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凶残成性异性王VS心机深沉长公主。普度寺外,菩提树下,一个馒头催动一世情劫,他纵横四海,天下无敌,唯独对她的温柔难以抵御……)
【1】
算准了他这个时辰会来。
午后,合欢殿的庭院里,鸦雀无声,唯余蝉鸣阵阵。
琼花树下,斑驳光影。
美人一只皓臂撑着下巴,身姿微微蜷曲,侧卧竹榻上闭目小睡。
她着藕粉色宫装,清晰可见素锦抹胸上绣几枝红梅。
花瓣颜色与她两瓣朱唇上下呼应。
罗裙长长委地,却伸出一双纤巧玉足,刺目的白,立时三刻,勾了门前站立着的年轻将领的魂。
他不过二十来岁,八尺魁梧身躯,一袭玄甲装束,首铠下一张古铜色面庞,五官俊美,棱角分明,看到她之前,眉梢眼角天然流露出一种狠厉。
此刻那股骇人杀气却瞬间消弭。
所有宫人都退了出去。
门外他扈从也识趣远离。
然而他才俯下身碰触到她脚背,她就陡然睁开了眼睛。
“王爷——”
齐盈慌忙拿裙摆遮住脚,一双秋水美眸将他怯生生望定,佯作受了惊。
徐冲嘴角显一丝自嘲,旋即挺直身躯,与她拱手施礼。
“参见长公主——”
却是极恭敬的语气。
他其实一直待她很恭敬。
“王爷稍候,待本宫更衣。”
齐盈语笑嫣然,一步三回头地,转身向殿内走去。
当真是软语铃铃,每一个字,都敲击他本就擂鼓般急躁的心。
公主殿下更衣不要人服侍?
楚王徐冲为尽“人臣之道”,跟随齐盈走了进去……
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隔着公主寝宫的窗,徐冲听到蝉鸣仍在继续。
有点像老家荆阳普度寺门前,那棵大菩提树上的蝉。
整个夏天叫个不停。
十年前,衣衫褴褛的少年混在乞丐堆里,倒在菩提树下饿得有气无力,心中直想,蝉也可以抓下来当吃的。
那天,荆阳侯家来佛寺上香的女眷出来布施,他连爬都爬不起来,就因被蝉鸣把头脑都搅昏。
彼时,小乞丐徐冲年方十五,荆阳侯府千金齐盈才十岁。
衣饰华美的天仙小姑娘走过来,引得后面一叠声唤。
“盈盈!齐盈!别过去……”
然而她不嫌弃他污秽,仍然微笑着把最后一个馒头放到他手心。
“小哥哥,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徐冲现在回想起来,不如当时就饿死归西。
强过现在,掌天下权柄,一看到她,饥饿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
【2】
“想什么呢?”
身旁齐盈见他喘吁吁出神,本能地伸出葱白手指,捏他赤红的耳垂。
“公主放心,那几个质疑陛下正统地位,想要拥立他人的齐氏宗亲,臣已经私下解决。”
他答非所问,语气里明显掺几分倦意。
齐盈心中一动,面上却淡淡的,凑近他吐气如兰。
“徐郎,你又来了,叫什么公主,都说好,没人处,还是唤我小名。”
徐冲遂伸手过去,将美人又往怀里紧了紧。
“好,盈盈。”
他笑得疲惫。
怎能告诉她,真正反对让她弟弟齐偃登基的,是他自己的一众部属亲信。
从头说起。
当年朝廷昏庸,烽烟四起,乞丐出身的徐冲投入最大一股反王势力,刀光剑影,九死一生,楚王殒命,他取而代之成为新首领。
后来徐冲带兵打回老家荆阳,谋士提议,此时楚军已经具备逐鹿中原的实力,应该找一个拥有皇族血统的齐姓男童拥立为主,好名正言顺挟天子以令诸侯,待一统天下,大局已定,再杀掉幼主,自立为帝。
是以作为齐姓皇族旁支的荆阳侯后嗣自然成了首选。
当时侯府已遭兵祸,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流民里找到一双劫后余生的姐弟。
“主公——”
徐冲带领众将向九岁的齐偃参拜下跪时,眼神却目不转睛望向一旁亭亭玉立的十七岁少女。
天哪,这是谁?
七年过去,她眉眼已经长开,顾盼眼神里,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昔的天真。
徐冲起初还不敢认。
找人再三验证,才确信她就是当年那个在菩提树下向他施以恩惠的齐盈小姐。
只是,当年的事他始终没有同她讲起,他卑贱的出身,是他毕生禁忌的话题。
从此,他开始为齐家姐弟打天下,有皇族正统在手,楚军一路屡战屡胜,不过三年光景,便攻占了帝京。
按理说,此时幼主齐偃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然而进京已有三个月,楚王徐冲罔顾幕僚的多番提醒,竟然力主齐偃登基,真正成为九五至尊。
徐冲的部属亲信,只道全是齐盈那个狐媚子在作祟。
“徐郎,其实阿偃他多次同妾身讲,这天下是你打下来的,他不愿坐享其成,想要禅位给你……”
床第之间,像这般明目张胆试探,齐盈也不止一回两回。
徐冲却听出她的口不对心。
因为接下来她会说。
“徐郎啊,届时你做了皇帝,三宫六院的,可还记得有妾身这个人?况且阿偃退位后,你那些亲信会不会还要斩草除根?阿偃倘若有个好歹,妾身也活不成了,妾身不想与郎君分离……”
朱唇轻启,字字戳心。
徐冲人狠话不多,也不知该如何阻止她眼泪扑簌簌落。
明明是齐盈一直不肯嫁他为妻。
当年他立齐偃为主,齐盈就跟了他,他们一直维持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盈盈,你说什么傻话?只要你高兴,我心甘情愿奉阿偃为帝。”
每一回试探,都以他这两句无可奈何的安慰结尾。
【3】
“王爷,您不可听信妇人之言,错失良机。”
“难道真的要让幼主延续前朝国祚?届时我等如何面对九泉之下死难兄弟。”
“我等舍生忘死只为改朝换代,不能将江山就这样拱手让人。”
徐冲一回到王府,一众部属亲信便将他重重包围。
离新帝登基只有两个月。
如果齐偃还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也要逼他老老实实禅位。
全不提三年来,楚军打着齐偃旗号收拢人心,以致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只一心想拥立徐冲为帝。
“不可轻举妄动。老子坐不坐龙椅,你等皆不失王侯将相高位。”
徐冲只能如是劝说。
其实掌控天下,不一定非得现在就要那个名分。
齐盈不想他称帝,无非是担心齐偃退位后的安危,为了让她放心,他可以暂时忍受齐偃做个傀儡皇帝。
但是,三年了,他想要驸马的名分,这个,她总该给了吧。
等齐偃正式登基,他第一件事,就是请旨赐婚。
等她名正言顺成了楚王妃,届时再慢慢劝她点头。
一旦齐偃禅位给自己,她自然也会母仪天下,没听过哪个女子宁愿当公主,不肯做皇后的。
这便是徐冲的全部算计。
*
徐冲每每从合欢殿离开,齐盈即刻就要沐浴。
往往独自一人,在木桶里一泡就是一个时辰。
想起他脸上那几道蜈蚣般的疤痕就恶心。
听闻徐冲当年还是个乞丐。
——每一寸被他触碰过的肌肤,她都仔细清洗。
难道说,她这一生,注定要与乞丐纠缠不清?
年幼就跟随母亲行善,在佛寺门前向乞丐布施,从未想过,原来好心没好报的。
十一岁天下大乱,贼寇蜂起,十四岁时荆阳侯府被兵匪洗劫,家破人亡,她好不容易带着弟弟逃出生天,却落入流民乞丐窝里……
天知道,那几年她和弟弟怎么活下来的……
“公主——”
宫娥在门叩门。
齐盈不自觉打了一个寒噤。
总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受惊。
齐毅被扮成小太监带进齐盈寝宫,见到她第一眼,就有略略失神。
齐盈披散着头发,身穿一袭素帛,站在那里右手拨弄一串佛珠,明明端庄严肃,眉梢眼角却没来由透出一股子惑人的狐媚。
这就是她一介弱女子能挟制住嗜血魔王的原因?
齐姓宗室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妖女,幸与不幸?
“淫妇!要杀便杀,我堂堂贵胄,齐姓宗亲,只可站着死,不可坐着生。”
齐毅不过十七岁,血性少年一枚。
一夜之间,他父兄因反对楚王拥立齐偃为帝,举家遭徐冲派来的杀手屠戮殆尽。
两个蒙面人从死人堆里将他扒出来时,他生无可恋,几次想要自尽。
直到他们告诉他:小公子想要报仇的话,就跟随小人去见一个人。
万万没料到,原来救他的人,竟是楚王姘妇,臭名昭著的“长公主”齐盈。
【4】
“你是个没脑子的,倘若我真想你死,大可任凭你自生自灭,徐冲的杀手向来狠绝,天亮之后,往往会返回现场检视一回,届时你再命大,也逃不过去。你该庆幸你们国公府人口多,让你昨夜成为漏网之鱼。”
齐盈在桌前坐下,将佛珠搁在一旁,说得轻描淡写。
她所言非虚,这一向她存着一丝侥幸,冒死从徐冲屠刀下救出的前朝遗孤只寥寥几人,至于齐氏宗亲,也仅有这个齐毅。
无视齐毅那张白皙俊脸上的义愤填膺,她不慌不忙坐下,自己取了酒盅,斟满两杯。
“你到底想怎样?”齐毅攥紧了拳头,双目冒火。
“自然是与你商议一下,咱们姓齐的如何好好活下去。至于延续大郢国祚,守住祖宗基业,等咱们都活下来再说。”齐盈冲他娇媚一笑,递过酒盅,“生逢乱世,活下去比任何事都要重要,你说是吗,族弟?”
*
一个月后。
十二岁的齐偃正式登基,延续前朝大郢国号,大赦天下。
楚王徐冲有拥立之功,作为异性王摄政。
大局已定。
当夜便在御花园设盛大宴饮,文武群臣,齐姓宗亲齐聚。
战鼓擂鸣,琵琶声动,一班美艳舞姬挥舞长剑,正为众人演出《兰陵王入阵曲》。
徐冲穿亲王袍服,戴金冠,坐在群臣首席,不时拿余光瞥向高台上伴君安坐的长公主齐盈。
她穿朱袍礼服,满头珠翠,频频向前来参拜的命妇微笑点头。
他从未见她装扮如此端庄过。
脑中不自觉出现她凤冠霞帔的样子,她身旁御座上的人也换成了他徐冲。
“陛下,臣徐冲,有个不情之请——”
徐冲下座,向小皇帝齐偃微笑拱手,开了个头。
他要当众叫他赐婚。
彼时一把利剑径直朝他后心刺来!
齐盈在高台上看得真切。
刺客正是舞姬中的一名。
“护驾!”
“王爷小心——”
一个低阶小侍卫飞身上前,挡在了徐冲前头。
其实用不着他挡,徐冲力大无穷,反手扣住那舞姬,只怕就可令她当场毙命。
小侍卫瞬间被刺倒在地。
刺客也被蜂拥而至的羽林军擒拿!
然而她下一刻便咬破口中腊丸自尽气绝!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
徐冲当机立断,命人送惊吓过度的少帝回宫,自己站到高台上,揽住面色苍白的齐盈,俯视众臣。
“是谁?给孤滚出来!”
魔王目光凛冽,唇齿间都冒着冷气。
他正请旨赐婚,只恨这刺客凭空杀出,坏他好事。
嚯——
一直静立众人身后的两排虎狼军士,不约而同抽出腰刀,搭上了本就战战兢兢的群臣与宗亲的脖颈。
“王爷饶命!”
已有人哀求出声。
人人自危,看徐冲怒发冲冠,似乎下一刻,他就要大开杀戒!
楚王凶残成性,一向施行乱世重典,未料到了现在,还有人不惜性命要与他作对!
【5】
“王爷——”
血腥味里,他怀中女子柔柔一声唤,陡然令众人神情略略一松。
他们素来只当齐盈是宗室的耻辱,她哪里配当一国长公主?分明是楚王爱妾。
此刻却个个殷切地将女子的花容月貌望定,眼中无不充斥强烈的求生欲。
“本宫以为,先为这位忠心耿耿的小侍卫治伤,放在座诸位返回府邸,王爷再着有司慢慢追查刺客的来历。”
治艳的双唇不紧不慢地吐出几句。
徐冲原本眼中充血,额上青筋暴起。
听到这话,面色稍有缓和,刚吐出一个字:“这……”
便被身旁心腹打断。
“且慢,公主想如何追查?为公主与王爷安危计,在座之人一个也不许走,待末将等人搜查完毕,确信没有可疑之后,方可各自返回。”
说得齐盈脸色陡变。
“公主,霍将军所言有理。”
徐冲凝望齐盈,眼底尽是柔情。
“也好。”她回望他,笑意盈盈,“不过天下初定,不宜再造杀孽,本宫近来也在斋戒,见不得血。”
徐冲点头:“本王省得,那么,这里交给霍将军,臣先护送公主回宫?”
齐盈任凭他搀自己走下高台。
临别时不动声色斜了那霍将军一眼,后者报以轻蔑的一瞥。
*
奋不顾身为楚王挡剑的小侍卫,正是国公府小公子齐毅。
剑刺入他后背,血流如注,看着凶险,却并不致命。
这一番周折,不过为获取楚王信任,使他得以在少帝齐偃身边跟随。
宗亲之中不少人见过齐毅,齐盈狠下心,教人在他脖颈处做一块蚕豆形状的“胎记”。
不是她看得起齐毅,只为小公子身后那些被迫隐忍蛰伏的皇室宗亲,这些势力将来都是少帝齐偃安身立命的根本。
从此她姐弟二人,在宫中不再势单力微。
刺客之事,霍将军等人迟迟查不出来指使人。
怀疑是齐盈所为,又拿不出确凿证据。
只有不断提醒楚王徐冲小心。
其实也不用查,眼下这事,就可试出公主对王爷有几分真心。
徐冲终于以摄政王名义上奏少帝,请他为自己与长公主赐婚。
“皇姐,朕恨不能将他……”
合欢殿内,几案之后,少帝愤怒地将奏折猛然拍在桌上。
齐盈慌忙伸出纤白小手,指尖将他嘴唇掩住。
“其实我与他之间,只差一个名分了。”
齐盈笑得惨然,为了活下去,她早已经抛开所有皇室贵胄的自尊,在徐冲的楚军找到他们姐弟之前,比徐冲更污秽不堪的男人她都服侍过,只为换一个被人咬过一口的馒头。
但是,真的要嫁给徐冲,让这个卑贱乞丐堂而皇之上宗室玉牒,污秽皇族高贵的姓氏?
她一直在犹豫。
荆阳长公主齐盈,适反王徐冲。
将来史书,难不成这样写?
【6】
“公主,其实,您若有心杀贼,比任何人都有机会。”
说话的,正是侍立少帝齐偃身侧的齐毅。
不,他现在已更名为楚毅。
少年言语中隐含几分讥诮。
齐盈不是徐冲枕边人么?那夜大家看得分明,她一个眼神,就能令猛兽怒火平息。
齐盈只叹他还是年纪太轻。
“你大约是伤好了?”她只觉得好笑,面上很快恢复严肃,“我同你交代过,你目前只陪伴陛下念书习武,旁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就心甘情愿嫁给徐冲?当真是奇耻大辱,家门不幸。”齐毅悲愤眼神将她望定。
“是么?那夜楚王逞威,满座宗亲,除了我这个令齐氏蒙羞的女人,无人敢发一语,这才是奇耻大辱,家门不幸。”
一席话,令齐毅猛然怔住。
齐偃更是攥紧拳头,眼中溢满泪水。
齐盈的话,无一字不对。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
奏折呈上十多日,圣旨迟迟未下。
徐冲近来忙于论功行赏,任命大臣,也未顾得上质问齐盈姐弟。
直到风闻齐盈召了一些前朝大臣家的女眷进宫,似乎有意招个高门子弟为驸马,他才有所警觉。
到底,是他对这姐弟俩太过宽容了。
齐盈当时正在御书房陪伴齐偃读《资治通鉴》。
徐冲身穿朝服持剑闯入,侍卫宫人,并少帝姐弟二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滚!”
只一个字。
齐偃咬牙,失声道:“摄政王,你……”
难不成他想弑君?
徐冲“嚯——”地一声抽出佩刀,眼中迸发杀机,无声胜有声。
“先送陛下回宫。”
齐盈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等到书房内只剩下两个人,齐盈才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环住他腰,紧贴他后背。
“又是谁惹到王爷,发这么大脾气?御医都说你久经战阵,旧伤在身,不好这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徐冲一怔。
良久,方长舒出一口气。
他原本草莽枭雄,不善言辞。
每每与她在一起,更是讲不出半分道理。
狠狠心,将她挣脱,刻意远离她几步。
“哼,你以为当今天下,除了孤,谁还敢要你?问过那些贵妇人了?有没有哪家公子,愿意当这千年王八万年龟?”
齐盈一听,总算松了口气。
还当他发现了自己暗中收拢宗亲之事。
“原来如此。——我那是为阿偃聘娶皇后,不是为自己。”
她一字一句,从容镇定。
徐冲猛然转身,深邃眼神里,充斥不可思议:“你说的,是真的?”
齐盈抬起头,一双星眸将他痴痴望定。
“王爷是妾身第一个男人,妾身虽然不堪,也懂得从一而终,至死不渝的道理。”
她说谎,向来不会脸红,总归她这个人,早已经万劫不复,将来是要下地狱的。
徐冲杀孽太重,大约也不得善终,届时一同在阎王面前对质,她会狡辩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7】
徐冲当夜就宿在合欢殿,早朝时方才离去。
摄政王与长公主的婚事暂时搁置。
为少帝甄选皇后之事反而正式提上了日程。
与此同时,摄政王为少帝遴选良师,教文授武,引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明面上自然是不约而同赞许,连坊间百姓都称如今的摄政王仁义忠贞,与传闻中凶残成性的那个反王徐冲大相径庭。
暗地里,有说他故作姿态,别有企图的。
更有说他为女色所惑,鬼迷心窍的。
厮杀多年,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最堪忧的,是等到少帝羽翼丰满,将来头一个被清算的会是谁?徐冲的一众部属,个个忧心不已。
“王爷,长公主连驸马的名分也不肯给,她心中,当真没有您。”
霍峰是徐冲军师,也是他心腹爱将,徐冲一统天下之后,与齐盈斗智斗勇,已成他日常使命。
他向徐冲进言之时,顺便又拿出部分齐盈交结前朝大臣的证据。
“齐盈姐弟能有今日,皆是王爷赐予,但她不知感恩,中山狼救活了就要吃人。”看到徐冲坐在书案后无动于衷,他又凑近试探,“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一班兄弟,家中也有待嫁姐妹与闺女,容貌并不输于齐盈,德行更胜过她不知几许,她们都希望能侍奉王爷……”
“公主哪里得罪了你?”
徐冲只一笑置之。
赐婚之事暂且不议,是齐盈说先要照顾好齐偃,他对她的借口,深信不疑。
……
未料这一拖,就是三年。
少帝齐偃十五岁,正式迎娶前朝名门嫡女为后,又纳新兴势力家中贵女为妃,尽是徐冲那班拥立功臣家的千金。
霍峰与几个旧部亲信见齐盈日益坐大,齐偃帝位稳固,灰心之下,想要远遁江湖,又放心不下徐冲,走不脱,只有在朝廷挂个虚职应个景。
而徐冲此时似乎也明白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的道理。
平衡朝局。
养护百姓。
抵御外侮。
保境安民。
不是每个人都有帝王之才。
夜深人静之时,有多少政令大计都出自帷帐之内的长公主齐盈。
龙庭有人坐,少帝身边也渐渐人才济济。
齐盈开始有很多时间与徐冲一道出去体察民情。
一年里,会有两个月穿州过府,跋山涉水。
也不知何时滋生的爱意。
齐盈忽然发觉,徐冲本性并不坏,不过是底层贱民想要靠自己挣扎求生,他不厮杀,完全没有任何逆天改命的机会。
他头脑简单,单纯地想过好日子,单纯地想被这世界重视,单纯地想爱一个人。
他没有读过诗经论语,不晓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只知道,她齐盈是他徐冲的女人。
眼神随时随地都能落到她脸上,不给她任何受伤,发生意外的机会。
路上她给男子多看一眼,若不是齐盈拦着,他就要当场拔剑杀人。
【8】
“盈盈,这么些年了,你这肚子,怎的始终不见动静……”
原野上,二人同乘一骑,徐冲突然伸手抚摸齐盈的小腹,面露忧虑。
齐盈不自觉叹息,白皙的脸孔,瞬间染上一抹彤云。
“郎君,这事,大约要看缘分。”
她委实没有故意不怀他的孩子。
心中到底有鬼,怕不是十四岁到十七岁那几年,混在乞丐流民堆里,跟过两个恶棍头领,大约那时就伤了根本?
徐冲错会她意,手指触到她腕上佛珠,忽然感慨:“不是这样。想我十五岁投奔楚军,十年厮杀,涂炭生灵,所以这是上天的惩罚,叫我后继无人。”
齐盈心中一动。
他这是头一回在她面前表示对往昔的忏悔。
她亲眼见过。
不独是他在帝京排除异己,动辄灭门。
当年徐冲在攻占州府后下令屠城,也有在打下繁华市镇后放纵士兵烧杀抢掠。
想来历朝历代那些所谓的开国之君,背后都有一段被史书抹掉的残酷过去,皇权被血肉堆砌之后,被涂上一层层华丽的漆,掩盖最初的无奈与悲鸣。
“徐郎……”
忽然之间,齐盈回头与他两两相望,却无言以对。
“所以,盈盈,你可以教我念佛经,兴许能偿还一些罪孽。”
他目光极是真诚。
不仅教他念佛经。
她渐渐引导他施行仁政。
乱世重典无可厚非,但国力渐渐恢复之后,百姓就需要仁政来休养生息。
朝廷减免赋税,皇室宗亲与达官贵人厉行节俭,各地鼓励添丁,发展生产……
徐冲不再提要齐偃禅位之事。
因为他渐渐发现,随着局势稳定,天下太平,支持他称帝的声音越来越少,他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无冕之王的状态。
霍峰只道他被齐盈洗脑太厉害,甘当忠臣不做明君,人已经彻底疯了。
少帝十七岁时,终于降下旨意,令荆阳长公主齐盈下嫁摄政王徐冲为正妃。
徐冲的家世也被抬高,溯源到他高祖,道与当年武帝时期镇国将军徐循同宗有亲。
与此同时,朝廷里渐渐出现了让少年天子正式亲政的声音。
齐盈也曾试探,徐冲只一句。
“盈盈,我听你的。”
她反而心中有愧,她欠他太多,只能命令齐偃与齐毅等人不可造次。
婚礼定在七月。
正是盛夏蝉鸣之时。
徐冲定的日子,齐盈也百思不得其解。
【9】
从合欢殿到王府,红毯铺过花轿所到之处。
这场婚礼举世瞩目。
一个是前朝宗室女,一个是开国摄政王,他们的传奇,连接起一个王朝的前世今生。
离出嫁还有半个时辰。
齐盈没想到,齐毅竟然会来合欢殿看她。
“公主,臣弟不知该恭喜你,还是该同情你。你终于还是嫁了他。”
他年过弱冠,已蓄了须,一身殿帅的威武盔甲,已非当年被她救出那个喜欢冲动的少年模样。
早成齐毅心腹,保皇派中流砥柱,连徐冲那些不肯妥协的兄弟,也由他软硬兼施,当眼中钉拔除。
齐盈对镜理妆,往桃颊上涂抹胭脂。
听罢,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自然是该恭喜我,族弟,我要走了,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要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了。”
“和那样曾经做过乞丐的魔王在一起,当真能够幸福?”
齐毅目不转睛凝望她那双手,她手腕上依然戴着佛珠。
多少个夜里,是那只拨弄佛珠的手出现在他梦中,令他辗转反侧。
“你说什么?”
齐盈眸中有冷光闪过。
“我说,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
他猛然将她抱住!
猝不及防!
齐盈大惊失色。
“放肆!你疯了!放开我!”
殿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
他们想干什么?
或者说,齐偃与齐毅想干什么?!
“乞丐都睡得,我不能够?公主,你这么美,怎能侍奉乞丐呢?陛下承诺我,待我们铲除徐冲,让臣弟我给你真正的幸福……”
齐盈放弃了挣扎。
只听到那一句。
待我们铲除徐冲……
徐郎已经放弃了称帝的野心啊。
他已经同自己讲过,成亲后,就带她回荆阳老家,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齐偃他们……
难道徐郎真的躲不过所有功臣的宿命?狡兔死,良狗烹。
他把江山都送给了他们,这还不够?
外面响起了炮竹声。
喜轿载着新娘已经出发。
齐毅肆无忌惮吻她的时候,齐盈忽然间捉住了他的手。
“阿毅……”
一声唤,叫得齐毅骨头酥。
“公主……”
齐盈双手环住他脖颈。
顷刻间媚眼如丝:“你同陛下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你心悦于我,为何不早说?徐冲粗陋浅薄,哪及得上你少年风流?你们计划是否周详?一旦失败,怕徐冲会将我们一同碎尸万段,我还没有活够……”
“公主放心,陛下没有辜负公主多年教导,我们筹谋此事,已有一年之久,一个时辰后,我陪公主去看徐冲怎么被碎尸万段,为公主报仇,也为我全家报仇……”
他说着,吻又落了下来。
齐盈心道,我的教导么?
我教导你们安身保命,延续国祚……
不是要你们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10】
齐盈跟随齐毅赶到王府时,那里已成一处炼狱。
她从未踏足过徐冲的王府。
向来只有他来合欢殿找她。
所以,当她看到后花园里的佛寺和菩提树,有一阵恍若隔世的恍惚。
普度寺。
好生眼熟。
但一切已不容她多想。
菩提树下,尸横遍野,被弓箭手团团围住的那两个人,早已面目模糊。
其中一人身着喜服,正是今日的新郎。
曾经纵横四海,天下无敌的摄政王徐冲。
“兄弟,我先走一步。”
他身旁的霍峰,身中数箭,终于望着他凄绝倒地!
徐冲仰天长啸。
叫的是。
“盈盈——”
齐盈泪流满面。
她猛然挣开齐毅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入了重围。
“公主,你——”
齐盈挡在了伤痕累累的徐冲身前。
“谁敢伤我驸马?!”
齐毅大惊失色。
“弓箭手,全部退后!切勿伤到公主!”
“徐郎,你相信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啊。”
齐盈转过身,扶他靠坐在菩提树下。
徐冲忽然间惨然一笑。
一切都是轮回不是吗?
多年前,她递给他一个馒头,救了他一条贱命。
多年后,他送给她一个江山,顺便将命还给她。
他为她建了这座普度寺,移植来这株菩提树,原来不过是为了这场孽缘的结束。
他嘴里吐出血来。
“徐郎,不要,徐郎,他们说你是天神下凡,拯救苍生,不会死……”
她拿手给他擦拭。
已然无与伦次。
“盈盈,不要哭……”徐冲微笑着伸出血糊糊的手指,为她擦去眼角泪珠,“我这一生轰轰烈烈,与你相爱相知,总算没有白活,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大约不会再有人饿死,我杀孽太多,老天是时候该收我……”
齐盈泣不成声。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真的要走了吗?
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他说。
她骗他那么多,也未来得及一一解释。
更重要的是,她腹中已有了不足两月的身孕……
唯有冲齐毅大吼。
“救驸马!你听到没有,救驸马!”
齐毅忽然间手足无措。
齐盈转身望他,眼中竟是同情与嘲弄。
“齐毅,你看到我们的结局了是吗?你有没有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自己的结局又会是什么?驸马一死,我必然不会独活,届时阴谋逼死功臣,戕害皇族,这个罪名总要有人来承担,是你担,还是齐偃他自己担?”
齐毅脸色陡变,眼中剧震!
“公主……”
“我与驸马活着,远遁江湖,抑或我与驸马现在一起共赴黄泉,哪个结局对你更有好处?你要想清楚!趁陛下还没有到,你快做决断!”
齐盈说着捡起身旁箭矢,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是的,她是在赌。
赌已经成为冷血帝王的齐偃对她尚存最后一丝姐弟之情。
不都是为了他吗?
她什么屈辱都受过。
“放他们走!”
齐毅终于无可奈何地爆出一声怒吼。
她说的半个字不错。
齐偃万万不可能牺牲皇姐的性命,到时他齐毅就是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准备马车,大夫,伤药,银两……”齐盈纵然满脸泪水,依然镇定自若。
“照公主说的做!”齐毅恨不能将她掐死,刻前,他竟然会被这个狡诈妖女甜言蜜语所惑……
徐冲此时已然昏厥。
她不可能教他死的。
菩提树下,齐盈将徐冲搂紧,望着他污秽面容,有那么一刻,遥远的记忆恍惚在脑中复苏。
千金小姐递给乞丐少年一个馒头。
她以为不过是一次有趣的施舍,却换来他一生痴心的守护。
或许,他们真的,曾经在哪里见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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