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前,儿子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十几岁了袜子还是她洗

人间冷暖值得 2024-09-27 12:19:03
一捆红葱

马悦,女,回族,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朔方》文学奖、第二十七届孙梨散文奖一等奖。现居银川。

无意间,她耳朵捕捉到了,儿媳妇红喜欢吃红葱。真不可思议,在吃上非常讲究的红竟然喜欢吃红葱!这令她心头一动。菜市场白皮葱和红皮葱都有,她时常去买红皮葱,从来不买白皮葱。小时候就喜欢吃红皮葱,有味。这是母亲说的。尤其炖肉,没有红皮葱放再多的调料都没有味儿。她的生活习惯沿袭了母亲的,无论做什么饭,只要炒菜,必须有红皮葱,即使拌凉菜也要放红皮葱叶子,脆绿脆绿的,有股刺鼻的香味。红是城市里长大的,平日里,很少在家做饭,也不会做饭,是儿子柳晓文做。起初,她是看不惯的。哪有男人扒锅扒灶的?两人都工作,两人都早出晚归。当然了,红在国企上班,儿子在私企上班。这就是差距。当今社会,不存在正式和私企,只要能挣到钱。但是在家里,夫妻的地位,晓文明显处于劣势。

没有结婚以前,儿子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十几岁了袜子还是她洗。那个时候她想,儿子将来娶个媳妇一定要勤快,一定要像她那样持家,下厨是最起碼的。社会发展到哪个程度,女人做饭天经地义。谁想,拉账累债把儿媳娶回家,红对下厨毫无兴趣,不仅不下厨,连一口水都不愿烧?她每次从乡下坐车到银川要四个多小时的路程。每次都是坐早班车,到银川中午十二点多了,这是不误车的情况下。带的东西头天都买好了,大包小包,各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去车站得打车。每次走银川她都觉得没有拿够,没有买够,调料面子、辣椒面、荞面、黄米、小米子、花椒、大香、粉面子、牛排骨、羊肉,甚至乡下人爱吃的地瓜、南瓜、红薯。这些都是她和柳晓明、柳晓文一起生活时缺少不了的。现在儿子成家了,以前的生活习惯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村道里碰见早起的人,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又回家啊!她想更正,又一想不妥。小儿子家不就是自己的家吗?大儿媳梅这样问她,妈,你几周没回家了?看到她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粒,梅殷勤地上去迎她。

梅把东西放下,冲她一笑。婆婆的笑还没有展开,梅已经从眼前消失了。她一脸尴尬,心里却起伏着,如果大儿子在,梅会那样问吗?如果大儿子在,农村这个家不是她的吗?她和晓明永远住一个屋檐下。这样大的一个院子,就适合她和大儿子两辈人住,一辈人住太空旷。尽管,梅说为了孩子不会离开这个家。没有发现那团黑影之前,梅那样说无可厚非。现在说不定,哪天梅说走就走了。梅疼娃,走的时候,一定是带上浩浩。这样一想,心里泛酸,一个大院子,只留下她一个人了,那种空旷不敢想。晓明离世六年了,梅还在,和她这个婆婆一起住。生活上,她处处让着梅,当老人的一旦和小辈较真麻烦就大了,根本过不下去。再者说,大儿子晓明不在了,敢计较吗?孙子浩浩那年才两岁。浩浩现在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梅不去田里干活时,也帮她收拾羊圈和牛圈。回家这句话啥时候从梅的口里说出来的,她忘了。隐隐约约,某一个夜晚,天空没有月亮,吹着风,院子里啥东西被刮倒了,发出很大的响动。她本来瞌睡就轻,这一响动她的睡意全无。她听到了浩浩的哭声。大概是响动惊吓到了孩子。她走出屋子。突然看到灰暗里一团黑影一闪,消失在墙头那边,紧接着,她听到了“歘歘歘”的响动。声音扑打着潮湿的夜,同时震荡在她耳边。她屏息聆听,声音渐渐远去了。第二天一早,梅的神情与往日不同,脖子上印有咬痕,看婆婆的眼神里透着一点羞怯,还有,还有什么?哦,是那一丝香烟味。

从此,无论刮风下雨,她耳边总是震荡着“歘歘歘”的声音。

她始终没问梅,更猜不到那人是谁?怎么问?儿子没了,梅才二十八岁,和刚进这个家时区别不大,年轻、少语、勤快,浑身透着一股青春气息。她在村里托付过媒婆,给梅介绍个人家。每一年,村子里出嫁几个姑娘,梅却无人问津。她想,可能是梅带着一个孩子吧。她曾给媒婆说过,不要怕有孩子,孩子留下奶奶带,不影响梅的新生活。这么些年过去了,门庭冷清。问题出在哪里?

一次,在饭桌上,她巧妙地点了一句:找婆家,咱们光明正大地找。一个女人不要让别人戳脊梁骨,妈这些年受够了。梅听她那样说,抿嘴不说话。

家务事上,她尽量多干活,梅从田里回来屋子里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饭也做好了。浩浩在学校吃饭。农村学校的好处是,给学生管午饭。吃午饭的时候,不经意间,梅问她啥时候回家?她先是一愣,接着心里翻江倒海,嘴里却说,就这两天吧,两只羊要下羔子。梅忙说,妈有我呢,你放心回。

回家,那么,现在这个家是谁的?梅的吗?从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分手时她执意要两个孩子,柳同把院子留给了她,他属于净身出户。她将院子的大门改了,把原来的炕拆了重新换了方位,包括院子里的两棵榆树,一棵没留。还有照片、衣物等,凡是她和柳同共有的全部拆毁。真正成为院子里的主人后,她心里的怨恨慢慢消散了。大儿子念了初中回家务农,并说,和妈一起供养弟弟。果然把晓文供养成了大学生,毕业后在省城找到了工作。给大儿子成了家,和大儿子一起努力给晓文成家,在城里买了楼房。从未想过,这个从年轻时就住着的家在晓明离世后的某一天,好像变味了。她咋就没有想过?属于梅吗?想来也对,将来自己离世了,院子不就是梅的吗?现在,她还不到六十岁。

失眠是常态。想想三周多没去小儿子家了。她想小孙子了,这种想,是不由自主的,发自肺腑的,是神仙也无法体会到的想。

第二天她给晓文打电话说,想去看看孙子,问想吃啥?那头的小儿子回答说,随便,匆忙挂了电话。

自打有了帅帅,一个月里,她必须回家两趟,她不想回去都不行。梅在提醒她。

走的时候,因为晕车,啥都不能吃,四个多小时的行程,摇摇晃晃,胃非常难受。一车的人,想吐不敢吐,强压着自己,一身困汗,手心冰凉,还发麻。一想,拿这么多东西要去见儿子,见小孙孙,见儿媳妇红,他们一定高兴,她的呼吸顺畅了,深呼一口,闭上眼睛,脑海里满是相见时的欢乐场景。尽管,大多时候,相见时遭到的尽是冷漠。可是,不知为何,晕车的她,躺在小儿子家,心里就分外踏实。婆婆妈活着时经常说,儿子家就是自己家,女儿家永远的旁人家。尽管住在小儿子家处处小心,到了晚上,躺在次卧的床上,她的身子告诉她,婆婆妈说得真有道理。

有时候去是周末,儿媳红在家,上幼儿园的小孙子也在家,她一眼就看到了孙子!平时有手机,儿子在家的话会给她打视频。她和小孙孙对视,心里高兴,手却触摸不到。放下手机,觉得还是亲眼见到得好,她要抱抱那热乎乎沉甸甸的小身子。在极少极少的概率下,红会打电话叫她,说帅帅感冒了,两天不好好吃饭。她紧张得半天接不上气,魂魄脱离了自己,心脏怦怦直跳。走出尘土飞扬的羊圈,耳边回荡着红的声音。红的普通话很好听,柔弱而温情,妈,你来看看孙子吧……听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她巴不得红打电话来。儿媳打电话远比儿子有分量。放下电话口出奇地干,端起缸子刚呷了一口,脑海里飞速旋转起来。坏了!啥东西都没有买!

大包小包来不及打开,她扑过去抱帅帅。红转过身去,给了她一个背。妈,你把身上的土拍了,把手洗了。

拍和洗是需要顺序的。她先做哪个呢?按照家里的习惯,她先拍土,再洗手。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做颠倒了,红让她做了第二遍。抱起孙子,那热乎乎的身子让她忘了自己还是个晕车的人,手上的水还在往下滴,脸已经贴在孙子的脸蛋上。这个城里出生的孙子味道咋就和浩浩不一样呢?红要上班去,拿出来一个盛放药的大盒子,一样一样给她安顿着,一点钟吃哪个,三点钟吃哪个,五点钟吃哪个。不要给娃喝牛奶,不要吃辛辣,不要吃水果,尤其是香蕉。医生说只喝稀饭,吃素食,做饭的时候戴一次性手套。

那回,有幸在小儿子家待了八天,那是她在小儿子家待的最长时间。城里人生活节奏快,两口子早出晚归的。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孙子感冒逐渐好了。临走的头天晚上,两口子一起回家。小孙子看见妈妈莫名地哭了。红的脸立马红了,看了她一眼。好像,妈妈不在,当奶奶的虐待了孩子一般。晚上,她在厨房里刷锅。小儿子进来了,妈,你辛苦了,说着给她塞了五百块钱。这是要打发她走的意思。她推辞着不拿,儿子向外看了一眼,她明白了。那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五百块的边边角角都是刺,扎心。要是红给她该有多好!小儿子住高层,十四楼,望着窗外的夜空,有点虚晃,感觉距离星辰那么近。

手里攥着钱,好像攥着晓文的手。小儿子起早贪黑挣钱太辛苦,儿子有房贷,每月房贷由晓文还,红的工资她不知道,晓文说媳妇工资花在孩子身上了。那么大点一个孩子能花多少?亲家是下岗职工,听说有房贷车贷。那么亲家的钱从哪里来?

装聋作哑是老人和儿女最好的相处方式。

天空不知道啥时候出现了一弯月牙,月光清淡的亮色使房间的家具清晰可见。哪一件都是她置办的,她要让儿子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她想着,再增产几头牛,还有羊。一年下来都长大了,再卖掉,帮儿子还房贷,减压力。人在夜晚想问题容易失眠,容易缺氧,容易口干舌燥。她走出卧室,餐桌上有水壶,没敢开灯,轻轻地拿起水壶准备到卧室里喝。餐桌上的光线没有次卧里亮,水杯隐隐可见,她刚把手触碰到水杯,那黑暗的一角传来了说话声。她顺着声音望过去。主卧的门开着一条缝隙,声音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她身上有股牲口的味道你难道没有闻出来吗?而且,我们不在,她绝对没有戴一次性手套。看你妈那双手!平时,红的声音是柔弱的,大病初愈的那种,也许是夜的静谧放大了音量,她听得清清楚楚。妈不是喂牛喂羊嘛!晓文在辩解。反正,今后讓她少来……

她很想推开门走进去,质问红,不是你打电话叫我来的吗?

她没有。

她是不敢还是不能?她是老人,怕啥?返回的路上,头靠在车窗上,她反复问自己。

她发誓,再不去晓文家了。

梅却不饶,时隔不长,梅要提醒她。她以各种理由推辞。梅给她赌气,三天没有去田里干活,还不想吃饭,说胃疼。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小儿子来电话了,说年底公司加班,两人都顾不上接帅帅,要她去。她满口答应。放下手机,她激动得手在抖。坐上去城里的班车,她为自己开脱,要不是想孙子,她才不想去呢!

去了她才知道,叫她是儿子的意思,不是红的想法。红要请保姆的,儿子没有答应。

她在,儿子啥时候回来都能吃一口热饭。红晚上不吃饭,说是减肥。后来,她才知道,红的单位起灶,一天三顿随便吃,只不过,红不想吃她做的饭。越是担心和小心越容易出事儿,帅帅又感冒了。红对儿子说,幼儿园那么多孩子都好好的,就帅帅一个人感冒了,她听出来了,那意思是孩子感冒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家。最让她不可理解的是,红说,孩子是病毒性感冒。病毒源不是她吗?儿子一句话都没说,低头吃饭。红的话没有得到回应,上前一把将晓文的饭碗夺过来,摔到地上。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忙了一天的儿子才吃饭,看到白花花的面条撒在地上,她的手立刻冰凉,浑身颤抖,仿佛那手不是自己的,是从哪个角落突兀地伸出来一只,它变成了她的武器。她抬起那只手,指着红说,有啥不会等着饭吃完再说吗?红立马将矛头指向了她,这个家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算什么东西!啪一声脆响,红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晓文也被那一声脆响惊呆了。红反应过来了,她扑了上去……

在家里已经睡七天了,手上的伤疤才结痂,脸上和嘴唇依旧有红红的血迹,是清洗不掉的那种血迹。手链断了,项链也断了,她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从十四楼下来不久,身后传来东西跌落的声响。她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此刻,她最担心的是晓文,他可是一天没有吃饭啊!红一定调转矛头对准了晓文。她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和不忍事,给晓文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她想返回去,觉得现在还有啥脸走进晓文的家门。红第三次将手伸向她时,似乎是一把锋利的刀刃逼近她的喉咙,躲闪是来不及了,惊恐中她喊了一声“蛋娃!”蛋娃是晓文的乳名。

她返回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向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窗口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出小区。

街道上人很少,车灯闪着耀眼的光一晃而过。她走啊走,身后没有一个人追上来。她就想一个人这样走下去,无须方位。出城的时候,天空星星稀少了,空气异常的冰凉。没有带手机,来不及穿外套。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出了地名。司机一愣,说,那可是长途,你带多少钱?她说一只饱羔羊够不?

一路上,寻思着见了梅怎么说,说了梅相信吗?回到家,没有见到梅的身影,院子里静悄悄地。正想去牛圈看看,她听到了咳嗽声。梅在上房里,睡在她睡觉的那铺炕上。听到脚步声,梅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梅脸上的伤比她还惨。妈,我对不住你……梅扑上前抱住婆婆痛哭。她好像等待这样的一个场景出现,不失时机地抱住了梅。两个女人都在哭,都在哭着对方,疼着对方,同病相怜了。梅没有问她的伤痕,好像梅知道婆婆迟早会出现这样的一张脸;她也没有问儿媳,好像知道梅迟早会出现这样一张脸。两个女人哭够了,替对方擦去泪水。梅边擦边说,妈,放心啊,有我呢;她边替梅擦眼泪边说,好好活啊,有妈呢。

这期间,晓文给梅打过电话。估计晓文也不好意思说婆媳打架的事,只说让嫂子把妈照顾好,别的没有说。梅把小叔子的话转达给她,她将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打狗都要看个主人家,当着儿子的面打儿子的妈妈,想想儿子在那个家里的位置。她后悔给儿子娶了红。国企有啥好,吃财政饭有啥好?娶个卖菜的,扫大街的都比红强,起码给晓文递一碗热饭吧?就为了名誉上的好听?一村子的人都羡慕她给儿子娶了个有正式工作的媳妇。她后悔了,太后悔了,城市里的房子不是一个钱两个钱能买来的,除了首付交了二十万,其余是银行贷款,连本带利七十万啊!死死地压在晓文头上,更严重的是,儿子的单位还不按时发工资。

她很想跟亲家说说红,后来,她放弃了。红正因为是现在这个样子,背后站着的不就是那个下岗了的女人吗?

帅帅感冒了。在医院里,陪着孙子的并不是她这个奶奶,亲家总像个主人一样指派她去买药,而且啥贵买啥。她知道,亲家虽说下岗了,但有养老金。她没有,她养牛、养羊,一个月收入多少大都花在晓文那里。儿子工资发放不及时,她就得及时顶上去,她不想让城里人小看。晓文曾说过,家里的支付有分工。房款、家里的花销由他担负,孙子的花销由红担负。幼儿园不知道一个月能花多少。一次去接孙子,在幼儿园门口遇到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看上去像个干部,白白净净,虽说头发间接花白了,面容清秀。女人先开口问她是孩子的姥姥还是奶奶?她说是奶奶。对方说,她也是奶奶,一个月学费不到五百,这是公立幼儿园,她出,她有养老金。她抬眼又看看对方,问了一句,你一个月养老金多少?女人说,不到九千,不过每年都在涨。她的心里闪现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个月八九千,那需要她在牛圈里、羊圈里辛苦多久!女人先接走了孙子,她在倒数第二。将孙子牵在手里,小手热乎乎的。路上行人来来往往。那股不退的热度温暖着她,心里的难堪也消散了。

她是很少接孙子的,孙子是延时班,都是晓文下班后接。那次,坐车回到小儿子家里已经是十二点半了。红在,在低头看手机,冰锅冷灶的,餐桌上堆放着孙子的玩具和面包饼干。半杯开水都没有。红说,妈,下午我加班,晓文也加班,回来的迟,你接一下帅帅。她问了一句,你吃了吗?要不等我做饭,吃了再走。红边穿衣服边说,不吃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耳边是电梯滑动的声音。她定定地听着那声音,直到听不见。回头扫视着屋子,脚都没处放,地上到处是快递包裹。可惜了她大半辈子的积蓄,为儿子买了个高档小区,过城市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是今天,每次来,都是这样的情景。她问过儿子,红为啥不做饭,不打扫屋子。儿子说,还比你们那个时候呢。她在亲家跟前只问过一次,红为啥不做饭?亲家回她一句,现在社会,女人做饭的有几个?亲家比她小五岁,刚刚下岗那会儿,还开过餐厅。

那次待了一周才回来。回到家里,兜底朝天了。还好,梅把牛羊操心得好,她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毫无牵挂。

如果娶个农村媳妇,像梅一样,她也不会活得像现在这么累这么苦。一想到村里人看她时的那种眼神,心里涌現出的负面情绪也就消失了。

她已没有了退路。

当年,她不也嫁了个吃财政饭的吗?她的父母不也高兴了多少年吗?太给他们面子了,太轰动了。结果呢?走到头了吗?夜夜加班,工资多少她不知道。晓明爸说了,一个女人把家照顾好,有吃有穿,其他事不要管。是的,她不管,啥时候来都行。后半夜,在她的炕头上有个睡觉的男人就行。后半夜回来的柳同比她下田还累。在别人眼睛里,她该有多幸福啊!谁知道她心里的苦,男人不跟他沟通,很少问田地的事情,似乎,那三十多亩地是他特意分派给她用来享受的。风吹日晒,雨淋,尘土飞扬,她就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天天地过日子,一般,嫁这样的男人是待在家里,是干部家属的身份,是细皮嫩肉的,哪敢风吹日晒?每次去娘家,看到她皮肤粗糙的样子,母亲问她没有雪花膏吗?她笑笑说,在田里干活再好的护肤品都没用。母亲不笑,痴痴地看着她。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出了质疑。是啊,嫁了个干部,咋连个土农民没啥区别呢?

柳同偶尔回来得早,她把洗脚水端到柳同跟前。这要看柳同的心情了,心情不好,他会伸出脚踢翻洗脚盆。离婚后,柳同调离了原单位,进了县城,很快和一个有工作的女孩结婚。

几年以后,她才从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有两个儿子的陪伴,她那不幸的一页总算翻过去了。大儿子结婚,有了浩浩,小儿子大学毕业有了一份工作。

谁料,更大的不幸等着她。

牲畜是要吃草的,每一年,都要雇车从川区拉稻草。山区封山禁牧,牛羊全部圈养。平时忙的时候,她顾不上寻草,圈里的那些嘴巴要吃草,要加饲料。那些饲料不就是豌豆、麦子、糜子、玉米吗?当然还有蔬菜、瓜果。养着养着真金贵起来了,不都是人吃的五谷杂粮吗?一只羊卖了多少钱,一头牛卖了多少钱,听起来挣了多少。细细算账,能挣多少呢?买饲料、买草、买药、打针,不都是钱吗?这还不算,操心和忙碌呢?担惊受怕呢?夏天苍蝇蚊子,冬天受冻。稍不留心,得病了,得请兽医。要说挣钱,那就是一年政府对养殖业的补助,能吃上新鲜的牛羊肉。说到这,又能吃多少呢?买衣的没衣穿,买肉的没肉吃。牲畜宰了,等着买肉的那么多。忙不迭地割下几斤里脊肉,放冰箱里。她知道城里没有新鲜肉,自己的冰箱会空好长时间。不馋,就想不起吃肉。她就想不通,那些人天天吃肉,不腻吗?牛肉、牛头、牛蹄子、牛肚子、肝子、肺子、肠子、牛皮子……一头牛,浑身上下全是宝。羊还不是一样。有时候想,人啊,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物种,每天都在宰杀,一个活生生的动物,转眼成了餐桌上的美食。你看那公路上,一车一车,那些牛和羊,摇摇晃晃,有的蹄子被捆绑着,鲜血直流。它们不疼?还有鸡鸭鹅……

自己也够狠毒,一头牛被买走了,另一头牛也被买走了,剩下小牛犊在找妈妈,也想念妈妈,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每一个同类,最终那绝望的眼神投向了她。

每卖掉一头牛,她都有一笔进账,存在卡里,以防晓文打电话急需。还要筹备下一头牛的钱。一年里,田里的玉米、黄花收入的账目是明了的。她不亏待梅,在这个大院子里,除了牲畜的陪伴,就是梅和浩浩。白天梅和浩浩都不在,院子里,她忙出忙进。家里的活永远干不完。现在的牲畜都是圈养,喝水,添草料,哪头牛不吃草了,哪头的奶满了,要生产犊子。每一只羊,每一头牛都要用心观察,精心照料。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从叫声、毛色、眼神里,会发现牲畜的变化和心思。它们也有喜怒哀乐。一个好的养殖员就是一个心理医生。幸亏有这些生灵的陪伴,不然她会感到寂寞,阳光的单调,风尘的寡淡。

以前院子里多热闹啊,尽管才三个半人,那种热闹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忙完一天,晚饭做好,这个时候,在田里干活的大儿子和梅从大门口进来了。他们并没有疲倦的迹象,有说有笑,好像美好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晚霞散落在南墙头上,院子里飘荡着缕缕烟尘,烟尘染上了晚霞的色彩。一家人都喜欢在晚霞中吃饭。桌子放在院子里,围着那张紫檀木桌子,筷子触碰碗碟的声响,吃饭的声音、喝茶的声音、浩浩欢叫的声音、羊叫的声音、牛叫的声音、牲畜咀嚼草料的声音,还有反刍的声音……

饭桌上,她给大儿子说,明天雇车再去川区拉一趟稻草,这个秋天牲畜的草料就够了。

她说话,大儿子从来不会拒绝。第二天一早,大儿子就出发了。和往常一样,早晨出门,凌晨一点钟准时到家。尖尖一车稻草,金黄色的,川区的稻草南部山区的牲畜爱吃,也上膘。大儿子将稻草卸下来,用铡草机铡了码好,真像给人储备粮食一样。这些大儿子干得得心应手,根本不用她这个当妈的操心。她所要操心的是把铡碎的草料拌上水和饲料。植物生长需要肥料,牲畜长膘更需要肥料。一个秋天结束,初冬临近,出儿嫁女的,哪家不需宰牲呢?牲畜吃胖了,都长膘了,能卖个好价钱。小儿子在城里的楼房首付就是她这样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大儿子和她住这个大院子,上房三间瓦房,下院里两间伙房。靠西边是羊圈和牛圈,两个圈,只隔一道墙,安装的门厚实、高大、牢固。这些年没有丢过一只羊和一头牛。一是,门防盗。更主要的是有大儿子在。

就是那个晚霞迷人的时刻,大儿子听到她说拉稻草的话,脸上流露出惯有的憨笑,接着继续吃饭。她知道大儿子憨厚,听话,只要她吩咐的,儿子从不怠慢。谁想,那是大儿子留给她的最后一个笑容。那个夜晚,凌晨一点,拉稻草的车准时开进场院,司机停好车,车还没有熄火,她已经走到车跟前来。以往,司机在前面开车,晓明在车顶上,以防装车后路途的颠簸稻草会倾斜,绳索会松动、滑落,导致车侧翻。那是个无月的夜晚,天空星光闪烁,夜风吹拂,稻草的清香裹挟着晓明,他利用稻草的柔软给自己整了窝。一个浅浅的窝,也是个温暖的窝。夜空,一览无余,在稻草清香的熏染下,手扶拖拉机突突的欢快声里,睡意袭来……

人们发现晓明时,他似乎还在睡梦中,只不过,没有了呼吸,在他身旁的一摊血已变成黑色。司机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跟了多少年的车,每次,他都要求睡在车顶上,没出过事啊!谁曾想,睡梦中的晓明把车顶当做了大炕,慵懒地翻了个身……

晓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院子好大好空。從此以后,一只羊消失不见;一头牛消失不见;有时候,一天里,会卖掉两三头牛……每一次的消失,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无奈的伤痛。

一个月后她才走出大院。也就是那一天,她听到了关于梅遭到毒打的事。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儿以及女儿的舅舅把梅截到村道里痛打了一顿。没人上前阻拦,这种事情是人人痛恨的。梅的脸皮被彻底揭了。

有什么比得上这种羞辱?那一夜她没有合眼。觉得自己这辈子啥事情都摊上了,是上苍的造化,还是她卖牛卖羊招来的报应?想着想着,眼泪滚落下来,如果儿子在的话能发生那事吗?气梅不顾及声誉毁了自己。咋不回头看看婆婆,她是咋做的?离婚后,一心扑在儿子上,没有涉足婚姻半步,她被伤透了。

这天一早,梅的手机响了,是晓文打来的。放下电话,梅有些紧张地说道,妈,晓文两口子要来。晓文媳妇几年都没有来了,我们得好好准备。于是开始准备。一边准备着,一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小孙子总该没错吧?晓文总该没做错吧?干嘛不让他们进门?

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晓文带着城里的媳妇和孙子,开着白色的小车行驶在村道上。那一刻,她觉得丢失的脸面又回来了。

自那以后,她和红的关系好像恢复如初了。偶尔,红在家吃饭,偶尔,还夸婆婆饭菜做得香,一次,还夸红葱炒菜有味道。唯一的遗憾是,在那间舒适的次卧里,她再也感受不到以往的安逸和踏实。

今天到达银川,已经过了一点钟,她口干舌燥,大半天的行程,车又延误了,使她倍感疲惫。恰巧是周天,这阵子儿媳妇和孙子一定在午休。城市人的休息很当紧。这个时候,她看到手左的地方有一个长条椅,阳光下正泛着油亮的紫色。她走过去,将一捆红葱放下,自己坐在旁边,葱的味道很浓。手机在兜里,她懒得拿出看时间。应该过了一点钟了吧,太阳正烈,一股风吹过来,在她面前形成一个旋风状,她感到了一丝儿凉意,突然感到口也不那么渴了。葱受热了,经风一吹,葱皮脱落下来,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然后,似乎它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举着,往上升,往上升,在阳光下,风尘中,它薄如蝉翼,染上了阳光的色彩,飞舞。她仰起头,盯着葱皮,仿佛它把她所有的顾虑都带走了。没啥,真的没啥。她长叹一声,一身轻松,侧身躺了下去,头枕着一捆红葱。经日光的照晒,葱的味道过于浓烈,一会儿工夫,她就睡了过去。梦里,她走进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干净,有股清淡的香味。当然不是牛圈的味道,也不是羊圈味道,是在哪里闻到过?一时想不起,反正很好闻。不多会儿,从香味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那不是红吗?红白净、清秀。红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动有了点笑意。那笑有点勉强,不过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假如红问她口渴吗?肚子饿吗?她的回答会和以往一样。她把所带的东西放在了红的面前,红看都没看一眼转身离去。这个时候她看到那扇打开的门里走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的心开始疯狂地跳动。那不是小孙孙吗?她双手伸出去,接住。这次,红没有让她洗手,也没有让她拍土。她就那样幸福地、紧紧地抱着……

有一个声音穿透她的耳膜,让她惊慌失措。她慌乱地睁开眼睛,天空没有了太阳的踪影,这是啥时候了?我在哪里?“妈,你咋不回家,在这儿干吗?”她又一次听到了叫声。惊慌中,她扭头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就在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不,有好多的人。最前面的那个不是红吗?红牵着的不正是帅帅吗?

黄昏时分,小区里出来散步的人很多,他们悠闲地漫步,闲聊。这个时候,小区的喇叭正播放着舒缓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她的腿有些麻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时竟然有些摇晃,那一捆红葱在提醒着她一天的行程以及到达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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