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我曾跪在金銮殿外三日。
不顾廉耻地求着父皇把我嫁给尹寒舟。
尹寒舟却在听闻此事后剃度出家,直言要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后来,他却跪在我的对面,血顺着他的脖颈一滴一滴地点在地上。
尹寒舟跪在地上双眸猩红地求我。
「沁儿,不要过来……」
我扯了扯嘴角,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尹寒舟,别怕。」
然后一步一步地朝着尹寒舟走去。
尹寒舟,我一定要救你,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我也愿意。
1.
监斩台上,尹家一百六十六口人齐齐跪在地上,时辰一到,就会人头落地。
我被苏嬷嬷死命捂着嘴,无法挪动一步,只能怔愣地红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首当其冲的尹寒舟。
尹寒舟浑身是伤,双眸却仍然平静地望着我,不发一言。耳边是百姓的窃窃私语:
「真是没想到啊,将军府居然会通敌叛国。」
「谁说不是呢,亏得发现地早。」
「就是,要不然我们就遭殃了,真是死有余辜。」
……
「时辰已到,行刑!」
印着斩立决的牌子一落下,下一秒,刽子手就会手起刀落,血溅满地。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挣脱开苏嬷嬷的手,扑过去抱住尹寒舟。
刽子手的刀在离我脖颈只有一寸处堪堪停住。
我将尹寒舟搂在怀里,不顾他身上的鲜血染红我素白的衣裙。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犹如刀绞般疼痛,从怀中掏出私印,掷地有声地呵斥他们。
「放肆,本宫的驸马,你们也敢杀!」
行刑的人面面相觑,长公主沈云沁没有驸马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都快变成二十的老姑娘了,长公主还是不愿意选驸马,这可是愁坏了皇上和皇后。
然而和这件事一起为众人所知的,还是我自少时起就对尹寒舟一见倾心,直言除了他以外我谁也不嫁。
我站起身,命令苏嬷嬷等在此处,自己则一步一步地朝着皇城走去。
站在金銮殿门口,我哽咽地说不出话,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我「扑通」一声,双膝砸在了大理石上。
「儿臣求父皇,许儿臣嫁于尹寒舟!」
我的头在大理石上磕地砰砰作响,金銮殿的大门却半分动静也没有。
一霎间,我整个人如坠冰窟。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才能保住尹寒舟的命,只得一遍又一遍不停地磕头。
终于,我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遽然抬眸,毫不意外地与父皇目光相撞。
父皇眸光复杂地望着我不发一言,他的身后是无数议事的朝臣。
他们都低着头,看似恭敬,可是心里估计都在暗暗耻笑我这个不知廉耻的长公主。
我却顾不得那么许多,膝行几步揽住父皇的腿,泪眼婆娑。
「父皇,儿臣只要尹寒舟。若是不能,儿臣愿终身不嫁。」
我没有等到父皇的应允,只感觉到他冰凉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像儿时一样,却独独没有答允我的请求。
「来人,送公主回去。」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径直回了殿中。
我拂开伸手想要搀扶我的小太监,固执地跪在地上,不肯挪动半寸。
淅淅沥沥的小雨越下越大,我执拗地没有打伞,终于忍不住昏倒在地。
耳边传来春桃焦急的呼声,还有无数凌乱的步伐。
然而等我醒来,也没有在殿内看到尹寒舟的身影。
我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却还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春桃的手腕,「尹寒舟呢?」
春桃眼神躲闪,却还是嗫喏着告诉我,「尹公子他……他去了大安寺。」
「还有,公主,尹家一百六十六口,陛下只留下了尹公子一人。」
我惊愕地望着春桃,满眼的不可置信。
父皇是留下了尹寒舟一命,却也切断了我和他之间的所有可能。
寒冬腊月的天气,我不顾自己还在高热不退的身体,一路光脚跑到了大安寺。
2.
佛前跪着的身影与当日行刑台上的情景逐渐重合——
尹寒舟的双眸平静,却独独不见了那满头青丝。
他在看到我的瞬间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双手合十,低头一礼。
「阿弥陀佛,贫僧忘尘,见过长公主殿下。」
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伸手想触摸尹寒舟,他却退后一步停住。
「佛门重地,请殿下自重。」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尹寒舟转身跪坐在蒲团上,念起了佛经。
我终是知道,少年时会为我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的小将军,此后再也见不到了。
我喉头发涩,却还是不死心地叫他,「尹寒舟,你若是不愿意娶我,我去跟父皇说,你不必如此……」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下又一下敲击木鱼的声音。
我绝望地跌坐在地。
慧空大师从我身后走来,轻轻地念了一句佛号。
我跟着慧空大师出了殿门,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慧空大师的话和尹寒舟孤寂的背影。
「阿弥陀佛,长公主殿下,您与忘尘虽尘缘未了,奈何两人之间横亘了太多的阻碍,何不放手,对你们二人都好。」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告诫我。
「帝王心思深不可测,如今圣上虽留了忘尘一命,但若公主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么忘尘终究难逃一死。」
我没有答话,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尹将军自老迈以来,不仅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甚至还欺凌百姓,通敌叛国,桩桩件件,罪无可恕。
我知晓他死有余辜,然而对于尹寒舟,我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除了对他的爱慕,我更记得那年漫天红霞之际,我与尹寒舟端坐在草地上的情形。
当日,我问他,「尹寒舟,你有什么愿望吗?」
少年的头微扬,眼里是我读不懂的神采,「我要四海升平,百姓安康和乐。」
他转头看我,「沁儿,你呢?」
我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定定地看着他。
这样好的尹寒舟,我的小将军,是不会卖主求荣,通敌叛国的。
我闭了闭眼,「多谢大师。」
殿门大开,风和雪疯了一样地往里灌。
我的眼睛应该是被这风刺的厉害了些,便不自觉地就落了泪。
路过药铺,我咳嗽了几声,便拿出了马车上的笔墨纸砚,写下了几味药吩咐春桃去买。
当晚,长公主府灯火通明,太医院的太医跪了满地。
3.
父皇重重地把茶盏摔在地上,溅起的瓷片划过了跪在前排几位太医的脸,在地上染出了一片红晕。
父皇的脸上满是怒意,恐惧让他的声音都在打颤。
「你们给朕说清楚,什么叫长公主此后恐再难生育?」
太医们都哆哆嗦嗦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我从床榻上站起身,踩过满地的碎瓷,重重地跪在地上。
鲜血立刻在我的膝前晕染开。
可我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意。
「父皇,不怪旁人,是儿臣自己愿意的。」
是了,以我无法生育,子息缘薄为由,换终身不嫁,与尹寒舟……不,与忘尘一起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父皇的巴掌高高抬起,却终究没有落到我的脸上。
我只听他叹息一声,无奈地转身离去。
我跪拜伏地,父皇,请原谅女儿的任性。
此后,因着没了世俗的眼光,我便常往大安寺而去。
更甚至,我以为国祈福为由,卸了华衣钗环,久住在大安寺中。
可是尹寒舟,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眼。
除了礼佛,我便时常去找尹寒舟,左不过与他说些京城的趣事,哪家相熟的少年又娶亲了,亦或者每年上元佳节,我都要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放花灯。
尹寒舟每次都只是默默地坐在我的对面,不发一言。
我拉了拉尹寒舟的衣袖, 指指桌上的糕点。
「这是你原先最爱那家店的桂花糕,你尝一口吧,好不好?」
尹寒舟听了我的话,终究是抬起头,「贫僧已经不爱了。大安寺多有不便,公主不妨早日回京。」
我想我这时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我感觉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摸,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滑落。
我微抿着唇,不发一言。
尹寒舟,你守你的戒律清规,我护我的毕生所愿,这样多好啊。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让我如愿吗?
我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尹寒舟的眼睛,似是回忆般轻声道,「尹寒舟,从前你问我,有什么心愿,今日我便告诉你。」
「我只愿伴你左右,此生不悔。」
我看到尹寒舟的手顿了顿,他一用力,佛珠断裂,散了满地。
尹寒舟却没有管,他抬起手,似是要为我拭泪。
我偏头躲开,转身回了自己房中。
自那日起,尹寒舟便不再抵触我的靠近。
闲暇时,我与他还能够手谈一局。
我总是赢,我知道是尹寒舟故意让着我。
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岁月静好地走下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
次年隆冬,北凉对我朝宣战。
不出三月,北凉便一路南下,连破边境五座城池。
我朝将士死伤无数,没有守住城池的将领也一一以身殉国。
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巨大的实力差让子民的心中像压了一块巨石般喘不过气来。
近日传来消息,明姜关失守,在最后关头,守将姜宇以一己之身深入敌腹,以命相搏,成功取下敌将首级。
同时,父皇急召我回京议事。
我与尹寒舟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自古以来都默认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女子则不得涉足朝堂,那么现在急召回去的公主,要做什么呢?
可惜就算是全然明白,这一趟,我也必须回去。
这是我身为公主的责任。
我站起身来,正欲与尹寒舟告别。就见他把佛珠戴在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