嵬驿,由长安一路逃来,背井离乡又风餐露宿,禁军士兵积压的不满情绪正无处排遣,恰好此时看到吐蕃使者跪在宰相杨国忠马前啼哭求食,不知是谁大喊:“国忠与胡虏勾结谋反,此贼不杀,更待何时?”
将士们的怒火瞬间被引燃,所有人几乎是一拥而上,将杨国忠砍成了肉泥,还不解恨,又将其子杨暄以及杨氏家族的韩国、秦国夫人(皆为杨贵妃姐妹)一并斩杀。
等玄宗听到动静出门查看,此时血案已经酿成,皇帝也只能出言宽慰群情激奋的禁军,同时赦免将士们的擅杀之罪。
然而众人见天子开恩却并未退去,禁军统领陈玄礼更代表麾下部众,进一步提出处死杨玉环的要求。李隆基顿时大惊失色,忙以“贵妃常居深宫,国忠为乱,贵妃何以知之?”为由,试图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申辩。
然而禁军给出的理由瞬间让皇帝无言以对: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
将士安,则陛下安矣——换言之,如果将士们的安全无法得到保障,那么首先遭殃的肯定是皇帝陛下本人!
这几乎就是对大唐天子赤裸裸的威胁,然而此时士兵已杀红双眼,任何极端之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刀剑相逼之下,李隆基只能忍痛下令,命高力士用白绫将杨贵妃勒死于佛堂之中。
至此,玄宗身边最得宠的杨国忠、杨玉环相继殒命,而马嵬坡禁军哗变之事,也暂时告一段落——但是请注意,是告一段落,而不是彻底结束。
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马嵬之变,禁军将士怒杀天子近臣,再以武力威逼皇帝赐死爱妃,这样的行为,说好听一点叫“兵谏”,说直白一点,就是犯上作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要知道李隆基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皇帝,当年太子李瑛为护驾而披甲入宫,玄宗盛怒之下便能在一日之内连杀包括太子在内的三位皇子。
仅仅因为缺衣少食,禁军就能愤而哗变?而暴乱之后,兵卒们就不怕皇帝的报复?就不考虑将要承担的后果?
当然,人在愤怒到极点时,极有可能丧失理智,进而做出疯狂的举动。纵观当晚禁军士兵的表现也确实非常疯狂。
将宰相大卸八块之后,众人不仅生啖其肉,还以长枪挑着杨国忠的头颅悬挂于驿门之上,紧接着乱兵们又杀了杨国忠之子、户部侍郎杨暄,以及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
此时,御史大夫魏方进闻讯出面指责乱兵“汝曹何敢害宰相!”,结果暴怒的将士又将魏方进也杀了,另一位宰相韦见素听见骚乱,仅仅是探头查看情况,也被禁军将士打得头破血流、几乎丧命。
军士们的所作所为似乎已完全失控,然而失控状态下的禁军,既然已大开杀戒,为何事态没有彻底发展到弑君泄愤的地步,杀人逞凶者最后甚至还能忠心耿耿地护送着玄宗一路向西直达蜀中。
这哗变前后的种种表现,在逻辑上根本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能以通敌为名击杀当朝宰相,继而有理有据的兵谏玄宗赐死爱妃,以解后顾之忧——回顾整个哗变过程,节奏掌握得有条不紊,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直至所有目的达到之后,众人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要说这一切无人操盘或暗中指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但如果说兵变并非自发而为或者临时起意,那么叛乱的背后,究竟又是受谁人指使呢?
也许答案只有一个——禁军统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作为禁军的最高长官,只有陈玄礼可以第一时间掌握到兵士情绪的变化,从而巧妙地借助这股怒火来达成其个人的目的。
也只有陈玄礼可以调动、指挥禁军杀人、逼宫,在兵谏之后,又能及时约束部下,继续护卫皇帝西行。
那么问题也来了,陈玄礼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又为何会在关键时刻“背叛”唐玄宗呢?
陈玄礼为何要“落进下石”早在景龙四年(710年)时,陈玄礼便随李隆基起兵,诛杀掌权的韦后及安乐公主,“唐隆政变”使睿宗李旦得以复辟,而李隆基则顺利成为皇太子。
此后的46年时间里,陈玄礼不仅一直是拱卫玄宗安全的禁军最高长官,更是李隆基本人最信赖的“贴身保镖”。
46年,几乎横跨了两人的一生,君臣之间这种历经半个世纪培养的感情和建立的信任,怎么可能在朝夕之间突然崩塌?
这是因为,陈玄礼之所以“背叛”,并非是于危难之中落进下石,而恰恰是要在关键时刻“浑水摸鱼”。
先让我们通过史料的记载,还原一下事发当日,陈玄礼的具体表现:
翌日,至马嵬,军士饥而愤怒,龙武将军陈玄礼惧乱……
玄宗流亡政府于十四日抵达马嵬驿,将士此时因种种原因已是愤愤不平、怨声载道,而作为禁军长官的陈玄礼,当然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部下们情绪上的变化。
驿馆之内,暗流涌动,如果不能及时采取行动,愤怒的火山一旦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
作为禁军统领,护卫圣驾安全,是陈玄礼的本分,而李隆基一旦遭遇不测,他这个皇帝私人保镖,也绝对是陪葬的下场。
有鉴于此,陈玄礼禀报太子后,立刻召集众人,并义正言辞的高呼:
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氓庶,朝野咨怨,以至此耶?若不诛之以谢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
众所周知,安史之乱的爆发,杨国忠固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李隆基作为大唐王朝的最高掌权者,因其姑息养奸,以致安禄山叛乱;又听信杨国忠谗言,执意让固守潼关的哥舒翰东出迎敌,造成灵宝惨败;而长安失守之后,其又置宗庙社稷、黎民百姓于不顾,悄然出逃。所有这一切,最应该负责的就是玄宗本人。
只是陈玄礼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不仅巧妙地推卸掉了“罪魁祸首”李隆基的责任,同时也让将士们的满腔怒火找到了宣泄的对象。
最终,本就天怒人怨的杨国忠成为刀下亡魂,而奸相既死,如果不对杨贵妃斩草除根,此后的漫长岁月,谁来保证陈玄礼和禁军将士的安全?所以杨玉环的死,几乎就成为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兵变之后,李隆基的威望受到致命打击,政治生命基本上也已宣告结束,但至少皇帝本人的生命安全得到了保障。
如果没有陈玄礼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依当时的情况来看,玄宗能否安全的走出马嵬驿都是问题,更遑论日后在蜀地享受太上皇的安逸生活。
所以说陈玄礼不仅没有背叛唐玄宗,反而是在关键时刻,依靠其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挽救了皇帝岌岌可危的性命。
而作为历次宫廷内斗的幸存者,李隆基一生都在政治权谋的漩涡中浮浮沉沉,陈玄礼的良苦用心,即使事后不向皇帝挑明,玄宗又岂能参悟不透?
这也就很好的解释了在离开马嵬驿之后,陈玄礼一直不离不弃的跟随唐玄宗,玄宗对其也依然是信任有加,而李隆基到达蜀地之后,所有参与哗变的禁军士兵,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由于“不可告人”的目的,陈玄礼策划、组织并实施了马嵬驿之变的第一阶段,但正如前文所述,对于玄宗而言,危机只是暂时告一段落,而远远没有彻底结束。
驿馆之外,另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即将上演,马嵬坡事件真正的高潮也在变乱平息后悄然来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六月十五日清晨,盛夏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夜无眠的玄宗拖着近乎虚脱的身躯登上了离去的马车。
只是未行片刻,禁军官兵便再次驻足不前,并扬言杨氏在四川根基深厚,担心入蜀后遭遇报复,经过一番商议,玄宗采纳了大臣韦谔的意见,先向西至扶风(金陕西宝鸡),再做打算。
只是众人尚未走远,前方道路突然又被大批乡民堵住,望见天子车撵,百姓纷纷跪伏路边,痛哭哀嚎,苦苦劝说玄宗回銮。
陛下请回宫阙,保守宗庙陵寝,不日勤王之师四合,必能破贼。
此时的李隆基能怎么办?下令大开杀戒,清理掉挡路的百姓,然后扬长而去?且不说禁军是否会执行这个愚蠢至极的命令,若真要如此,那么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只怕是叛军未至,大唐立刻便会人心尽失。
而重返长安就更是笑话,李隆基若有这样的胆识气魄,根本不会出逃,又哪会惹来后面这许多是是非非?
更何况此时玄宗已是万念俱灰,只想早日避居西南,但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舆情民意也总要有人安抚,无奈之下,李隆基召来随驾的太子李亨,作为皇家代表,负责殿后宣慰百姓。
乡亲父老见东宫储君留下,也没有再刻意阻拦玄宗,只是含泪高呼:至尊既不肯留,某等愿率子弟从殿下东破贼以取长安!
哭嚎之声传于四野,须臾间道中便聚拢数千人,李亨见一时无法脱身,只得命次子广平王李俶飞马向前方的玄宗汇报情况。
百姓拥戴太子抗敌平叛,这已经是难以改变的事实,天意民心如此,要人力如何扭转抗衡?
李隆基闻讯只得从护驾的禁军中拨出二千人马交予太子,并转告儿子“汝宜勉之,勿以吾为念”。
渭水河畔,玄宗向西,太子往北,天家父子怀着不同目的分道扬镳。至此,属于李隆基的辉煌时代已黯然落幕,而大唐历史也将翻开全新的篇章——马嵬驿之变发生一个月后,即公元757年七月十三日,太子李亨在朔方军的拥立之下,于灵武登基称帝,并遥尊远避蜀中玄宗为太上皇。
真正的“幕后黑手”回头再来梳理这一段历史就会发现,在马嵬驿之变中,无论从作案动机还是事后获益来分析,太子李亨都有难以洗脱的嫌疑。
从“驿馆兵变”到“遮道请留”再到“灵武继位”,不仅有内在的因果关联,而且李亨在整个事件中所起到的作用,从史料中也能找到清晰而完整的证据链。
丙申 ,至马嵬驿,将士饥疲,皆愤怒。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以告太子,太子未决——《资治通鉴·唐纪》
如《资治通鉴》所载,事发当日陈玄礼并非直接行动,而是提前告知“诛杨计划”并征求太子殿下的意见。
兵变的利害关系和可能带来的结果,李亨自然是一清二楚,但“太子未决”说明其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从这层意义上说,马嵬坡之变,李亨虽不是主谋,但至少也是个知情不报的共犯。
而马嵬驿外看似偶然的“父老遮留”事件,就更是疑点重重。
父老乡亲出现的时间如此的恰到好处,似乎有人已提前部署安排,只等玄宗车驾出现,便立刻一拥而上。
而百姓拦路所诉求的内容更是直击要害——李隆基无论如何都不会返回长安,此时杨国忠已死,唯一能代表朝廷、代表皇帝的,便只剩太子李亨一人。
兵变的直接目的是除掉对头杨国忠,也势必会对父亲的政治地位造成致命打击,所以太子才采取了纵容默许的态度;而紧接着,李亨又在马嵬坡外精心准备了一出“父老遮留”的戏码,“万般无奈”之下,父子各奔前程,由此李亨也彻底摆脱了父皇的控制。
而有了此前的种种铺垫,几乎从渭水分别开始,灵武继位的结局就已经失去了任何悬念——一边是昏聩老迈、身败名裂,而且又远避西南苟且偷生的唐玄宗,一边是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北上灵武“力挽狂澜”的皇太子李亨。
江山社稷凭谁维系,万千生民仰谁拯救,皇帝与太子之间,如此简单的选择题,恐怕没人会做错吧。
只是李亨已贵为太子,玄宗更是年逾古稀,大唐皇位迟早是其囊中之物,储君却为何要在社稷动荡、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处心积虑的抢班夺权呢?
而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不得不提及玄宗、肃宗父子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恩怨纠葛。
李亨既非嫡出也不是玄宗长子,在其之前,太子李瑛便是死于非命,李亨之所以能胜出,全因其母身份低微,令其在宫内和朝中均无奥援,是李隆基最满意的“孤臣”。
在复杂的派系斗争和权力角逐中,势单力孤的李亨本就小心翼翼,再加上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前车之鉴,太子的生活就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李隆基对于权力又表现出了极强的占有欲,直到年逾古稀,也完全没有要传位或放权的打算。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亨如果跟随父亲进入四川,面临玄宗的猜疑和杨国忠的迫害,先不谈继统之事,便是太子之位能否坐稳都成问题。
而马嵬坡之变的发生,正好除掉了与李亨一直存在尖锐矛盾的杨国忠,李隆基也因为兵变而颜面扫地,政治影响力更是跌至冰点。
不要以为唯唯诺诺的太子就不会反抗,李氏家族从太宗李世民开始,血液里就流淌着宫廷政变的遗传基因,李隆基深谙此道,李亨也绝对不遑多让。
试问一个在父亲恐怖天威之下战战兢兢生活了几十年的儿子,一个随时随地都担心会被废黜或处死的太子,面对马嵬坡兵变这要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能坐视不理?
而兵变之后,玄宗虽已身败名裂,但名义上仍是大唐天子,如果不能尽快摆脱父亲的掌控,一旦入蜀,李亨依然是那个生活在父皇阴影之下的太子。
所以,李亨掌握了父亲绝对不会重返京师的心理,从而精心设计了“父老遮留”的桥段,由此也彻底斩断了父子间的联系,为其日后登基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值得一提的是,公元762年五月,太上皇李隆基龙和玄宗李亨在十三天内相继驾崩。
试想如果不是马嵬坡兵变,如果没有李亨的先下手为强,身体孱弱的太子大概率熬不过老当益壮的父皇,而“肃宗”这个庙号,也根本没有可能出现在大唐三百年的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