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共游击队十年亲历记:投奔学者政委(1)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5-14 06:16:38

我越境进入缅甸的那天,是1969年2月14日。

第二天天刚亮,梅普当的小马倌腊迈卡就上了我住的竹楼,双手递给我一封信,用硬邦邦的汉话对我说:

"司雅,耶博梅普,喏,那匹山他要上,带姑娘兵去调查。那匹山,喏,邦莫寨和班宗寨抢水,寨子人动了刀,啊嘎嘎,砍死好几个。耶博梅普说,'玛卡(景颇语,老七。"玛",意为孩子。"玛卡"是小名),你牵马,送司雅去勐牯。'我就来了。"

梅普当要上山,怎能无马?

我说:

"小弟,你把马牵回去。我用不着。"

腊迈卡只顾摇头,"我不敢。耶博梅普说,送司雅去勐牯。我要送。"

没法深说,只好听之。

玫恩和我辞别了老爷子和老大妈,下了楼。

玫恩进织机房取出了她的担子,到厨房门边往里看看,道:

"大嫂,多谢款待,我们要走了。"

"等等!"

那少妇追出来,递给我、玫恩和玛卡每人一大包、一小包用芭蕉叶包好的饭菜,"一点点香米饭,一点点酸腌菜。不好吃,我害羞喽!"

谢过热情周到的大嫂,我们出了篱门。

这里的晨雾没有雾国瑞丽那么浓,但十多步外也见不到人。

近处的树木竹楼全都化为灰灰淡淡的影子。

腊迈卡拍拍马鞍:

"司雅,你骑上去。"

我摇摇头,"谢谢你,小弟。我说过了,我不骑马。"

玫恩劝道:

"大哥,莫辜负了梅普部长和玛卡小弟的好意。就在这里分手好了,何必一定要陪我多走一截路?"

我摇摇头,率先走向寨口。

上了牛车路,我和玫恩往西走。

玛卡叫道:"司雅,错了!喏,勐牯,那边才是!"

他往东指。

我说:"小弟,你在这里等我。我送这位姑姑一程。"

玛卡愣愣地看了看我,只好取开了马的嚼口,让它在路边吃草。

我和玫恩走了二十来分钟,玫恩站住:

"大哥,莫让玛卡等得太久。我去了。你多保重。在战场上不要和人家硬拼。保存自己,让大嫂能再见到你!"

我点点头,"我加倍注意,尽量做到用脑子拼杀,凭计谋打仗。'文化革命'结束的时候,要是我还没死,我和你嫂子、小侄儿一定到秸缘去住几个月,和罕良喝掉几坛酒。"

玫恩含着泪花笑了,"但愿帕啦宾召保佑,容我们活到那一天!"

她转过身上了路。

我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由浓而淡隐入雾海中。

回到寨口,只见大苍蝇和玛卡站在路边,两人正谈得起劲。

我说:"谢媛,耶博梅普他们还没走,你又何必来送?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快去,要不,他们走了,你追赶起来吃力。"

"我为什么要追赶他们?"

大苍蝇笑了笑说,"解决争水纠纷,处理人命案件,有梅普当做主。我去了,也只是凑凑数。瞎子的眼镜———多余的圈圈。君子言必信行必果,我说过了要送老师到勐牯的嘛!"

她指指她脚边的背包。

"那,你向耶博梅普请过假没有?"

"那酸文人,古板得要命。他金口难开,硬是不表态。"

我有些着急,"呀,他不同意,你怎么能去勐牯?"

大苍蝇笑道:

"我的脚长在我身上,又没长在他身上。要是自己的行动老受别人管,我还叫什么'快乐的大苍蝇'?叫'愁眉苦脸的大苍蝇'得了。

再说,你的工作还没有安排定,不陪你去找一个好一点的单位,我能放心?要是他们随便把你往哪支大部队里一塞,马上就上战场,那怎么办?"

我从心底感激她的好意,却不赞成她对纪律的态度,便说:"谢媛,还是回去的好。在部队里哪能任性而行?你这样一走,耶博梅普一定会不高兴。"

大苍蝇仍然满脸的无所谓,"他想大气特气,想糟践他那些无辜的脑细胞,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不喜欢的人的喜与怒,与我何干!喂,玛卡,把你的背包拿来!"

她接过玛卡的背包,将两个背包的带子结在一起,像褡裢一样往马鞍上一搭,再把背包带捆在马鞍前轿的铁环上,点点头,"玛卡,牵着马走。"

玛卡看看我。

大苍蝇笑道:"看什么?有我同行,司雅怎么愿意骑马?"

玛卡摇摇头,只好牵着马动了步。

上了路,我与她并肩而行。

我问道:"你怎么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她笑了,"那还是上初中的时候,我读《牛虻》,见到那上面的一首诗,觉得不错,就活剥它,改了几个字,在黑板上写下:

我是只

飞来飞去的

快乐的

———大苍蝇

"同学们大多发笑。后来,他们就这样叫我。我一想,这也不错。我的生活态度,就要像大苍蝇那样,想飞到哪里就飞哪里,不管别人怎么看。对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我也要像大苍蝇,让他又难受又厌烦又恶心又无可奈何。"

一个女孩子,有这样的生活态度,倒也别具一格。

一路上,大苍蝇把她所知的缅甸和缅共的情况拎着底儿倒给了我。

我这才知道,缅甸是个多民族的国家。

1824至1885年,大英帝国发动了三次侵缅战争,步步蚕食,进而鲸吞了缅甸,把缅甸划为英属印度的一个省。

从此,缅甸成了殖民地的殖民地,缅甸人沦为三等公民。

20世纪30年代,一些民族独立意识强烈的知识分子成立了"我缅人党"。

这些人自称"德钦"。

"德钦",意为主人。

名字前面冠以"德钦"一词,表明自己绝不当奴隶。

后来活跃在缅甸政坛上的著名首脑人物,名字几乎都带"德钦"。

缅甸"国父"———取得缅甸独立的民族英雄昂山,当时叫"德钦昂山";

多次担任过缅甸总理的吴努,当时叫"德钦努";

60至80年代统治缅甸的奈温上将,用过"德钦秀芒"这一名字;

而缅甸共产党的主席德钦丹东、副主席德钦巴登顶,30年代都是学生领袖。

缅共中央主席德钦丹东

缅甸共产党成立于1938年,十年之后开展武装斗争。

现在,包括靠近中国的这块东北根据地在内,已经有了九块红色根据地,四万人马。

谈到缅共的发展情况时,大苍蝇眉飞色舞,"老师,1948年开展了武装斗争,形势发展很快,到1949年,缅共已经攻占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

吴努政府只剩下仰光一座孤城,当时国际上称它为'仰光政府'。

后来因为在民族问题上处理不当,与克伦族闹摩擦,才让吴努政府缓过气来。缅共则一溃千里。

不过,现在缅共的形势也还相当不错。中央估计,从1968年元旦开辟东北根据地算起,五年可以完成民主革命任务,也就是说,到1972年就能实现缅甸全国一片红。

那时,我们这些人总该有点功劳吧?比照中国来说,算不上老红军,大概总能算'三八式'干部。

我也不要什么奖赏,只希望他们给我一辆车和一个采访证。我就当个驻外记者,开着车周游全世界去!"

她的话使我怦然心动。

谁不愿有个能昂首挺胸的光明前程?

可是我现在却背着黑锅。

那可怕而又可笑的"反革命"帽子,压得我心灵震颤,魂魄委琐……

谈谈说说,上坡下坡,太阳当顶时分,我们走进了一块狭长的坝子。

一条小河把坝子切分为二。

大苍蝇指着那条深不及膝的小河说:

"这是勐牯河。以河为界,北岸属于中国,南岸属于缅甸。老师,你看,那小镇就是勐牯。莫看它小,它现在是东北根据地的心脏。东北军区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就设在原先的警察局、镇公所和一家大山官(景颇族所居山区的头人。一般山官只管辖他所在的山寨,大山官则管辖几座山和若干村寨)逃跑后留下的宅院里。

军区党委也在那山脚下盖了好多茅屋。

那飘着红旗的地方,是军区的第二招兵站。"

顺着牛车路走向这乌黢黢的小镇,我的心悬了起来,命运就要决定了!

镇口的牌坊越来越近。

这牌坊比昨天见到的那一架,要高大讲究得多。

左右两边的门枋都用四根原木组成。

每两根原木间都像安楼梯的横档那样,钉了若干木条。

门楣也是四根原木,钉了木条。

门柱、门楣和那些木条上,都缠了许多狮子草,使得整座牌坊都绿茸茸的。

门楣上也挂着毛主席和那中年军人的画像。

现在我知道了,那中年军人是缅共主席德钦丹东。

我们进了勐牯镇。

街道两边都是土墙草顶平房,其中夹着一些土墙瓦顶或木墙木柱盖镀锌铁皮瓦的两层小楼,道上铺了些石板。

整条街都显得相当褊狭窳陋。

卖烟糖土货的小店大约有十三四家。

另有六七家小食馆,其中两家开着录音机,把音量调得大大的。

女歌星在围鼓的伴奏下,软绵绵地唱着缅族风味的流行歌曲。

街上,除了居民、生意人和闲汉外,也有些人民军官兵在逛荡。

他们有的背弯弹匣冲锋枪,有的背半自动步枪,也有背美制自动卡宾枪和佩手枪的。

腰上有手枪的人大多器宇轩昂,顾盼自雄。

我和大苍蝇并肩而行。

有些人看见腊迈卡牵着马跟在我这穿了一身傣族服装的乡巴佬身后,旁边又走着个姑娘兵,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小谢,你怎么回来了?"

一个身材奇高、骨架奇大、肤色黄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中年军人向大苍蝇走来,口里向她发问,目光却斜瞟着我。

"札莫弄,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大苍蝇带着三分得意道,"这位是我的老师。他是昆明有名的教学高手,又是业余作家,发表过好些散文、剧本和诗歌。他要参加人民军,我给他带路。老师,这位是诺赛司令手下的老兵札莫弄,因为违犯纪律,被司令捆了三次,降过三次职,仍然对司令忠心耿耿。

有一回,司令负了伤,他从战场上把司令背下来,途中他膀子上也挨了一枪。血流得过多,差一点魂魄就回了老家。

后来身体不行了,司令叫他到木邦县搞地方工作。他死活不干,硬要跟着司令,跑到司令那里像牛叫那样哭了三次。三次都让司令骂得灰溜溜地回来。"

札莫弄咧着嘴笑,那样子似乎大苍蝇并不是在揭他的老底,而是在宣扬他的赫赫战功。

他辩解道:"我是舍不得二官(诺赛姓勒排,排行第二。手下人这样称呼他,表明与他的亲密关系。景颇族的排行起名,男孩是玛干(老大)、玛诺(老二)、玛腊(老三)、玛都(老四)、玛当(老五)……;女孩从大到小是玛果、玛露、玛蕊……),只去哭了两次。

后来那次去,还没哭出声就挨了骂,把我眼泪都吓回眼窝里去了。"

我、大苍蝇和腊迈卡都笑了起来。

札莫弄也不以为忤,用左手四指贴着右肘,伸右手与我握手,"司雅,二官要是晓得你这样有学问的人来投军,喜欢得一定又要找生肉吃,一定又要一口气喝下一瓶酒。可惜今天他不在!"

大苍蝇皱眉问道:

"怎么,司令还没有回来?"

"就这几天了。后天要是不回,大后天一定到。我说小谢,你立了这么大的功,该掏钱买点酒我们大家庆贺庆贺。"

他看着铺里的酒坛,馋涎欲滴。

大苍蝇横了他一眼,很大方地说:

"我也饿了。老师,我们去吃几盘炒面好不好?吃完饭,我们到苏登政委那里去。喂,札莫弄,政委在不在家?"

札莫弄知道有酒可喝,眉开眼笑,"在,在。政委在家写政策文件。"

我们进了一家印度人开的食馆。

大苍蝇要了三瓶米酒、四盘炒面。

老板先拿来了四个碗、三瓶酒。

札莫弄抢着将我和腊迈卡的碗斟满,往大苍蝇的碗里倒了半碗,最后把自己的碗斟满。

他双手捧起酒碗大声道:

"司雅,你来了,政委就会少苦些。政委一定喜欢,我也跟着喜欢。喝!"

我喝了一口。

札莫弄则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碗酒喝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本地风俗,见小鬼玛卡也一口喝光,生怕喝少了不敬,便也一口将酒喝干。

札莫弄大为高兴,"司雅,你能喝,是条汉子!"

他又为我斟酒。

我急忙抬住瓶口,"过一会儿还要去见政委,喝多了不太好。"

他想了想说:"那我也不喝了。"

桌上还剩一瓶半酒。

他取下所背的军用水壶,把那些酒都倒了进去。

吃过炒面,札莫弄用手背擦擦嘴,"司雅,小谢,我先走一步去向政委报喜,让他早些高兴高兴。司雅,你不晓得,世间最好最好的人,第一个是我们二官,第二个就是苏登政委了。在他手下我心里也喜欢。"

他快步出了食馆。

"等等,司雅不骑马,我两个骑着马去!"

腊迈卡匆匆追出。

大苍蝇会了账。

我们走到街上。

她领着我往东走,很快就出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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