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和所有在外拼搏的游子一样,我们一家也于腊月24回到了湖南老家。
尽管回家的路上经历了大堵车,再加上雨雪天气,从广东到湖南也开了16个小时,但回到老家感受到浓浓的年味,陪着父母亲人坐在火炉边聊天,依旧感到这一路的辛苦很值得。
腊月24是我们当地的“小年”,一般来说,在外的游子基本都会在这一天到家。吃过早饭站在门口一瞧,果然,尽管下了大雪,但路上的行人还是络绎不绝。
可惜更多是不认识的年轻人,偶尔有几个年纪大点的,才会和我们彼此打个招呼,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什么时候回家的”这句话。
父母今年86了,父亲三兄弟都还健在,都是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最讲究的当然是传统的“年味”。
我来到二叔家给老人问个好,却不知为什么,一贯雍雍大度的二叔,脸上却没有半点的高兴,脸上似乎还带着点怎么也掩饰不了的隐忧。
因为我也离家将近三十年了,与二叔的联系并不是特别热络,对于二叔的异常自然是一无所知,再加上是年关时候,也不便唐突询问,以免不小心惹起老人家的什么伤心事,随意寒暄了几句就出来了。
走出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在我的记忆中,往年的这个时候,二叔家的门口早就贴上了春联和福字,老朝门口还会挂上两个大灯笼。
可今年却都没有,难怪我来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心里还在纳闷:难道是下大雪,二叔年纪大了不方便,这才还没来得及挂上?
回到家,我就随口和父亲说了一句自己的感受,父亲叹了口气说:人都有起落,今年这个年你二叔心里不空,可能不会搞那些了。
见我一脸的疑惑,父亲继续又叹了口气对我说:阿志两个月前被免职了,据说是没有管住自己的手,被纪委请去喝茶。还是主动交代了问题,退赔了不应该的所得,勉强免去了牢狱之灾,但职务却被一撸到底成了普通百姓。
我这才明白,刚才在二叔家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父亲嘴里的阿志,就是二叔的儿子,却是我的堂哥,比我大了两岁,大学毕业后当了公务员,经过这么些年的奋斗,已经是县里的局长了。
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每年过年,阿志都是我们湾里族里最为风光的几个人之一。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也没有出过什么人才,阿志这样的科级局长,已经是大家眼里的“大官”了。
阿志每次回老家都会受到热情关注,尤其是过年这样的喜庆日子,阿志更是大多数族人争相邀请的“贵宾”,不管他有没有空闲,也不管是年前年后,总会来邀请他去家里“吃顿年饭”。
可今年情况不一样了,阿志是26下午到家的,进屋后就一直没有出门,连我父亲这个伯父都没来叫一声。
我父亲很理解阿志的心情,反倒是让我扶着去了二叔家一趟,名义上是两兄弟聊聊天,商量一下大年初一族里拜年的事,其实就是为了安慰阿安慰一下阿志这个侄儿。
见我和父亲进来,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的阿志才抬起头,眼睛里瞬间有点什么闪过,但稍逊即逝。
阿志起身把伯父让在沙发上坐下,一边和我寒暄着,一边掏出烟来分给我父子。
父亲并没有直接和阿志说什么,反倒是和二叔有条不紊地说了拜年的安排。一贯热衷于这些礼节且比较强势的叔叔,今年对这个问题反倒兴致寥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附和我父亲的话,最后甚至说:
你是大哥,一切就按照你的意思来搞,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任何意见。
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要知道在此之前每年的拜年“大典”的安排上,二叔最是讲究细节的。
大年三十,今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几家一起吃年夜饭,都是各过各的了,主要原因就是为了照顾阿志的心情。
年三十的守岁夜,往年这个时候,阿志都是春风满面地给所有晚辈们发红包,他的红包也是孩子们最为期待的。
可今年的阿志,在微信群里完全没有动静,只是在吃过年夜饭之后,来了我家一趟,给几个晚辈发了个实体红包。
十二点新年的钟声响起,全村到处都是炮仗声和烟花。我虽然不在意这个,却也买了一挂一百块的鞭炮响了一下。只有二叔家,一直都是那么安静。
大年初一一大早,按照惯例是先“家拜”,也就是我们所有的堂兄弟聚在一起,给父亲几兄弟拜年。
阿志虽然也参加了,但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反正排在最前面的是我大哥,按年龄他也只排第二,不说话也能应付得过去。
吃过早饭,按照村里的习俗,那就是“大拜”的环节了,也就是全族人在宗堂集合,给族里所有的长辈拜年。
往年这个时候,二叔家肯定是提前小热闹一阵,很多人都会借口商量怎么大拜来二叔家坐坐,先给我二叔拜个年,更多则是和阿志这个局长套个近乎。
可今年就不同了,从我们家的“家拜”结束到叔伯兄弟们集合这个过程里,没有一个人来过二叔家。
反倒是有几个年轻点的来了我家,一是给我父母拜年,同时也是和我说说话——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同在广东的我,也算是给几个有困难的人施以援手。
上午十点整,族人全部到了宗堂,按照辈分,依旧是年过九旬的珍爷爷坐在首位,旁边左右各站着四个老人,都是“和字辈”的老人,出乎意料的是,我86岁的老父亲,今年被安排在珍爷爷的左手第一位置。
虽然近些年,以往传统的拜年风俗逐渐开始被人遗忘,但真的进了宗堂,我发现还是没有一个人有什么逆反之心,就连最被人说闲话的“磕头拜年”也中规中矩地进行着。
按照年龄,我排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堂兄阿志刚好站在我旁边,按照礼数,我伸手和阿志握了一下,然后请他先上。
阿志依旧是一言不发朝我点了点头,然后给堂上的长辈们拜了年,整个过程里也是中规中矩。
在往年,轮到阿志拜年的时候,珍爷爷以及站在两旁的长辈,都会稍微走前一步,不等他真的跪下就拦住了,请他在旁边坐下。今年则不同,真的生受了阿志的一个响头。
按照族里的规矩,晚辈磕头拜年后,长辈得给晚辈一个红包,里面的东西倒不在乎多少,主要就是图个吉利的意思。
不知道是珍爷爷是真的老了忘记了这回事还是其他原因,阿志起身的时候,珍爷爷只是摆摆手让他站到一旁。
幸好我父亲早有准备,从自己的兜里摸出来一个红包,递到了阿志手里。里面的东西我很清楚,那是昨晚我帮着父亲封好的,装着一张崭新的20元纸币而已。
阿志对此几乎没有反应,只是在接过我父亲的红包时,认认真真递弯腰鞠了个躬。
他弯腰的一刹那,站在他身旁的我,从手臂缝隙里看到了他的脸,眼睛里似乎有点光芒在闪动。
阿志退到旁边站好,好巧不巧在他身旁的人是个醉汉,显然是昨晚的宿醉还没有完全清醒,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大咧咧递对阿志说:
大局长,几时回家过年的?怎么今年真的磕头拜年了?
阿志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眼睛里完全是憋屈和无奈,嘴唇开合了好几次,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那个中年人我当然认识,那是我们湾里出了名的老油子根哥。
根哥早年就游手好玩,阿志还在镇上当镇长的时候,就好几次因为治安纠纷被送进派出所。
开始一两次,根哥的老婆还去找阿志求情帮忙说话,后来阿志就不搭理他了,说他扶不上墙,白搭了人情也改不了。
从那以后,根哥就对阿志一直心怀不满,人前人后总是说阿志的不是。
只是那些年阿志仕途顺利,后来还当了局长,根哥也知道自己螳臂不能挡车,如今阿志落难了,难得能在这样的场景下出口气,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见阿志尴尬得无地自容,出于兄弟之情,连忙走完礼节给长辈们磕完头拜年,不等珍爷爷的红包就起身退到一旁,大声对阿志说:
志哥,借一步说话,我有点事想向你请教一下。
听到我的邀请,阿志如蒙大赦地赶紧朝宗堂外走,我赶连忙走到他身旁,装着满脸的笑容大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没几下就出了门。
只有我们两兄弟在门外,阿志才转头对我说:老弟,患难见真情啊……
我陪着他慢慢往回走,但路也就那么几步,一路上也遇到几个和我打招呼的叔伯婶娘,我除了礼节性地回个礼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阿志瞎扯。
旁人看来,我们堂兄弟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只有我们自己清楚,说的都是些没有营养的瞎话。
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口,老朝门的路是二叔的家,左边则是我家、在岔路口,我拉着阿志的手问道:要不去我家坐一坐聊聊?
阿志稍微用力回握了一下,摇头对我说:老弟,今天真没有心情,原因你也懂,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兄弟俩就别装了,我还是躲起来舔伤口吧。
我无言以对,看着阿志走进了老朝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只比我大两岁的他,背影竟突然显得佝偻起来……
阿志的被免职,完全是咎由自取,我并无意去为他辩解什么。只是,回到老家的他,境况和待遇会有如此天壤之别呢?
看着他的背影,我若有所思,心里突然有种感觉,阿志这个年,其实不应该回来过的,或许留在城里会更轻松一点。
老家还有年近八旬的二叔,他又怎么能不回家过年呢?人生,或许就是这么无奈吧。
事世无常,适可而止,贪念太重,真的会害死人!
世态炎凉啊[得瑟]
小编讲故事费心了
在任时对乡亲太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