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中国历史上对文化的破坏,想必大家都能想到秦始皇焚书坑儒和梁元帝江陵焚书。焚书坑儒自不必说,“史官非秦记皆烧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江陵焚书这件事在《三国典略》里有载:“周师陷江陵,梁王知事不济,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欲自投火,与之俱灭。宫人引衣,遂及火灭尽。并以宝剑斫柱令折,叹曰:‘文武之道,今夜穷矣!’”可以说这两次焚书事件对我国文化传承起到了很大的破坏作用,而在近代史上,有一场被人广为传颂的起义运动也做出了类似之事,而且其规模较前两次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是太平天国运动。
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放弃武汉,选择沿长江南下,水陆大军,浩浩荡荡,一举攻克南京,建立割据江南的地方政权。江南,上一次作为一个独立的政权存在,还要往前追溯到200年前的南明小朝廷。不同于钱谦益等士大夫拥立的南明,太平天国则崇奉“拜上帝教”,欲横扫两千年来孔孟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却给江南地区的文化典籍带来了灭顶之灾。
在太平天国掀起毁书运动之前,有必要了解明清以降江南藏书文化的盛况。江南,作为一个人文地理概念,主要指的是江宁、镇江、常州、苏州、杭州、松江、嘉兴、湖州与太仓等太湖流域核心地区。南宋以后,经济重心转移到南方,出现了“苏湖熟,天下熟”的社会景象。江南地区一批商业繁荣,文化昌盛的城市,如金陵、苏州、杭州等纷纷涌现出来,这些城市有着发达的手工业,特别是书籍印刷和刻书之风非常流行。同时,江南地区一直是文章锦绣之乡,科举取士的重地,“状元”是苏州府的特产之一,因此江南读书、藏书的风气更是领先全国。
明清时期的江南,藏书家众多。吴晗的《江浙藏书家史略》中统计,清代江苏有藏书家290人,主要集中在苏南,浙江有267人。收藏超过万卷的藏书家的有黄宗羲、徐乾学、朱彝尊、王士祯等,家族世代传承的有江宁甘氏津逮楼,宁波范氏天一阁、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仁和丁氏八千卷楼、皕宋楼等。其中徐乾学修筑“传是楼”,用来藏书,仅徐氏收藏的宋元善本便有455部。
朱彝尊痴迷藏书、抄书,修筑藏书楼“潜采堂”、“曝书亭”专门收藏图书,他曾花费足足二十金,购买了明代著名藏家项元汴“万卷楼”的部分藏书,经过数十年的辛苦搜集,坐拥书籍8万卷,后来朱彝尊儿子早夭,朱彝尊害怕藏书流失,临死前还特意给两个孙子刻了一枚藏书印章,上面写着“购此书,颇不易,愿于孙,勿轻弃。” 朱彝尊交代两个孙子,积累藏书的不易,望其珍惜。可见明清时期的江南藏书楼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家族几代人的苦心孤诣,重金求索得以建成。
藏书楼中比较著名的甘氏津逮楼,曾是清代江宁最大的藏书楼,从甘国栋开始,祖孙三代热衷藏书,自己节衣缩食,舍不得花钱,却为搜集古籍善本,不管是城肆里弄,还是穷乡僻野,都重金求访,最终花了三十年功夫,收藏经史子集达到十万多卷,成为一时之最。另外,清朝统治者向来视江南为人文渊薮,特别重视江南地区的思想文化建设。清高宗下令在扬州、镇江和杭州三地分别建文汇、文宗、文澜三阁储藏《四库全书》,并且允许读书人、士子和学者入阁学习和学术研究。因此江南地区,公私藏书皆达到鼎盛。
太平天国战乱突起,江南藏书业盛极而衰,大量藏书楼灰飞烟灭,藏书片纸不存。太平天国早在定鼎天京之前,沿途经过府道州县,就曾大规模捣毁孔庙、焚烧四书五经。洪秀全在咸丰三年(1853年)下诏书说:“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藏、读也,否则问罪也。”孔孟所代表的儒家经典,与诸子百家在内的古典书籍皆在焚毁之列,也不准进行书籍的买卖,甚至收藏和阅读,也是一种罪过。洪秀全之子洪天贵福,在同治三年(1864年)天京城破被抓后,撰写自述,其中便提到了干王洪仁玕曾在杭州献给洪秀全古书万余卷,然“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毕,总用火焚。”洪秀全连自己的继承人都不准阅读古籍,可见对文化典籍的敌视是多么深厚!统治者的态度必然会带来太平军的破坏之举。
在这种文化高压,反智主义的诱导下,江南地区的藏书家与藏书楼走向覆灭。首先遭难的是公家藏书。镇江、扬州被太平军攻陷后,文宗阁和文汇阁便先遭到焚毁,包括两部《四库全书》在内的数十万卷典籍片纸无存。当时太平军刚到扬州,士绅曾经请求运使刘良驹筹集费用,搬移书籍到山中躲藏,刘良驹思想顽固,坚决不肯答应,等到太平军火烧文汇阁,阁楼上的门锁竟坚硬顽固,难于打开,一册书籍都未能抢救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古籍善本化为灰烬。镇江文宗阁也是如此,而杭州文澜阁命运稍好些。咸丰十年(1861年),李秀成东征浙江,攻破杭州城。文澜阁藏书混乱之中散出,扔在路上,俯拾皆是。当地有名的藏书家,八千卷楼主人丁丙在市场上购物,发现用来包装商品的纸张竟是《四库全书》卷本,大为惊讶,于是广为搜集补救,文澜阁藏书才得以恢复。
在太平军偏激的禁书、焚书、毁书的举动中,有史可考的就有近30家著名私人藏书楼阁不同程度地毁于战火。其中娄县周厚堉是著名的藏书世家,经过太平天国战乱后,几代家族收藏的藏书被焚烧殆尽,只存留了一块匾额。鄞县徐时栋藏书近二十万卷,战乱中全部被劫掠。之前提到的江宁甘氏津逮楼,在咸丰三年(1853年)便毁于太平天国兵火,藏书焚毁殆尽。当时甘氏第三代孙甘熙有一首诗传世,“津逮楼边风水虚,听秋阁下竹语疏。伤心十万题签处,半付秦火半蠹鱼。”说尽了书毁文亡的无限悲痛。当时甘熙《贞冬诗录》还记载:“金陵藏书家,若陶、若方、若孙及予家津逮楼,均不下十数万卷,癸丑之乱,悉成灰烬。”除甘家遭逢书难外,其他的藏书名家都无一幸免,可见太平军对藏书楼的破坏和毁灭极为普遍。
同在金陵的藏书家朱绪曾,为官数十年,收藏许多宋元古籍和抄本,全部安置在金陵家中的秦淮水榭,然而在南京陷落时候,十多万书卷全部损失,他的手稿《开有益斋集》也毁于兵火。经过这番打击,朱绪曾并未心灰意冷,在杭州做官生活闲暇之余,仍然孜孜以求,抄录书籍,不料七年之后,李秀成攻破杭州,朱绪曾的藏书再遭损失,他逃亡山中,心中落寞,终于郁闷而亡。
1934年修葺天一阁
著名的宁波天一阁经历范氏家族十代人的艰苦守护,遭遇太平天国战乱后,书籍遗失达十分之六,当时记载“同治元年,长发军之占领宁波也,阁中收藏,零落可怜。”许多天一阁的珍贵书籍流失出去后,竟按斤叫卖,当作破烂旧纸卖给纸厂,制造粗纸,用来包裹商品。光绪年间学者薛福成为天一阁编写了《重编天一阁见存书目》,相比嘉庆时候,数量仅存十分之二。
太平天国统治时期,极为敌视文物书籍,烧毁文物古迹,废除私塾书院。时人记载,太平军“倘遇书籍,不投之于洄厕。即置之与水火。”“灰尘珲厕中,时有断简残编,见之欲哭。”此类记载屡见不鲜。太平军闯入士绅官宦家中,往往抢夺金银珠宝,要么缴入“圣库”,要么据为己有。其余文书典籍则焚毁破坏,扬长而去,成为行军惯例。浙江地区,四代收藏的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数十万卷的杭州汪曾学家,屡世收藏300年之久的孙氏“寿孙堂”等著名藏书家族,藏书全部被焚毁或遭到劫掠遗失。
在太平军摧毁文化事业,破坏文化典籍的同时,也可以看到藏书家们亲身冒险,保护书籍的坚韧意志。太平天国战乱兴起时,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已经到了第三代瞿秉渊、瞿秉清兄弟手上。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攻陷苏州地区,两兄弟百般护持,转移隐藏,所藏书籍虽然“一劫于菰里,再劫于香塘角”,但是挑选了其余部分中的宋元善本,利用十艘夹板快船,渡过长江,藏到南通海门的大洪镇,等到太平军撤离后,才载书回到常熟,最终安然无恙。之后瞿氏家族继续守护藏书,先是婉拒光绪帝以三十万两白银购其书的要求,又力拒两江总督端方的觊觎谋夺,最终秉承先人“书不分散,不能守则归之公”的遗志,将全部图书捐献给共和国政府。其中宋元善本70余种,捐给了北京图书馆,大部分所藏归于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
太平天国战乱,客观上也刺激了新旧藏书家的交替。晚清名臣,封疆大吏丁日昌为官之余,酷爱收藏书籍,在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江浙藏书纷纷流出,丁日昌趁机购买,得到4万卷书籍。不久,丁日昌任职苏松道,得到了藏书家郁松年“宜稼堂”的宋元旧藏及刻本数万卷,又得到了苏州顾沅“艺海楼”的大部分藏书,初步奠定了藏书规模,并给自己的藏书楼先后取名为“持静斋”、 “读五千卷书室”,后续藏书更是达到10万卷之多,时人称之为“左南方”,藏书一度冠绝江南。
总体来说,太平天国摧毁了上百处藏书楼,直接或间接损毁的文书典籍,达上千万卷之多。当然,清军趁火打劫也要负重要责任。太平天国战乱,直接导致明清以来江南藏书事业受到毁灭性打击,宋、元、明版书籍鲜有存焉,堪称中国古书千古之厄运。中国一直是书文传世,文以载道,文献、文人和文心密不可分,这也是中华文明得以源远流长,民族历史得以传承的重要原因。重温太平天国书厄历史,更能体会文化复兴的万斤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