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康,男,1992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在读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作品》《山东文学》等。曾获第五届泰山文艺奖,2015《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奖,第四届中国长诗奖。出版长篇小说《墨尔本上空的云·人间》,诗集《纸片人》《逃亡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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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家门禁响起,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天没出门了。王冕老先生去世后,我搬走了他的全部古籍。这十天里,我与世隔绝,醉心书海。饿了就泡面,渴了就煮茶。恨不得一头扎进书里,再也不回来。
哪位?我皱着眉头接起话筒。我正准备读《儒林外史》的第五个版本,与世人们熟知的四个版本大有不同。这种时候按门禁,打扰雅兴。
范老师您好!我是虞德民,找您有点事。对面话筒传来一个说熟不熟、说亲不亲的声音。
哦。是老虞啊。你稍等,门禁坏了,我下去给你开门。我是在孙八斗先生的诗歌作品分享会上认识老虞的。他在警局工作,是个爱诗的人,常读得痛哭流涕,对文化人很尊重。
我把王冕先生的藏书胡乱码在一起,抱出了客厅,堆进一间用来存放字画的储藏室里,又用几幅不值钱的江湖字摊开盖上。这三日的生活垃圾也全部打包,顺着窗户扔进垃圾箱。开窗户透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抓起空气清新剂胡乱喷一通。直到房间有了书香门第该有的景象,才戴上口罩下楼。打开大门,外面的世界云山雾罩,寒意袭来,让我忍不住想打喷嚏。老虞也戴着口罩,没有穿工作服,手里提着两兜水果,应当是不值钱的苹果橘子之类。我赶忙伸手接了过来,迎他进楼道。
老虞一只脚踏进楼道,对我说,范老师,孙八斗失踪了。
啥?失踪了?不可能吧。他是不是疗养去了吗?他不是有哮喘吗?每年冬天他都去海南。我并没有把老虞的话当回事。
唉……真去海南就好了。他家人报的警,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想来找你问点线索。
那进来说吧!等进了屋子,我的眼镜蒙上了一层白雾。客厅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书本仿佛是一座冰山。
范老师真用功啊。现在没几个人肯这样读书了。据说台湾的李敖也有一张大桌子,需要查资料拼文章了,就把所有书摊在上面。范老师这劲头算得上咱们市的李敖。不过李敖的藏书未必有范老师的多。老虞摘下口罩,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掏出眼镜布擦起了眼镜。
我范进可不配和他做比喻。這家伙有才华,对朋友嘛,义气,人品嘛,就那么回事吧。侵吞朋友财产,文章再好也不过尔尔。我伸手请老虞坐下。
唉,也是。咱不提李敖那家伙,咱也不认识他。哪个好人在政府场合拿鞋丢人。还是说孙老师这个事吧,上头领导很着急。您知道,孙老师在咱们市这个文人圈子里算数一数二的诗人,都急着找到他。听说您和他正合作着,所以想问问您他的情况,兴许能有线索,您也不要有压力,我这不是公务,只是作为朋友私下打听。老虞张望着四周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来我这里。父亲留给我四万多册书,全摆在书架上,哪怕是北上广深的大藏书家们也未必有我多、有我全、有我奇。从老虞这些人惊异的表情上,我能获得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和优越感。
那好,说来听听!一定知无不言。对了,尝尝这茶,我刚煮上没两分钟。我们边喝边聊。我给老虞倒了杯茶,茶色金黄,屋子里的茶味与书味混合在一起,构成我心目中一个文化书房该有的味道。我讨厌孙八斗爱用的檀香香薰,装模作样,搞得书屋跟寺庙似的。
范老师,你认为孙八斗老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老虞双手接过茶碗问。
他呀,他是个神秘的人。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下一小口,望着茶桌旁边那棵半死不活的发财树说。
2
孙八斗失踪的那天,N市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雾霾。交通部门统计,当日发生的交通事故是超过去年平均事故次数的三倍。电视台的专家们说,PM2.5严重超标,空气质量指数(AQI)超过了500,打破了本世纪以来的空气质量最差纪录。被封锁在高速路上的人们焦急地按着喇叭,回答他们的只有那一片白茫茫的雾。和孙八斗一个小区的门卫老大爷摸着白胡子说,活了这么些年,头次见这么大的雾,都到中午了,还看不清街对面的楼长啥样。
接到报警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雾霾还在,又是高峰期,堵车堵得厉害。在茫茫大雾中,人们只闻警笛不见其车。明明打着远光灯,却连前面的车牌号都看不清。平时那些见缝就钻的小电驴们也老实了,保不齐就会被哪块不起眼的石头或坑洼绊一跤。一开始,雾里还传来一些叫骂声,无非是有人想加塞儿或有人不让别人加塞儿,不过这声音很快就陷入了死寂,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在雾里回荡,像极了小区里动不动就打老婆骂孩子的醉汉。有人说,孙八斗犯哮喘时就是那个样子。也有人说不对,孙八斗犯哮喘的时候是类似发动机打不着火的声音。不信你听,小区门口不就有辆车趴窝了么,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住这里的人谁没见过他犯哮喘的样子,和那辆车像极了。
没人再说话,大家静静地听着孙八斗的哮喘声,沿着那一排排微弱的远光灯,一步一步往前挪。
小区里的人正在排队做核酸,见警车来了,纷纷跟过去围观,过道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大白们一边用喇叭喊着疏散人群,告诫大家疫情期间不要聚集,有序排队等待检测。人群好不容易散开了,只剩下一些铁杆中老年好事者跟着,等老虞一干人挤到孙八斗家里的时候,他的妻子鲁女士正在客厅,见来了客人,赶忙抓了几下凌乱的头发,头皮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老虞与鲁女士握手时,能感到她指尖的油腻和拘谨。
孩子们在外地,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说到这句话时,鲁女士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黑色眼袋被挤压得更深了。
老虞等人还进了孙八斗的书房。檀木味,很乱。到处都是书,现代诗歌、小说、企业管理学习资料以及各种古籍。东面的木架上摆着名人合影和这些年获得的荣誉证书、奖杯,木架下的柜子里放着各种活动求得或被赠予的字画。书桌上还保留着他创作的痕迹。笔记本电脑还开着,上面有他做的读书笔记。旁边一本焦黄的书翻了一半。茶杯里有喝剩的茶水,书桌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在书桌的一角,摆放着各种哮喘病人用的瓶瓶罐罐。他想起了市电视台对孙八斗的采访,他们也拍过这书桌,记者慷慨激昂地说,这就是孙八斗先生战斗过的地方,是他一手拿着笔杆子,一手捂着不停咳嗽的嘴巴,在与哮喘的斗争中换来一首首精美诗歌的地方。老虞轻轻捧起那本书,在黄色鳞片似的封面上看到四个隶书大字《海内水经》。可惜这书实在老旧,作者的名字已被虫子噬掉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洞。
老书下面还压着一个黑皮笔记簿。孙八斗有手写日记的习惯,平日里记些内心感受,也当作备忘录。老虞打开笔记簿,上面写道:明日无大事,起床做核酸。上山。收书。
3
最近几年,孙八斗染上了和我一样的爱好,痴迷古籍收藏。他早年经商赚得盆满钵满,认为藏品在精不在多,于他而言,收藏古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有一册苏州潘世恩的《儒林外史》抄本,盖着鲁迅先生的收藏章,许多富豪大鳄求购,都被一一拒绝。
我与孙八斗不同,我不苛求真伪,经部小学,史部金石,子部术数我无一不读,但凡能收到的内容,无论是官刻、私刻还是坊刻,甚至是打印成A4纸稿,我也照收不误。我渴望透过古籍窥探另一个世界,就像小孩们玩的看图找茬游戏,通过古籍中的各种叙述参照历史,寻找其中蹊跷之处。在某些方面,我拥有比省档案馆还要详实的资料,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他们齐景公陪葬时杀了多少匹马,为了防止马不老实采取了哪些手段、是谁献的计以及这些马又是蒙古马血统的哪一个分支,甚至还能告诉他们越王勾践舔的猪胆属于什么品种,以及那头猪是被怎么煮的。市里甚至是省里走到北京上海的几个文化大家,都曾向我讨教。
在不懂行的人看来,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书呆子,靠着父辈们留下一笔可观的钱财,天天不务正业。这就免不了有心人来使坏,匡超人就曾拿着一本号称是诸葛亮真迹的《黄帝阴符经》,想卖高价诓我。
范老师,这可是诸葛亮的真迹,亲手抄录的,稀世珍品啊。我祖上当大官的时候存下的,经历这么多年,不容易啊。不等我给这位匡先生沏茶,他自己倒是撕开一个小袋泡上了。
你想卖多少钱?我皱着眉头陪他。这茶一沏上,时间可就长了,怎么不得喝上半小时。
什么钱不钱的,范老师您是识货的人。您看看,您看看,写得多好,说得多好。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您给翻译翻译,这讲的是什么?我也不懂,但读着就是神秘。
看着那工整的断句留白,我冷笑了一声,对他说,我对诸葛亮没兴趣,问问别人吧。
范老师,您看,您才是识货的人,不能开这种玩笑。卖给别人不是糟践好东西了吗?我也不多要,八万八,怎么样?实不相瞒,你家大娘又住院了,我着急给她凑医药费。说着,匡超人用右手举过头顶比划着八的手势,又用左手抓住了我的右手,紧紧地握住,像一个老大哥央求小兄弟。匡超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他母亲住院倒是可信的,之前就听朋友说过,只是这家伙把身边人骗了一圈,没几个人愿意出大力帮他。可怜他这母亲,原先挺敦厚的一个人,养出这样一个儿子,编瞎话那是张嘴就来。《黄帝阴符经》有留白断句的吗?
匡老哥,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千,你先拿着,就当给大娘买点水果。书呢,我这边真要不了。如果遇到合适的买主,我再介绍给你。好吧?今天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我在心里皱了皱眉头,还是掏出一些钱打发了他。
什么玩意。送匡超人下了楼,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把他用过的茶杯和茶具全丢到了垃圾桶里。
不过,匡超人之辈也并不全是缺点。他对母亲算是孝顺,人们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却坚持伺候瘫痪的母亲十几年。冲他这份孝心,人们对他坑蒙拐骗的小伎俩也多了几分宽容。他一心想挣钱,黑的白的正的邪的,只要来钱就行。他就像黑夜里饿疯了的蝼蛄,在草丛里横冲直撞地扒拉着觅食。
我与孙八斗先生结缘就是他从中牵的线。孙八斗先生一直想为老家孙家村重整村史,无奈自己少年离乡,家中老人走得也早,出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母亲去世前留下的几本日记已经是他能寻到的最珍贵的史料了。那时我在本地圈子里已小有名气,各种奇闻逸事都了解一二。在匡超人的撮合下,孙八斗先生答应付我三十万元来重修村史,其中定金十万被匡超人索去五成,算作介绍费。这本村史不同于往常的村志,不需要记录人口面积生产总值,只需记录与村子有关的人文风俗、野史奇闻即可。材料由我来整理,孙八斗先生审阅后定稿,付款分三次,分别是定金、中途金和尾款。期间一来二往,我们对古籍抱有共同的热爱,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小范,你说说,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不能留名。进入这自媒体时代,嘈杂的信息里充斥着多少小丑和戏子。我带着这哮喘,赖巴巴活了五十来年,不知道百年后,别人会不会聊到我们,写了那么多作品,能留下几个字?小酒桌上,没喝酒的孙八斗却说起了醉话。在我们头顶上,有一道流星划过,它是那么出众,却也只在这璀璨群星中闪耀了一瞬。
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要在编纂村史时为他立上一传。
4
范老师,我们试着找过孙家村,却怎么也找不到。户籍科的同事查了很久也没有头绪。老虞在我的书柜间来回踱着步,遇到好奇的便抽出来翻阅。客厅中间摆着巨大的案台,除了堆积如山的书,还有文房四宝,一些文人朋友来了常在这儿写写画画。阳光最好的那一角是我们喝茶的茶桌,无论阴晴,外面的光线总是给那些细碎的茶叶打上一层别样的色彩。沿着阳光照进来的方向,能看到一水儿已经裱好却还没挂起来的名人字画,其中不乏我的书画朋友们仿得极真的齐白石、李苦禅等人的作品。满屋子的书味、笔墨味和茶味混合在一起,就算是个文盲走进来也不得不心生敬畏。(那些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还喜欢背着手走路的家伙们特别吃这一套)。这些书画给我省了不少钱,外出参加酒局时,别人既带酒水又帶茶,我只需找几个信封,叠几张“墨宝”即可。
孙家村,提到这三个字。我的脑海再次浮现出孙八斗那黑黑胖胖的形象,外形与当红相声演员郭德纲有几分相似,一双小眼睛特别有神,可惜得了哮喘这么个毛病。
我没有去过孙家村,也不要试图寻找孙家村,就连孙八斗自己都找不到。但是呢,在一本名为《齐鲁秘史》的明代典籍里曾明确记载过孙家村。那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村落,前有佛陀河,背靠观音山,茂密的林子将村子隐藏了起来,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孙家村,顾名思义,全村只有孙氏一个家族。我多年前收录过的一本残缺的《孙氏族谱》记载,孙氏祖先孙八斗本是北宋时期雪窦山上的一名小僧,后入世做官,正直善良,为朝中奸邪所不容。随着东京沦陷,无法忍受靖康之耻的孙八斗弃笔从戎,率领族人组成游击军抗击金军和伪楚政权。孙家军虽然不畏牺牲,但天下大势已不在汉人手中,随着金军和傀儡楚军的围剿,孙家军伤亡惨重,只能扶老携幼四处奔逃,途中意外发现了一条干枯河床,当最后一人逃至对岸时,忽然狂风大作,天降暴雨,大水漫过河岸,冲走了追兵,将孙氏族人与外界隔绝开来。孙八斗感念佛祖垂怜,磕头拜谢,并将这条河命名为佛陀河。《齐鲁秘史》中虽未明确提及孙八斗等人,却记载了暴雨成河,使孙家村成为世外桃源的现象。在之后的数百年里,无论华夏大地如何风雨飘摇,孙家人都世代守在这里,繁衍生息,也就是说,在成书的时候,孙家村或许是存在的,并且至少存留到了明代。
你看,这本秘史的名字里带有齐鲁两个字,说明孙家村极有可能在山东境内。孙八斗的户口也是山东的。纵观古今历史,除了山东也没有其他地方被称为齐鲁吧?其他书里虽然也提及过类似孙家村的地方,但只有这一本记载的相对靠谱。我找出那本书,指着泛黄书皮上的名字说道。
那么,范老师,观音山和佛陀河又是在哪里呢?我们如何才能确定它的具体位置呢。老虞双手接过《齐鲁秘史》翻了几页,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把书捧还给我。
观音山的话,我好像在几本书上都见过。我转身从书柜里找出来了一摞书。书柜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樟脑味儿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老虞紧张地拉了拉了口罩。我冲老虞摆摆手说道,不用紧张,是被樟脑块呛的。
我将书一本一本打开,耐心地向他讲解了起来。在一本没有作者署名的元代典籍《山人岁时说》里有过关于观音山的记载,说这座山形成于春秋时期的一场地震,所在之处四季如春,如观音普度。另一本汉朝典籍《太玄游历真传》里也简单提到过观音山,只说观音山是通往天外之地的入口,此处必出神木,可庇佑四方百姓。
至于佛陀河,我只知道他们族谱和那本秘史里提过的天降暴雨,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关于佛陀河,最好是当面问八斗老师。我听他提起过,说他小时候下去捉过鱼。可惜呀……没法找他细问了。我的书太多,没有找到提及观音山的那两本,只好关上书柜。
那还真是难办。老虞叹了口气。
我借给他许多书,他也在查,就连胡适研究过的《水经注》也给他了。你知道,太古老了,古人管一条河叫什么名字的都有。也许是佛陀河,也许是观音河,也保不准是别的什么名字。你在他桌子上看到的那本《海内水经》就是我借给他的。整理村史的进度进行了大半,定钱之后的那一笔还没给我呢,结果人却找不到了。说完,我也叹了一大口气。
多少钱啊?老虞问。
按我们约定的,得给我十万呢。嗨,提这个干嘛。我摆了摆手说道。钱倒不是什么大事,我现在担心他人。他的过去太神秘了,就像凭空出来的一个人。说到这里,我从脚下的柜子里抽出一本笔记,又从隔壁柜子里掏出一份打印纸稿。那是已审阅过的村史草稿——
孙家村落成不久,那个北宋爱国将领孙八斗就在忧愤中病逝了。孙氏族人将他葬在了观音山顶,日积月累,坟头上竟长出了一棵五六个大汉都抱不过来的巨树。巨树下面有一个天成的树洞,祖宗牌位都供奉在里面,树洞正中央还挂着孙八斗的书法——光复河山,孙氏族谱也从孙八斗一代开始写起。
到了我们熟识的诗人孙八斗的父亲孙有才这一代,世上兴起了破除封建迷信的运动。为了给炼钢炉提供更多燃料,作为村长,他的父亲带头伐倒了观音山上的巨树。村里老人以死相逼,却拦不住年轻一辈们的热情,他们想要打破一切旧束缚,加入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老人说,这棵树一旦倒下,神仙会发怒,村子要有难。
年轻人说,这棵树能烧到2023年,大树不倒下,小树怎么长。
老人说,小树也被你们砍光了。
年轻人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了小树不耽误长草。
斧子劈砍在巨树上,流下琥珀般褐色汁液,各种鸟类从光秃秃的山背面飞走,乌鸦们发出一声声惨叫。巨树轰然倒下的那一刻,老人们潸然泪下,年轻人却欢呼了起来。一个人飞奔着从山下跑来,他带来了婴儿出生的消息。
快给孩子起个名吧!家里人等着呢。报信的人擦着脸上的汗,对孙有才说。
起名可是大事!找村上识字的问问吧。他们有文化。旁人插嘴道。
问什么问,就叫孙八斗!都说孩子不能跟老祖宗重名,老子偏不信。回去告诉家里人,就叫孙八斗。我定了。孙有才大手一挥,又对众人说。等把木头运下山,去我家里喝酒。
随着夜幕降临,婴儿孙八斗开始发起高烧,哭声响彻了整个村子。夜空如同被煮沸的钢水,泛起又黄又红的光,人们分不清是天上有团火在烧还是地上的火把天映红了。不一会儿,滚滚雷声传来,像受了惊的疯狗,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回东,却迟迟不见打闪。烈风不要命似地吹了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对婴儿孙八斗的高烧束手无策。就在大家以为孙八斗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一位没人认识的白胡子老头径直走进了孙八斗家。他拄着拐杖,步子却很稳,他摆了摆手让周围的人散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轻轻抚摸孙八斗的额头。
孙八斗恢复了婴儿的哭声,原本烧得发红的皮肤也温和了许多。母亲赶紧抱过孙八斗喂奶,被这病一折腾,饿坏了,趴在胸脯上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这孩子是文曲星身边的书虫转世,将来衣食富足且小有成就,要么在文化上的造诣远超常人,要么就会帮扶其他文人。可惜,几世闻来的书香要在这一世还掉。他必患终身难愈的疾病,虽不伤及性命,却饱受痛苦。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孙八斗说道。
请老神仙救救孩子!之前还要打破封建迷信的父亲竟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也改变不了。想要这孩子长寿,要让他成年之前离开村子讨生活。白胡子老头扶起了父亲。
其他的,全看天意吧。风来!老头拎着拐杖走到门外,对着天空挥了挥手,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一阵风消失了。
刹那间,雷声退散了,冲天的火光也消失了,一缕阳光刺穿了混沌的云層。自此以后,孙八斗落下了一个哮喘的毛病……
太神奇了,范老师,要不是从您口中说出来我真的不敢相信。老虞对我说。
这些传说是八斗老师讲给我的。他也对白胡子老头的事半信半疑。我觉得,若不是他舅舅在县里当医生,他怕是很难活下来。我将笔记翻到了另一页,复述着孙八斗给我讲的另一个故事——
那时的孙八斗已经十多岁了。观音山上发现了煤,村子里办起了煤矿,搞得黑气熏天,站在山上向下望,整个孙家村仿佛就笼罩在一团黑雾里。废水把佛陀河染成了大黑河,就连捞上来的鱼鳞里都沾着煤灰。孙八斗的哮喘不断加重,赤脚医生配的中药已经起不到作用了,直感慨村里人惹怒了山神,山里出的草药不再庇佑人了。多亏了在县医院当医生的舅舅,他很清楚,想缓解孙八斗的病,要用特效药——青霉素和链霉素。只是这两种药都是稀缺品,县医院一个月也才能拿到两小盒。孙八斗的舅舅哭求院里领导,他们才答应每个月留出两小支链霉素给孙八斗用,至于青霉素么,那种药实在太珍贵了,要留给县里老领导。链霉素,七八十年代的神奇万能药,孙八斗恨透它了,一万单位的链霉素打下去,不是腿疼就是屁股疼,要不就耳朵疼,没十天半个月休想好过劲儿,有时感觉好一些了想起床走走,结果头晕眼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像断了线的木偶。看着孙八斗痛苦的样子,哪怕是识文断字的母亲也一边抹泪一边大骂刚刚死去的丈夫,千不该万不该去带人砍了神树,一切都是报应。当他在床上被链霉素的副作用折磨得痛不欲生时,村里参与伐树的那些人正排着队离开人世,死状如朽木。村里的孩子也轮着番儿生病,其中就包括他舅舅家的孩子孙远山。孙远山得的是肺炎,打的也是链霉素,他倒没像孙八斗那样疼得来回打滚,而是直接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家里人发现孙远山的耳朵听不见了,怎么喊也没反应,走路时一瘸一拐,左腿划线右腿绕圈,像松了劲儿的圆规。有省城来的专业医生告诉他舅舅,这是链霉素破坏了耳神经和管腿的运动神经,目前的技术治不了,只能节哀顺变了。孙八斗说,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做噩梦,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变得和孙远山一样。哪怕在床上疼得打滚,他也要时不时呻吟两下,确认自己是否还能听见。后来听人说,瞎眼睛可能也是链霉素的副作用之一,他就抓紧一切时间看书,生怕一觉醒来自己就掉进漆黑的山洞里。那段日子,孙八斗看了很多书,他迷恋上了文字世界,立志要做一个文学家。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孙八斗打起了青霉素,几十年下来,他的青霉素用量从一万单位增加到了一针八百万单位。他曾开玩笑说,自己就像一只蟑螂,对药物的抵抗力越来越强了……
范老师,实不相瞒,有人怀疑孙老师是因病而躲了起来。您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老虞闷了一口茶水,点着头思考了起来。
对孙八斗来说,青霉素的副作用主要是疲惫。他跟我聊过,能昏睡上一天,乏力好几天,这些似乎都是正常反应。他倒是跟我说过,雾霾严重的时候全家会去其他城市定居躲躲,比如海南。今年不是有流感么,估计他们就没去。我一边翻着笔记一边回忆着孙八斗对我说过的话。偶然间,我瞥见了关于孙八斗的收藏爱好的记录。我想起来了,孙八斗之所以能在文学圈拥有一定影响力,是因为他建立了民间的第一个诗歌收藏馆,他家里有古今上千位诗人的手稿(大多是当代诗人们的涂鸦之作,用来擦屁股都嫌硌腚的货色,少有真性情之作。除此之外,据说还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真迹)。在古籍收藏上,他其实收过不少假货,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本盖着鲁迅先生收藏章的苏州潘世恩的《儒林外史》抄本。对于他这种收藏爱好,无论是诗歌馆还是古籍,他的夫人都给予三个字评价——糟蹋钱。
5
很快就到了晌午。我给楼下的小餐馆打电话订了几个菜,顺便望了一眼窗外,已经有人排队做核酸了,心里盘算着,等吃完饭也该去排队做一下了。
老虞起身要走,我忙招呼他回来坐下。
老虞不用跟我客气了,坐吧,中午一起吃点。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八斗老师家,一是我想去看看他家里人,二是把我的书拿回来。至于那笔费用,就算了。什么时候人找回来了再说吧。要是真找不回来,就让我们下辈子做了朋友再了结吧。我又喝了一口茶。
也好,好几天没去看他家人了,这会儿他家里人最难熬,时间长了反而能习惯。老虞说。
老虞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响了,打来的人正是八斗老师的夫人鲁女士。
嫂子好!
范老弟,最近怎么样?
回嫂子,最近挺好的。我刚听说了八斗老师的事情,正要过去看您呢。
不用不用,你们不用过来。
您不要客气了,老虞也在我这里呢,他也在想办法到处打听八斗老师的下落。
你们费心了,谁知道这人呢,一下就找不到了,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
我们客套了半天,还是我忍不住先发了问。嫂子,您找我一定有事吧,您不用客气,直说就行,老弟能办的就办,办不了的也想办法去办。
行,谢谢老弟,嫂子还真有个事要问你。
嫂子您说,不用客气。
老弟,你大哥不是收藏了一本《儒林外史》么,嫂子也不懂,说是鲁迅收藏过的。那个匡超人啊,他给联系了个买家,说能出到三百万。你知道的,嫂子家里孩子多,这都到该结婚的时候了,花销免不了。
三百万很高了,程甲本的《红楼梦》当年也才拍了两百万出头。对了嫂子,买家是中国人吗?可不能卖给外国人。这书怎么说也算国宝了,不行我也帮你联系买家。
是中国人,好像是叫周进。
那行,嫂子。这个人我打过交道,以前没钱的时候,他高价收过我的书,市场价十万的书他出了二十万,是个实诚人。不论这一层关系,三百万这个价格也非常非常高了。拿去拍賣也不见得能有这价儿,只是……
只是什么?老弟。有顾虑跟嫂子说就行。
我怕八斗老师回来后不一定能同意呀,这书可是他的心头肉。
嗨,管他呢,回来了再说回来的事,趁他不在先把书卖了,那么多钱呢,孩子结婚买车买房都要用。
好,好,谢谢老弟,我先挂了,等忙完这事嫂子请你们吃饭。
好,嫂子再见!
等等老弟,先别挂!还有个事。
嗯,嫂子您说。
那个匡超人啊,他要我给他抽成,给他多少合适啊?五千块钱行不行。
这个我可说不好呀,嫂子,上次我那单也是他介绍的,给了他两万。按照百分之十给的。您要是嫌多,就少给他点,十万八万的,看着给吧。反正是您的钱,匡超人那家伙过得也不容易,是不是?具体还得您做主。
好,行,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以后,我发现老虞不见了。我试着给他打电话,手机竟然停机。只有他坐过的椅子和用过的茶杯在那儿,扮演着人走茶凉的模样。下楼去找,也不见有人。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小餐馆吃饭,吃完饭,回到书房,倍感失落,重新捧出王冕老先生的那些书。王冕是一位学识丰富的老学者,隐居在山里,我是独自爬山迷路时认识他的。他收集了许多古代的奇闻野史,我们聊得很投缘。逢年过节,我就提着烧鸡、猪头肉和白酒去看望他。王冕先生无儿无女,弥留之际我主动陪护床前,送他最后一程。这些奇书也自然成了他留给我的遗产。单从经济价值来论,娄老三的小说《盖世神侠张铁臂》和娄老四的小说集《猪头肉杂记》算是这百余本奇书里最便宜的,市面上只能出到个五六千块。最贵重的莫属那本《儒林外史》第五版,千金不换。
我洗净双手,擦干,再次打开了它。在小说的第三回,它详细记载了帮周进捐监生的客人姓名,为首之人正是孙八斗。四人凑了二百两银子交予金有余,这笔钱改变了周进的人生。周进感动得磕头发誓,来世变驴变马,也要报效!不久之后,孙八斗染上哮喘病,四处求医无果,所幸在瓜州遇到一白胡子老头。那老头是游方神医,几服药下去便让孙八斗痊愈,从此八斗拜入杏林,与师傅一同云游四方。周进则是先中举人又中进士,被朝廷指派为广东学道。在任期间,他虽迂腐守旧,却敦厚善良,提携过不少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在他帮助过的许多人里,最有名的,就是那个中举后发了疯的秀才,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