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is Fundamentalism?

何谓原教旨主义？

黄裕生，哲学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第一哲学、德国哲学、宗教哲学、政治哲学-法哲学、比较哲学。著有《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摆渡在有-无之间的哲学：第一哲学问题研究》《权利的形而上学》《哲学与宗教的相遇》等。

原教旨主义是值得警惕与反思的一种全球性现象。

虽然原教旨主义不是今天才出现的现象，但是，原教旨主义在今天成为一种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意识形态，并与全球化运动密切相关，而全球化又与现代化密切相关。

正是因为现代化运动把全球千差万别的地方性社会置于全面的关联网络之中，不仅迫使所有那些千年封闭的区域性国家开放门户，进入世界性的分工体系，也迫使所有那些地方性知识体系互为坐标而展开相互检视、相互质疑，以便升级为更高普遍性的知识体系，包括所有那些自我标榜为唯一真理的知识体系都需要接受这种质疑与检视，否则，要么走向自我证伪，要么走向被证伪。然而，正是因为现代化运动对知识体系的这种互为坐标而相互检视的普遍性要求，使那些固执于标榜或冒充唯一真理的地方性知识体系，以及以特殊主义为诉求的各种知识体系备受压力与冲击。而原教旨主义是一切地方性知识体系与特殊主义知识体系据以抗拒他者坐标而拒斥一切普遍主义检视、拒绝一切理性质疑的最好策略。

因此，原教旨主义看起来首先是反全球化的，而实质上它是反现代化的。

那么，何谓原教旨主义？原教旨主义就是这样一种观念形态：认定某一特定历史时期产生的文化、思想、教义是最高或唯一的权威性真理，相信自己能完全理解、认识而拥有这样的权威性真理，并为此坚定捍卫之。

这种原教旨主义还内在地包含着两个规范性命令：

1.对被如此确信的权威性真理只有一种权威性解释，因此对权威性真理不仅不可提出任何质疑，而且不可有任何不同的解释，否则就是异端。

2.每个人只有首先承认、接受或顺服甚至献身于此权威性真理，包括对此权威性真理的权威性解释及其所塑造的传统，他或她的生活与存在才有价值，否则要么失去一切意义，要么就是背叛而走向邪恶。

因此，原教旨主义统治或盛行的地方，通常是一个信息封闭、价值单一的社会，也是把传统奉为至上的社会。

按其被奉为权威性真理的类型，原教旨主义可以区分为宗教原教旨主义与文化原教旨主义。无论哪种原教旨主义都属于文化保守主义（这绝非意味着文化保守主义都是原教旨主义），它们都拒斥其他文化、其他可能的真理。因此，原教旨主义必导致信奉它的个人与族群走向封闭自圣、狭隘偏执直至狂热野蛮。这是所有原教旨主义的不归路，它的终点就是愚昧与毁灭。

避免与摆脱原教旨主义的路径就是开放与自由：向异质性文化开放，自由地解释一切传统，自由地质疑一切真理。伟大的传统、值得信任的真理都只能在自由的质疑、追问、解释与论证中才能确立与成全。

当把真理与传统置于不可质疑、不可多元解释的地位时，也就意味着以原教旨主义的方式对待真理与传统。而只要真理是不可质疑的，真理就会成为伪真理；只要传统无法被多元解释，传统就会成为桎梏。

就实质上而言，所有原教旨主义者在认知上都是一种自圣主义者，他把自己奉为圣人甚至是神人，认定自己是唯一能认识或理解全部真理要义的特殊人选。在这个意义上，所有原教旨主义者都是自命不凡的“哲学王”，都是对他人的蔑视与贬低。而在实践上，原教旨主义必然导致特权主义，因此原教旨主义者必定是特权主义者：既是阶层特权主义者，也是族群特殊主义者与种族特殊主义者。这意味着，所有奉行原教旨主义的社会必然既是封闭的社会，也是特权盛行的社会。

原教旨主义虽然都竭力反抗现代化运动，从而阻碍了全球化，但是，所有原教旨主义都必定在现代化运动中衰败与没落。因为现代化是一种持续的、全方位的历史运动：它不仅基于现代科学不断自我突破的普遍性知识，以及被知识化了的现代技术的不断自我更新，而且基于哲学人文科学在实现对人性认识的一系列突破基础上所确立起来的理念体系，以及经济学与其他社会科学在近代以来所发现与确立的社会运行原理与管理原则。

简要说，现代化运动就是一种知识化运动、人性化运动、技术合理化运动、效应优化运动，也是生活当前化与社会开放化的运动。包含着所有这些维度的现代化运动可以被概括为自由化运动。这不仅因为自由乃是最高的人性并保障了全面的人性，而且所有的知识与技术的突破都以自由为基础。在这个意义上，反现代化运动就是反自由。的确，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自由都是原教旨主义最害怕的敌人，而原教旨主义则是自由在实践上的敌人。而自由的敌人或者把自由当敌人的敌人，都不可能胜过自由。这是无可撼动的天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