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团圆慢慢地转过头去,先是看了眼女管家,才慢条斯理地答道:“我们并没有什么,至多为她多念几声佛罢了,现在事情也不明朗,更没个定数,能完完整整地活着回来最好;若是最坏的结局,自有他家人为她料理为她伤心的,哪里轮得到我们替人家白耗这份情的?”离太太顿时抛下泪来,边哭边叹道:“可不正是这话。由着她们自己的家人亲人心碎就够了,哪里还要拖上别人呢?”团圆先是看她,再转头去瞅女管家,那人此时低着头,将整张脸藏在筑得高高的华夫饼后头,只有她那整扇乌浆般的头发甸甸地抵在肩头上,阳光此刻更茂盛更有力了,从窗户漫进来,泼在桌上,又弹到她重厚的头发上,于是大大小小的银白色光圈互相扶持着,掉进安静的晚夜穹空里,慌不择路的,再一个跟斗就碎成了星星:团圆想起流叙脚上做的美甲好像就叫什么“冬季星空”,也是这样玄漆漆的底色透着彗星尾的炫白光亮;那晚韩焉晓去了警局,秋霖妈妈给厨娘和园丁们放了假,门厅的葫芦型壁炉前,团圆、女管家和离太太都坐在翼椅上看火,她们在等韩焉晓。恍惚中,不知谁提了一句:“兴许他今晚不回来了,难不成我们就在这里守整个通宵么?”团圆突然就醒了,壁炉前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神思都是残破的,醒着的时候在做梦,睡着的时候却在听外头的风声水声。毛团圆伸手拿过放在枕边小柜上的一杯隔夜冷茶喝下去,凉气是把弯曲绵延的剑,直往喉咙刺下去,她全身骨头都酸了软了,从床上下来,摆摆晃晃朝那间旧书房渡去。
“我只是睡不着,想去找本书来读罢了。”她自言自语道。那旧书房里的灯大都老化了,筛出暖暖的光,更滤出嗡嗡的杂响。毛团圆随意拿了两本书,甚至懒怠去翻,只提在手上随意掂了掂重量就扔到一边。她向后走去,看见那个用浮动墙板的门半开着--韩焉晓独自一人是不敢来的,但是他却来过,旁边定是有人陪着吧;又或许是其他人来,而那个人大概不知这房间里的惊奇典事,却是一个人来的。她开了壁灯,便见墙上的门都是虚掩着的,过去把上次来时见过的地方的门都关上,特意把上次来时没看过的地方都仔细走了一圈,而看过的地方都是静悄悄地,一样的墙,一样的地板,连地上的泥灰都是平平无奇的,一些柜子和凳子却胡乱堆放在某个角落,团圆觉得它们都是有手和嘴的,只是那长久不见天日的经历将它们的手和嘴都糊住了,叫它们成了故事,却又是缺胳膊断腿的怪诞故事,总是有人掩了嘴听了一路去,又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静的夜,这样暗的房,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寻味探音的狗,跟着一圈重过一圈的松香味走进一个窄且长的步入式衣柜,里头都是空的,里外两层柜板都刷成烫眼的白色,一只灰白色的毛翅飞蛾从柜子里头飞出,又在原地兜转着,那东西虽不叫不咬的,也令她看得心烦,提脚去踩,飞虫侥幸逃脱了,叫她踩到一个衬衫纽扣般大小的塑料漆片上,那东西看似再平常不过,黑到发光的漆面,边缘断裂斑驳,上头又沾了些白色的粉刷渍子。她只觉得心惊,终究明白过来,哪里是什么塑料片,这明明是人的指甲断片……
那只飞蛾现时又在灯下转,团圆驱赶。内柜的松香味更为浓重,混着蜡油的味道,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寻,碰到一个水龙头大小的木疙瘩,轻轻一推,里边的壁门开了,是更加烫眼的光,光的影子又长又尖,密密麻麻的,都长着锋利的爪子呢,附在她的耳上眼上及嘴上,攀上了就舍不得放开;她只觉得那松香混着蜡油打了个大又散的结,像只猫般扑到她脸上,探出长长的舌头舔她的眉眼,那舌头上都长着倒刺,深且紧地插进她的皮肉,疼得她云里雾里的。
早餐桌旁的离太太还在哭,脸上的眼泪鼻涕全都混到一处,更与嘴上脸上的口红底粉阴影都交际上了,一时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那情境虽算不恐怖,却也是滑稽得可以。团圆忙把自己面前的抽纸送过去,劝道:“世事都由不得我们作主的,一切如果能看开些也就罢了。照我说,你现在也哭得早些罢。”离太太拉住她的手,叹道:“我的离阳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想必你们的想法也是差不多的,你实话同我说吧,你要是她,还会回来么?”
韩焉晓近来都为下个月的个人作品展加班加点,不管用不用得到她,毛团圆都在旁边守着。他催她去睡觉,她总是去去就回来,手上的托盘里盛放的是果汁和盖了层厚厚蜂蜜的面包卷。离太太嗜睡,最是熬不了夜的,因此早去睡了,并不在旁边。女管家常在画室里的小茶座上打盹,听见声响便站起身接过托盘去,“怎么净整了这样甜腻凉冷的东西,夜深时,人的肠胃也是困倦疲惫的,谁敢吃这些东西?”她拿了原封不动的托盘出去。韩焉晓从在画架前抬起头来,对她笑道:“我的肠胃向来是好的,夜里工作费神耗力,最是中意吃些凉冷甜腻的东西,才好提神。你别管她,下次直接拿了给我吃就是了。”后来她依言行事,但女管家大概是人形猫头鹰,总是能及时醒来,十分顺当地从她手里接过那水饮小食去。团圆睡得迟,醒得却早,四肢松松散散地使不了力,仍在床上躺着。听见楼下有个贩车经过,那喇叭里的声音单薄却尖锐 :“卖家养菜花蛇,卖老番鸭……”她心下纳闷,怎么会把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卖?她房间下头有个侧门,侧站对着一个三四米宽的巷子,巷子那头是个托儿所,常有小商贩拿着各种吃食及小玩意在那里叫卖。只不过在托儿所门前卖这些个下作可怖的腌渣东西,怎么却不曾听见有人来赶?卖蛇和鸭的贩车在下边停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喇叭里的叫卖声也跟着远去,车子驾驶不过崎岖不平的梯子路,将叫卖声震得抖抖零零的,大的掉在地上就是书,里头有一个嘈杂的故事,小的掉在地上成了画,里头也有一个故事,就是对比起来要安静些。
她终归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天上的日头甩着银色的宽大尾巴往上走,它越往上,背后的尾羽越扇越长,长了眼睛鼻子的须子排着队钻进她的房里来,仔细瞧过才知那些都是令人生冷意的阳光罢。
未完待续,隔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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