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甘肃天水人,198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飞天》《鸭绿江》《青春》《野草》《海外文摘》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间》。获第十四届中融华语原创文学奖,第三届贺财霖科幻文学奖,第三十二届梁斌小说奖,2023泛北部湾网络文学奖。
1
杨洋说,她最喜欢梨花纷飞,那白的花,白的花瓣,雪片一样,铺天盖地,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尤其当我们放学归来,远远望去,外婆坐在酸梨树下,一身青布大襟,扎着裹腿,翘着小脚,嘴里叼着烟斗,那神气,那悠闲,如果这时恰好有风吹过,风吹花落,花瓣如银,夕照如金,那绝对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大舅来电话时,列车正在荒原上疾驰。
窗外砾石遍野,河床干涸,目光所极,灰白两色,没有一件活物。如果不是魔爪般偶尔闪过的几株红柳干尸、一坨坨枯黄色骆驼草,还有远处白皑皑的雪山,真感觉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你外婆不见了。大舅的声音很响,很急促,从未见他如此慌乱过。
啥时候的事?
下午两点多。吃完饭她休息了一会儿,要去广场上转,走到半道说忘带纸烟了。我说我去买。你知道的,她这几年只抽一种烟,可那种烟最近限货,我原想多找几家商店,多买几盒,可就这一会儿工夫,她不见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傍晚六点多,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就那么大点县城,她能去哪?
是啊,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街道,都没有。后来打电话叫来你舅妈、你三姨、你三姨夫……杨洋和永强他们,也出来找,还报了警。那些警察都是永强的同事,监控显示她最后进了杨村,进杨村后便再没了踪迹。
怎么会?杨村不大,一百多户人,挨门去找啊。
没有,全问遍了。有妇女说她碰到过,村后面公路上来来回回走,自言自语,以为是拾荒老人,没留意,再后来就不见了。
继续找啊,一个九十多的老人,而且是小脚,能走多远?还有,不会搭车走吧,杨村后面是国道,出县城就难找了。
警察正在排查来往车辆,我打电话是问你啥时候到,他们说你有无人机,夜间能看到。你知道的,杨村后面全是田野、山林。
我夜里四点多到站,回县城估计天亮了。
我打开手机,才发现朋友圈全是外婆的照片。她和藹的脸颊泛着红光,眼睛笑眯眯的,嘴巴半张着,似乎又在自言自语。她腮边的金耳环是小姨买的。她那件青色对襟毛呢衫是杨洋过春节买的。杨洋那天还专门给我发了图片,一件红色,一件青色。我说红色好,过年穿喜庆。杨洋说她也是这个意思,可外婆不,她人虽然糊涂了,但心思没变,还是一贯青色,说人老了就得有个老相,不花里胡哨。
夕阳很快隐入了山峦,大地一片苍茫。
我想给杨洋打电话,又怕她哭,她的性格一直没变,回家后还和小时候一样,总黏在外婆身边,动不动还撒娇。我相信外婆能找见,她虽然年纪大了,记忆力有些减退,经常会混淆我们的名字,但她耳不聋,眼不花,一顿一碗饭,腰腿没任何毛病。除非……我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我想到了公路上疯牛般狂奔的卡车,想到了山林里嗷嗷嚎叫的野猪……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无数双冒着绿光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窥探……
我在列车卧铺上辗转反侧,脑中全是杨村。我在那里驻过两年队,情况相当熟悉。全村123户人家,坐北朝南,东西两条主道,南北七条巷子,院落棋盘样排列,谁家的门在什么位置?我清清楚楚。杨村南边紧挨县城,北边一条国道。再往北,几十米宽的庄稼地,玉米、小麦、土豆、油菜,每年轮换着种。地尽头是山——县城最高的北山。山上长满了洋槐、松、柏、连翘、野酸刺,那里是野猪的领地,近几年很少有人出入。
外婆能去哪里?这么黑的夜,她一个人怎么过?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焦……我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了下来,我能想象到这时的情景,不能给他们添乱。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着又似乎睡了,迷糊中有人呼唤——晓峰——晓峰……是外婆,是外婆熟悉的声音。我顺声往前奔跑,河谷里流水哗哗,山坡上繁花点点,老酸梨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外婆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我能看见酸梨树清晰的枝叶,就是看不见外婆的身影。无论我如何奔跑,酸梨树始终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忽然,手机响了,是杨洋。
哥,你快到了没?
没……
你快点回来,快点……杨洋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外婆有消息没?
没。我们找遍了县城,找遍了杨村,包括山下田地都找了,没有。
山上有没有找?我开口了,忽然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是那么幼稚,那么陡的山,那么密的林,外婆怎能上去。
消防队的人上山找了一会儿,没有。永强租借了两台无人机,这会儿正在找。
好好,但愿能有好消息。
挂断电话我感觉自己还有话要说,对,酸梨树,我忽然想起刚才梦境中外婆的叫声,但这个念头很快便打消了。老家离县城三十多里,要翻一道岭,过一条河。外婆说她还是年轻时骑骡子走过,再后都是我们开车接送。她一个小脚老太,不可能走回去。
2
我到的时候天刚麻麻亮。浓雾笼罩着山林,金黄色的树叶若隐若现,路边上、草丛中全是湿漉漉的露水,寒气逼人。近年来气温不正常,才过白露,仿佛早已进入了冬天。
大舅、三舅、大姨夫、二姨夫、三舅妈、二姨、杨洋,还有我几个表兄妹,大家齐聚在杨村一家远房亲戚家。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有人接打电话,有人视频询问,有人相互讨论、抱怨……
大舅手中捧着手机,小姨的声音在视频里大声斥责,你看你,干了一辈子公事,操的什么心,让你照顾老娘,屁大点县城,能让一个大活人走丢?大舅无言应答,乌青的嘴唇不停发抖,我就去买烟的工夫……
别给我找借口,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全在你。
这不是在找吗,大家都在,警察也动用了,消防员也动用了,还用了无人机……
我这就去机场,你安排大家赶紧去找,这么冷的天,妈恐怕已经……小姨说着竟突然哭了,视频里哇哇大哭。
大舅挂断视频,“唉”了一声,摇晃着脑袋。忽然,他看到了我,眼睛一亮,晓峰,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刚到。
好好,杨村这边你熟,你联系一下,发动群众,让大家帮忙找,人多力量大。大舅眼底布滿了血丝,眼神充满了焦虑。
我点了点头。
大舅又冲大家说,都不要慌,事情已经发生了,争吵解决不了问题,要冷静,现在关键的关键是找人,不是吵架。
能冷静吗?都这时候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冷静?三舅盯着大舅,大舅还想说话,三舅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和杨洋留下,其他人跟我回县城,两人一组,把县城再翻一遍,如果没有,回来再找;还有,永强去查监控了,看他那边什么安排,毕竟人家是警察,一切都听他指挥。三舅的话斩钉截铁,他对大舅已经无所顾忌,甚至失去了耐心。
三舅说完转身就走,其他人跟着相继离开,大舅愣在原地。
三舅妈冲我递了个眼神,我跟了出去。到大门口,三舅妈说,晓峰,看好你大舅,七十多的人了,高血压,糖尿病,可别再出点啥事。
我“嗯”了一声。
大舅还在原地立着,脸色苍白,目光痴呆。
我给村长打电话,村长说他不知道是我外婆,昨晚已经配合警察找了,村里村外都没有,现在他开广播,让大家到村周围、田地里、山林里再找找。
很快,村里的广播响了,安静的村庄变得紧张起来。
我忽然又想起火车上的那个梦,问大舅,外婆有没有可能回老庄?
大舅一听这话,低垂的脑袋缓缓扬起,有可能……她前阵子老念叨要回村里去,说她的玉米和土豆成熟了,要去收;她的老母猪下猪仔了,要去喂食;她柜子里的手镯不见了,要去找……我说你那是做梦了,老家现在啥都没了,就剩几间塌房烂院。她不信,说我骗她。
外婆不可能回去,监控显示她最后在杨村不见的,老家那么远,她即便记得路,也没力气走回去。杨洋说。
也是哦……大舅用手抓着花白的头发,一脸痛苦的样子。
我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也不远,开车半小时就到。我没给大舅说自己做梦的事,但总觉得心中有诸多疑问。
对,回去看看,你和杨洋一块去,不管在不在,看看就死心了……大舅说着突然泣不成声,杨洋也开始抹起了眼泪。
3
在大喇叭的号召下,村子里人逐渐多了起来,人们在村长的带领下纷纷走向田野、山林……
我打电话给永强,问他到底有没有线索?永强说他又查了一遍监控,确定外婆最后出现在杨村。他这会儿已经带领警察往来赶了,很快就到。我说想回老庄去看看,永强说可能性不大,但看看也行,杨村要是找不见,只能扩大范围。
回村的路上我给杨洋说起火车上做的梦,杨洋说前天晚上她也做了同样的梦,梦见梨花开得正艳,老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外婆在酸梨树下晒太阳,外婆说,我再也不去城里了,都快闷死了。早晨起来她给大舅打电话,大舅说外婆没事,是你这两周没回家,想外婆了。紧接着下午就发生了这事。杨洋边抹眼泪边说,都怪我,我要是那两周回去一次,哪怕就一次,外婆也不会乱跑。
阳光从山岭间倾泻而下,山林在朦胧的光晕中泛着金辉。
我沉默不语,我何尝不是,我已经两月多没见外婆了,成天东跑西跑,不知道自己一天在忙啥。
大舅的脸色很差。我说。
可不,前段时间血糖飙升,住了几天院。大舅说他不怕死,他担心外婆,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也不年轻了。我顿了一下,问杨洋,二舅的事外婆是不是还蒙在鼓里?
嗯,外婆不知道,没人敢说。有时她问我,你二舅过年回来不?我说年前刚回来过,你忘啦?过段时间她又会问,掰着手指一个个问。
我叹了口气,一代又一代,那么多孩子,她怎么能数得过来。
车子越过山岭,跨过河谷,巨大的酸梨树,破败的老庄,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
杨洋感叹,多好的村庄啊,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旭升和红艳家不是还搞养殖吗?
早搬去新农村了,旭升在县城开羊肉馆,红艳爸在新农村带孙子。
我“哦”了一声,车子停在老屋门口。
老院子荒草丛生,西边的屋顶塌了,东边的土墙裂开了几张大嘴,堂屋像佝偻的老人,廊檐上挂满了蛛网,一边的门扇掉了,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杨洋想进去看看,我说算了,那是危房,不安全。
杨洋冲老屋大声喊,外婆——外婆——
空屋寂静,只有山洼里传来的回声。
我俩绕院落转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这里是我俩的根,我俩从一岁长到十二岁,从未离开过。小姨生下杨洋就没怎么带过,下海经商;我父母在矿区工作,上中学那年才接走的我。
酸梨树挂满了果实,果香扑鼻,熟透的酸梨落了一地,惨不忍睹。
外婆在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喊村里人收梨。树上有人拿棍子敲打,树下人们撑开毯子、帆布,酸梨冰雹般落下。拿回家找一条麻袋,装填麦衣,把酸梨裹在麦衣中,暖十多天,之前的酸味没了,只剩下甜爽。
杨洋不甘心,四周又跑了几圈,不停地喊叫,秋风萧瑟,四野无声。我对着河谷高喊,外婆——外婆——对着后山洼高喊,外婆——外婆——什么都没有,空气中只有我的回声……
4
我和杨洋返回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浓雾早已散去,北山上枝叶结成一张大网,红黄交加,阳光下熠熠生辉。村头路边上全是闲散的人们。我问几个熟悉的村民,有没有外婆的消息?大家尽数摇头,说大家找遍了田野,没有,消防队的人进山了,警察去了县城周围更远的几个村庄。我让杨洋去找大舅,我想亲自找找看。
我在外婆最后消失的监控下查看了一会儿。监控装在一根电线杆上,背靠村庄,俯视公路。这里是村庄的一个出口,过公路全是玉米地。这时候玉米已经归仓,田野里只剩大片枯黄的秸秆,一根根东倒西歪、垂头丧气。我望着玉米地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再找一遍。我知道这片地大家已经找过好几遍了,没多大希望,但没办法,还得找。为了防止遗漏,我从东边开始,一片田一片田找,目所能及,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半个时辰后,就在我快要找完一半田地时,不远处一堆玉米秸秆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堆码放在田埂边的秸秆,不知是风的作用还是我眼花,我感觉它在动,不停地摇晃。我紧走了几步,近了,它果然在动,就像下面压着个大活人。
难道是外婆?我心中一动。我刚想凑近看,“哼哼”几声,秸秆下面钻出一颗毛茸茸、黑乎乎的脑袋。我惊呼一声,立住了,不敢动。是野猪。我见过野猪,脑袋比家猪长,毛发比家猪粗。这头野猪脑袋不大,没有獠牙,应该还没到成年。
野猪怒视着我,眼中冒着一种凶光,我不动,它也没动,我知道它被惊到了,在窥探我的实力。我想喊人,又怕它冲过来伤我,想跑,又怕跑不过它。我在山里长大,从小老人说过,遇到凶猛的动物,比如野猪、毒蛇,甚至野狗啊,千万别跑,你一跑,它必然追你,要和它对峙,等它心怯了会自行离开。
野猪和我僵持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很快,我感觉全身发热,一层细密的汗液从皮肤中渗了出来,双腿也随之哆嗦。我不能怯,我一定要撑住。我转动眼珠四处搜寻,想找个什么东西护身,吓走它,哪怕半截木头也好,但没有,只有玉米秸秆。就在我后悔进来时为何不带把铁锹时,旁边草丛中半截黑黝黝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根拐杖,而且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外婆的拐杖——当年村里修路,要经过石枣林,推土机推倒好多棵石枣树,人们纷纷捡拾柴火,我挑了一根带弯杈的,砍了枝,剥了皮,用玻璃片精心刮磨,特意给外婆做的。外婆进城那年大舅给外婆买了一根新拐杖,但外婆坚持要带上这根,说这是晓峰给我做的,我喜欢、顺手。我一点点移动身子,脚不动,身子弯曲,一把抓到拐杖。就在我抓到拐杖的一瞬间,野猪动了,“呼”一下窜了出来,我以为它要攻击我,刚举起拐杖,它却调转方向,朝北山坡奔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我长出了一口气,全身一下子松软了,额头上的汗珠不停滚落。我边擦汗边大口喘气。忽然,我想起了外婆。外婆的拐杖在,她人必定不远。我大声呼叫外婆,顺着捡起拐杖的田埂往下看,果然,秸秆堆旁边的田埂下有个大土坑,外婆一动不动地躺在坑里。
外婆——外婆——
我连忙跳进坑里,一把抱起外婆,外婆全身冰凉,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我试探她的鼻息,气息微弱,但确定还活着。我赶紧给杨洋打电话,给永强打电话,外婆找到了,在玉米地里,快点,要快……
外婆还是一动不动,气若游丝。我想把外婆抱出土坑,可土坑太深,我试探了几次都没成功。外婆一定是冻坏了,这么冷的夜,别说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换作年轻人恐怕也扛不住。我赶紧脱下棉衣,给她披上,然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当年冬天我在外面玩耍,回家后她抱我在怀里取暖一样。
过了一会儿,地边上传来杨洋的喊声,哥,在哪啊?
在这里,快,快点——
一呼啦来了几十号人,大家七手八脚将外婆往外抬,救护车就等在公路边上。
救护车拉响警笛,呼啸而去。
永强过来不安地说,哥,你是怎么找到的,那地方我们去了好几趟了,愣是没发现。
我叹了口气,别说了,赶紧的,救命要紧。
5
我们赶到医院时外婆已经进了急救室。
亲人们陆续赶来,三舅、三舅妈、大姨、大姨夫、二姨、二姨夫,还有一帮表兄妹,十几个很快站满了楼道。大舅让大家先去外面等,有人走了,有人不走,有人嘤嘤啼哭。
半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出来一名医生,医生跟大舅窃窃私语,然后又进去了。我凑过去问大舅,外婆情况咋样?大舅摇了摇头,不好,医生说还在抢救,希望不大。
三舅妈在楼道里数落永强,亏你还是警察,还不如晓峰,那么多人,还用了什么无人机,怎么就没找见呢?永强一脸无辜,那地方太隐蔽,又是秸秆堆,又是大坑,无人机看不见啊。我过去劝阻,舅妈,事情都这样了,怪谁都没有意义,只求外婆没事就好。大姨和二姨過来问我寻见外婆的过程,我省略了和野猪对峙的部分,只说先看见了外婆的拐杖,后发现了人。大姨边哭边说,都别怪怨了,那是妈的一劫,没办法。二姨感叹,你要是早来一天该多好啊,妈就不会冻一晚上。我无语,是啊,我要是知道外婆会走失,打死也不去出差。
小姨是傍晚到的,她见面先劈头盖脸数落了大舅一顿,嫌大舅不操心,没看好外婆;嫌当晚搜寻的人不够仔细,耽搁了时间;接着嫌县医院的医疗条件不好,会误事。大舅一声不吭。三舅看不下去了,起身拦劝,小英,妈都这样了,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你能不能消停点。小姨把矛头一下子转向了三舅,还有你,平时从来都不管老娘,还不及你儿子永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三舅摇了摇头,蹲下了身子。
转院,赶紧转院。小姨冲我跟永强说话,我俩都没吭声。二姨过来劝阻,小英,医生说了,妈这么大年纪,现在又在危急关头,根本没法转院。
那就去市医院请最好的医生。
大家无人应声。
小姨冲我和永强瞪眼,咱家的男人怎么全是窝囊废,杨洋,你开车送我去。小姨一把扯过杨洋,就要走。永强连忙说,还是我去,我开车安全。
小姨和永强走后,三舅气不打一处来,想说话,看杨洋在又止住了。二姨对大舅和三舅说,哥,你俩都别生气,小英就那脾气,她心肠好,也是着急。
小姨走后没多久,急救室传来噩耗,外婆去世了。
二姨首先哭出了声,接着是杨洋、三舅妈、几个表妹……我胸口像扎进了一把钢针,隐隐作痛。这原本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我们不愿接受罢了。就像一个气泡,明知道它要破,还在苦苦幻想。外婆九十多的人了,迟早要去,但我们谁都不愿她是这种方式。
楼道里哀嚎一片,大舅煞白着脸,但人很镇定。他让大家全都到外面去。大舅说,人已经走了,哭没用,这里是医院,该回家回家,该吃饭吃饭,明天准备后事。
小姨和永强返回时外婆的遗体已经进了太平间。小姨在太平间门口放声大哭,那是我见她最脆弱的时刻。她拍打着太平间的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疯似的哀嚎,妈,女儿不孝,你不能就这样撇下我啊……妈,女儿不孝……
小姨是我和永强最后强拽着带回去的,回去后我听见她一夜都在抽泣。
我知道小姨的心事,早些年她丢下杨洋一去不返,杨洋在外婆怀里长大。后来她发迹了,要带杨洋走,可杨洋死活不去。小姨迁怒外婆,说外婆夺走了她的孩子。外婆当时很生气,说了几句很伤小姨的话,你现在长本事了,能耐了,成凤凰了,别忘了你走时那点路费还是我这只老母鸡找人借的。这事情成了小姨心中的一块结。有一次她发朋友圈:这辈子我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生我的,一个是我生的,我将倾尽一切去爱她们。杨洋在下面回了一句,长大后不需要爱。这些年她们母女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我劝过杨洋,她是你妈,能不能对她主动点?杨洋说,没办法,我也想对她好,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夜里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赶紧给远在矿区的父母打电话,外婆去了。父亲在电话里沉默片刻,说他要照顾母亲,来不了。母亲接过电话哇哇大哭,晓峰,替我给你外婆多烧点纸钱,我不孝,活着不能伺候她老人家,到死都回不来送她。我叹了口气,母亲瘫痪在床,父亲要照顾母亲,只能这样。
6
外婆的葬礼很隆重,应了小姨的要求,县城最高的规格。请吹响、请戏班、唱戏、献饭,一样不拉。外婆的去世很意外,让人痛心,但她的葬礼绝对是风光的。几代人的关系,大半个县城,人头攒动,纸火堆山,唢呐声、唱戏声、爆竹声……堪比一场庙会。
原本定好的三天下葬,可到了第三天,事情却出现了意外。
大舅给外婆选定的墓地在南山,那是他离开老庄后一次重大的决定。大舅在外婆九十大寿的宴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祖先的墓地已经没地方了,他在县城南山花钱买了一块新墓地,那里风水好,能埋几代人。外婆当时没怎么强烈反对,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还是想回老庄去。
葬礼上我们谁都没在意这事,但到了快要起灵时,杨洋突然站出来说话,外婆要回老庄,要葬在酸梨树下。杨洋的话让大家很意外,大舅首先反对,这是家族的大事,你一个女孩子别胡说。杨洋很执拗也很认真,大舅,这不是我说的话,我对天发誓,这是外婆活着的时候说的,她唠叨过不下数十次。大舅还是不同意,说现在老娘走了,这个家我说了算。小姨那天不知怎么了,突然站到了杨洋一边。小姨义正词严地说,既然是老娘的意思,就按她的意思办。大舅不依,不可能,老娘死了,我还活着,这事轮不到你们娘俩说话。小姨火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话,要不是你,老娘能死吗?是你害死了老娘,你是个罪人,是个不孝子,你赔她的命……小姨不依不饒,连哭带喊。大舅一时无语,脸色苍白,向前晃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一步,“扑通”倒下了。
灵堂前乱成了一锅粥,哭喊的哭喊,救人的救人;灵棚外人声嘈杂,吃酒的吃酒,划拳的划拳。鼓乐声掩盖了所有。
7
大舅进了医院,葬礼只能延期。
第四天,三舅按捺不住了,埋,埋哪都行,入土为安,总不能这样停着。三舅的语气很硬但话很软,总管问他到底埋哪,他又吞吞吐吐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小姨做的主,按老娘的意思,回老庄,埋酸梨树下。
就这样,一行长长的队伍,几十辆车,鼓乐齐鸣,爆竹声声,朝着老庄的方向浩浩荡荡开去。
路上小姨和杨洋坐我的车。小姨迟疑了片刻问我,你大舅咋样了,会不会有危险?我说夜里我去了一趟医院,大舅在病房输液,戴着氧气罩,看着很严重的样子。我问医生了,医生说还在观察中,很虚弱,还没有脱离危险。小姨叹了口气,都怪我,你大舅本来身体不好,这几天又是熬夜又是担惊受怕,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娘家路就算彻底断了。我没吭声。小姨又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啥?我们这样互相伤害?我还是没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在问我还是问杨洋。
灵车驶进老庄,停在酸梨树下,巨大的酸梨树让所有人驻足,仰望。
墓穴就在酸梨树下的水平地里,这里是外婆的自留地,她是小脚,去不了远处的田地,只能在这里劳作。这块地一半是外婆的菜园,一半种庄稼,有一年种玉米,有一年种土豆,还记得种过几年向日葵。可眼下,除了翻出来的新土,别的地方全是荒草。
下葬的时刻到了,大舅不在,三舅跪在最前面,其他人不分辈序,哗啦啦跪倒一大片,雪白的方阵,足足有五六十人。
棺材在丧葬队的绳索下缓缓落进墓穴,鼓乐重新奏响,礼炮齐发。有人点燃了纸火,火借风势,那些楼房、车马、牛羊、金山银山,很快便化作一团熊熊烈火。
送葬的人们开始发力,铁锹翻飞,黄土一锹锹落下,我听见小姨先尖叫了一声——妈,接着好多人开始大哭起来……我开始没哭,默默注视着一锹锹落下的黄土。黄土一点点升高,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我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一句话:人其实和庄稼一样,从土里出生,最后还要埋进土里,一茬接着一茬。想起外婆说过的话,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的人,我心里一酸,泪水哗一下就出来了。
过了好久,哭声逐渐停息,大家脱去孝衣,相互搀扶着上车。
所有人逐渐散去,杨洋不走,瘫坐在酸梨树下的石墩上哽咽,任小姨怎么劝都不起身。我过去拉扯她,我们走了,杨洋说,留下外婆一个人多么孤单。
车子驶出村口,过了河谷,到半山洼最后一个弯道处,杨洋眼泪巴巴,哥,让我再看一眼。我停下车,再回首,村庄淹没在丛林当中,房舍破败,荒草如林,只有高大的酸梨树没有变化,像一位老者,像一位巨人。
快到县城的时候,永强打来电话,说大舅不行了,让我们赶紧往医院赶。我一下子慌了,手一抖,车子摆动了一下。小姨说,开好你的车,这是意料中的事。杨洋叹息,真是祸不单行啊!小姨说,赶紧回,我要见他最后一面,他还没原谅我呢。
车子在路上飞奔,阳光穿过车窗,有些暖,有些刺眼,我戴上墨镜,眼角仍有一些泪花溢出。我强压着心中的波涛,可无法控制耳中的嘶鸣,一阵急促的声响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反复奔腾……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极其复杂而又特别可笑的问题,大舅如果去了,该葬到哪里?小姨如果去了,该葬到哪里?我和杨洋将来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