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胭脂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9-11 21:18:52

山东东吕县有个牛医,姓卞,这卞老汉十分敬重读书人。他身边有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取名胭脂。卞老汉对女儿很是疼爱,一心想把她嫁给一户清廉的读书人家。可是那些名门大户却又嫌他们家庭贫贱,不屑与他们结亲。因此,胭脂已经长大成人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

卞家对门住着一个姓龚的,他的妻子王氏是个轻薄风流的女人,能说会道,又喜欢开玩笑,常常到胭脂房中谈论男人的事情。

一天,胭脂把她送出门外,正好有一个青年从门口走过。那青年穿一身素净的白衣服,模样儿长得很英俊。胭脂一见就动了心,两只眼睛直溜溜跟着他转。青年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匆匆走去,已经走出很远了,胭脂还在凝眸张望。

王氏显然看透了这女孩子的心事,故意同她开玩笑说:"拿你这样的才情美貌,要能和那青年配成一对,才不至于太委屈呢!"胭脂脸一红,羞得低下了头。王氏问:"你认识他吗?"胭脂说:"不认识。"王氏说:"这是南巷的秀才鄂秋隼呀!他父亲是个举人。我以前和他家是紧挨的邻居,老早就认识的。近来他妻子死了,你不见他穿一身白吗?大概服期还未满哩。这可是个温柔多情的男子!你如果有心思,我可以把话传过去,叫他打发媒人来。"一席话,把胭脂说得含情脉脉,微笑不语。王氏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自打这天起,胭脂就朝思暮盼地等着消息,可是几天过去了,也不见回音。她疑心王氏没有立刻去办这件事,又疑心人家是宦门之后,恐怕嫌她贫贱,不肯低就。因此,心情郁郁不乐,渐渐不进饮食,躺在床上苦苦相思,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起来。

这一天,王氏来看她,问她是怎样得的病。胭脂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自那日别后,身子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茶不思,饭不想。看来我这条命不过是拖日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完了。"说着便流下两行痛苦的泪来。

王氏凑到她跟前,小声说:"我男人外出做生意还没回来,到现在也没个人去鄂家说一声,你的病是不是就为这个?"

胭脂的脸一下子红了,半天未吐一字。王氏又同她开玩笑说:"如果真是想他,病已成了这样,还顾忌什么?不妨先叫他晚上来一趟,他还会不肯吗?"

胭脂叹口气说:"事已到了这步田地,也顾不得害羞了,只得把话说给他。如果他不嫌弃我这穷家小户,就请他即刻差媒人来,我的病就会好的;要想私下约会,那是断断不可的!"王氏点点头走了。

王氏年轻的时候,曾和名叫宿介的邻居书生有私情。出嫁以后,二人仍然没断往来,只要侦察到她男人不在家,宿介就来了。这天黑夜宿介正好又来到王氏家。枕头上,王氏就把胭脂的事当作笑料说给他听,并像戏耍似的叮嘱他把这个意思透露给鄂秋隼。宿介一向知道胭脂长得很美,听了后暗暗高兴,觉得有机可乘。他想求王氏给他拉拢一下,但又怕她吃醋,只好装作无意的样子,用拐弯抹角的话语把胭脂家的门户出路问在心里。

第二天黑夜,宿介从墙头上爬进卞家,径直来到胭脂的住处,用手指轻轻叩她的窗户。胭脂吓了一跳,惊问:"谁呀?"宿介捏着声音回答:"我是鄂秋隼。"

胭脂听了,先感到有点奇怪,后来一想王氏说过的话,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些。就隔窗对他说:"鄂郎,我把心里话告诉你。我所以想你,是希望同你做百年夫妻,不是为了图一时的快活。你如果真心爱我,就应当早点打发媒人来;如果想私下相会,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宿介假意说:"我听你的就是了。可是,你既然想我,我好不容易来了,你反而不见,我心里有多难受啊!哪怕让我捏捏你的手腕也好啊!"

胭脂不忍过分拒绝,就撑着病体给他开了门。不料,宿介竟像饿虎一般猛一下窜进去,抱住她就要求欢好。胭脂本来没有一点力气,被他一冲一激,更难支撑抗拒,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宿介着了急,赶忙把她拉了起来。

胭脂很是恼怒,喘息着说:"你是哪里来的恶棍?一定不是鄂秋隼!如果是他,那样温柔的人,知道我的病为他而起,一定会怜惜我,哪能这样狂暴!你若再乱来,我就要喊叫啦!这样坏了你的品行,咱们谁都没有好处!"

宿介恐怕露了马脚,不敢再胡闹了,只是要求答应他后会的日期。胭脂说要等到结婚,宿介嫌时间太长,又再三恳求她。胭脂讨厌他纠缠不休,只得推说病好以后再见面。宿介还不肯走,又要讨一件东西作凭信。胭脂不给他,他就突然抓住她的脚,脱了一只绣鞋,急急出门。

胭脂喊住了他,伤心地说:"我的心已经许给你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落得人家侮辱笑骂。现在贴身的东西已到了你手里,料也拿不回来了。你要是变了心,那我就只有一死!"

宿介从卞家出来,又到王氏家里过夜。躺下后,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绣鞋,就暗

暗去摸衣袖,可是摸了半天,竟然不见了!急忙起来点着灯,抖着衣裳寻找,还是没有。问王氏,王氏不吭声。他怀疑是她藏了,王氏又故意对他笑笑,他更猜疑是她捣的鬼,于是觉得隐瞒不住了,就一字一板地把实情告诉了王氏。说完,又拿灯到门外寻找,仍未找到,只得懊丧地回房睡觉。他想半夜三更外面也没有人,即使掉落,也掉在路上了,一时半刻也不会被谁拾去。天刚发亮,他就赶着去寻,结果毫无踪影。

原来,街巷中有个叫毛大的,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曾几次调戏王氏遭到拒绝,但仍不死心。他知道宿介与王氏相好,就想用捉奸的办法把她拿住,以便一块肥肉分着吃。那天夜里,他偷偷来到王氏门口,一推门没有上门,便暗暗溜了进去。刚走到窗下,脚底踩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条手帕裹着女人的绣鞋。趴在窗台偷听,正好把宿介告诉王氏他去胭脂家的那段话从头至尾听了个一清二楚。毛大喜得什么似的,也无心捉奸了,一心想着意外的美事!

过了几个黑夜,他终于爬墙进入胭脂家。可是门户不熟悉,居然走到胭脂父亲住的房间去敲门。老头窥看窗外,见是个男子,看样子,知道是来勾引女儿的,于是心中大怒,拿了一把菜刀就破门而出。毛大一见,吓得掉头就跑,刚要扒墙头,老头已追到跟前。毛大急得无处可逃,索性返身来夺刀。这时,胭脂母亲也起来了,大声喊叫,毛大见脱身不得,就一刀把老头杀了。

当时,胭脂的病也稍微好了一点,听得外面喊叫,急忙起身。她点火来看时,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脑袋被砍裂,已经不能说话了,不大工夫就断了气。此刻,凶手已逃得无踪无影,只在墙下拣到一只绣鞋,母亲一看,是胭脂的东西,又气汉怒。当下逼问女儿,胭脂哭哭啼啼把实情告诉了娘,但她不忍心连累王氏,只说是鄂秋隼自己来的。

天明以后,母女俩把状告到县官那里。县官马上派人把鄂秋隼捉拿归案。鄂秋隼平素为人拘谨,不会说不会道,已经是十九岁的人了,见了生人还羞涩得像女孩子似的。他被差役一抓,几乎吓死,上了公堂,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发抖。县官见他害怕成这样,越发相信他是凶手,就横加拷打。鄂秋隼哪里受得了这种痛楚,只得含冤服罪。送到府里,知府和县官一样严刑逼供。鄂秋隼憋着满肚冤气,总想同胭脂当面对质;可是一见了面,胭脂就劈头盖脸地痛骂他一顿,弄得他张口结舌无法申辩,于是就把他判了死刑。

官府经过几次复审,都没有什么变化。后来上司又把此案交给济南府复审。那时的济南知府名叫吴南岱,他一见鄂秋隼,就怀疑他不像个杀人凶手,便暗地派人用聊天的方式从从容容地和他个别交谈,这才把真实情况了解到。由此,吴知府更觉得这是一起冤案。又经过几天的周密考虑,他才开始正式审问。

第一个先问胭脂,问她和鄂秋隼订约以后有人知道没有?胭脂说没有。问她遇到鄂秋隼的候,另外还有人没有?胭脂说没有。

知府就唤鄂秋隼上堂,用温和的语气安慰他不要紧张,慢慢地讲。鄂秋隼交代

说,他曾经路过卞家门口,看见一个从前的邻居王氏和一个少女走出,当时他就立刻避开了,此后再没有讲过一句话。

吴知府就训斥胭脂道:"刚才你说没有旁的人,怎么又有个邻居女人?"当场就要动刑。胭脂害怕了,连忙说:"虽然有王氏,但和她确实没有关系。"

吴知府下令拘捕王氏。把王氏抓来后,不让她和胭脂通气,立刻就升堂审问,劈头问她:"杀人的是谁?"

王氏说不知道。

吴知府就诈唬她道:"胭脂供认,杀卞老头的事,你全知道,为什么不说实话?"

王氏喊叫道:"冤枉啊!是她自己想男人,我虽然说过给她做媒,其实也不过寻她开心罢了。她自己勾引奸夫上门,我怎么知道呀?"

知府听她话里有话,仔细一追问,她才把前前后后和胭脂开玩笑的事全部讲了出来。吴知府喊胭脂上堂,怒声问道:"你说王氏不知情,与案子没有关系,现在她为什么承认给你们做过媒?"

胭脂流着泪说:"我自己不好,害得父亲惨死,又不知官司拖到何年何月,连累别人,我实在不忍心啊!"

知府问王氏:"你戏弄胭脂以后,曾对谁讲过?"

王氏说对谁也没讲过。知府大怒道:"夫妻在枕头上总是无话不谈的,怎么能说对谁也没讲过?"

王氏说:"我丈夫在外做生意,好久没回家了。"

知府说:"虽然这样,但凡一个爱捉弄人的人,无不是背后笑人愚笨,以夸耀自己聪明,说不向一人讲起,能骗得了谁?"就命公差把她十个指头吊起来。王氏不得已,只好以实招供,说她曾和宿介谈过这件事。

知府确定鄂秋隼是无罪的,就把他释放了,下令把宿介抓来。宿介一到,只推说自己不知道。知府大怒道:"一个乱搞女人的人,必然不是好东西!"便严刑拷问,宿介不得不供认说:"骗胭脂确是事实,但自绣鞋丢失以后,就没有敢再上门,杀人的事切切实实不知道。"知府说:"半夜爬墙头的人,什么事干不出?"又用重刑拷打。宿介受不了苦,终于被迫承认了。招供报上去,人人都称赞吴知府是个神明的人物。这案子就像铁打的一样,宿介只等秋后砍头就是了。

但是,宿介虽然行为放荡,品质不好,却也是山东一带的名士。他听得学使施置山是一个贤明能干的官员,而且很怜才惜士,就写了一张状子诉说自己的冤枉,语句写得相当凄切动人。施学使看了,又调来他的供词,反复阅读寻思,拍案大叫道:"这个人冤枉啊!"就请求负责的衙门把案子移过去重审。

施学使问宿介:"当时绣鞋掉落在什么地方?"宿介说:"忘了,不过敲王氏门时,还在袖筒里。"学使转问王氏:"除了宿介以外,还有几个奸夫?"王氏说没有了。学使说:"哼!一个淫荡的女人,哪会只同一个人相好?"王氏说:"我同宿介是从年轻时就相好的,因此不好拒绝。以后也不是没有人勾引我,但我实在没有答应他们。"学使就要她指出一个来作证明。王氏说:"同巷里的毛大,好几次调戏我,每次我都拒绝了。"学使说:"你怎么忽然变得这样贞节起来?一点不老实!给我打!"王氏只是连连叩头,叩得头破出血,竭力声辩此外的确没有奸情。学使饶了她,又追问说:"你丈夫远出家门,难道没有人借故到你家去的?"王氏说:"有,有的。张三、李四都以借钱送礼为名,去过我家一两次。"原来这些人都是巷里的浪荡子,对王氏怀有想头,但还没有下手。

学使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一起拘捕起来。人抓齐后,带到城隍庙,叫他们统统跪在神案面前。学使训话说:"前两天梦见神道告诉我,杀人凶手出不了你们这几个人。现在对着神明,不得有一句假话!如果肯自首,还可以从宽处理;要是欺骗的话,查清以后,决不饶恕!"几个人异口同声,都说没有杀过人。学使叫把刑具拿出来,把他们的衣服剥下,头发扎住,准备用刑,几个人一齐大叫冤枉。学使命令暂先放下,对他们说:"你们既然不肯招供,就请鬼神把凶手找出来。"

他命令差役,用毡毯被褥把大殿上的窗户完全堵起来,不让有一点缝隙漏光。然后将露着背脊的犯人驱入暗室,又放进一盆水,一个一个地叫他们自己把手洗干净。最后把他们并排捆在墙下,命令说:"面对墙壁不准动,谁是杀人凶手,神就在他的背上写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把他们喊出来,施学使上前一查看,指住毛大说:"这就是真正的杀人犯!"

原来,学使先叫人在墙上涂了一层灰,又在暗室洗手的水里掺了烟煤。凶手害怕神在他背上写字,就把脊背紧紧靠着墙壁,因而粘了墙上的灰。出来的时候,凶手又用手护着背,因而背上粘了手上的烟煤。学使本来就怀疑凶手是毛大,这一来就更加相信是他。一用重刑,他就老老实实地全都招认。

自从吴知府审问以后,胭脂才知道鄂秋隼是冤枉的。退下堂二人相遇时,胭脂只得差涩地含着眼泪,似乎有满肚子痛惜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鄂秋隼也从这件事中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眷恋之情,因而对她产生了深深的爱慕。但他想到胭脂出身微贱,而且每天上公堂吃官司,给许多人看着指指点点,又怕娶了她惹人笑话。正在日夜愁思,感到没办法的时候,官府的判词下来了,要县官给他俩做媒成亲,鄂秋隼十分高兴。一对有情人终于结成了恩爱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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