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评价一个女子的标准是“三从四德”。
“三从”出自《仪礼·丧服》:“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四德”出自《周礼·天官》:“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我们且用古代的标准来品评一下林黛玉如何?
首先,关于“三从”。林黛玉没进贾府之前,是听从父亲林如海的安排的,符合“在家从父”这一条。因为没有哥哥弟弟,她从小被父亲当作儿子抚养,像男儿一样读书生活,也没有任何异议。第三回里林黛玉出场,宝黛相会,作者都只描写了她的体态容貌,对于她的衣着装束打扮却是只字不提,估计是因为从小被当儿子抚养的,其装束自是偏向男儿化,一副贵族公子哥的打扮呢,还没有换回女儿俏丽的红装素裹,因此对于她的衣着装束自是只字不提,不然读者见了,岂不得和刘姥姥初见黛玉卧房时一样的反应:
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那只有皇帝的御书房了。林黛玉的衣着装束若是写出来,只怕是会和皇太子一样的装束,惊掉读者的下巴,眼镜都要掉地上了,所以还是不写为妙,不然读者真要一个个变成刘姥姥了。亏得林妹妹女儿气息十足,要不然还不得被人错认作男儿呢?就像第30回里宝玉提醒龄官避雨,被龄官误认为女儿一样:
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
母亲病倒了,一疾而终,林黛玉“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非常的孝顺。就连进贾府,林黛玉也是在听了父亲的话后才前往的。第三回有写道: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
这个就不说了,且说贾母执意把林黛玉接来贾府抚养,其实与林家是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的,就是有把林黛玉给贾宝玉做媳妇的打算的,而林黛玉自进贾府当日,宝玉便对她一见倾心,认可她这个媳妇,给她取字“颦颦”,还为她砸玉,原来那块玉是与薛家的女儿宝钗婚配的必备道具,宝玉为了黛玉砸玉,自是认可黛玉这个媳妇,而不愿意娶宝钗为媳妇的征兆。书里讲了宝黛二人的相处情况,“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因为社会黑暗,宝玉不喜欢仕途经济,便喜欢躲在女孩堆里,宝钗等辈因此见缝插针,逮住机会便规劝宝玉,“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和意中人志同道合,林黛玉自是贤妻,完全符合“既嫁从夫”的要求,结局里因为宝玉没有回来劝她改嫁,她便未嫁而逝,所以没有儿子。
可知,别看林黛玉是那么一个超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诗情画意的神仙妹妹,居然却是一个完全符合古代社会对妇女行为规范要求的女子。她和宝玉闹矛盾皆因宝钗和金玉良姻的事情而起,这关系着她的未来丈夫和婚恋的终身大事,她一进贾府就应宝玉之乞求被贾母安排着她和宝玉在碧纱橱里“同一张床睡觉”,而且还“同一个桌子吃饭”,长的这么大了,这在古代对于一个年轻的未婚女子的名声是很不利的,很容易被小人造谣生事,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宝玉被内定为她的未婚夫了,她当然要守着了,否则对她是非常不利的,未婚夫都要没了,要被人抢走了,她当然坐不住,要吵闹起来,这也是分内的事情,人之常情,不算不合规。她可不是迎春那个“懦丫头”“二木头”人家拿针戳她也不知道“哎哟”一声的,不是愚从的。
“三从”的标准已经审视完了,再来审视一下她的“四德”又如何呢?“妇容”前面“落花满地鸟惊飞---林黛玉之美”一文已经详细看过了,美得没话说,这里就不讲了。且来看看她的“妇言”。
和别的姐妹比起来,宝钗之“罕言寡语,人谓藏愚”“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说话都是惜墨如金,点到为止的。第22回“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第30回“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就不列举了,总之,宝钗之“妇言”是点到为止,不给人难堪的。当然在该怒斥的时候,宝钗也会怒斥,比如第30回宝玉讥讽宝钗“体丰怯热”,宝钗恼羞成怒,便借题发挥,指桑骂槐了,拿着小丫头靛儿的错怒斥宝玉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当然这种发飙的情况很少出现,一般发生在被激怒了的时候,是为自卫反击战也。总之,宝姐姐的“妇言”是非常了得的,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甘当受气包的小媳妇,不可小觑。
和宝钗之“罕言寡语”相反,史湘云则是话多,稍显聒噪。迎春曾在第三十回里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宝钗这个素静的女孩也略受不了,曾在第49回里评论道: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黛玉的“妇言”夹在宝钗和湘云之间,不多,也不少,说话一针见血,又爱打趣人,戏谑人,是姐妹们的开心果,而那被打趣、被戏谑的人则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早在第8回里,林黛玉便展露了她“妇言”的这一手绝活了。:
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这当然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就像炒菜放了一点辣椒一样的,添了点辣味。正如贾母说凤姐的:“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林黛玉的这嘴上功夫自是耳濡目染贾母贾家教养出来的,不是林家林如海教养出来的,林黛玉初进贾府时,言语上的态度其实和宝钗也差不了多少,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见第三回)但在贾府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里的人和家里人都不一样,都是如贾母所说的“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黛玉言语上的态度自是少不得就一一改过来了,变成了“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少说一句话,少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欺辱了他去”,反了,就和饭后喝茶一样的: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是八窍玲珑心,机灵乖巧,极会见机行事,第三回刚进贾府,贾母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原来古代崇尚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贾母的这个回答,自是在言传身教,教导黛玉低调内敛,不要卖弄自己的学问,这当然让黛玉意识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份,不比在家时的样子了,所以随后宝黛相会时,宝玉再问黛玉:“妹妹可曾读书?”黛玉便有样学样的学贾母答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可见黛玉的学习应变能力。
所以,林黛玉的这个嘴上功夫“妇言”的转变,变得伶牙俐齿,说话一针见血,直戳人心,毫不相让,自是在贾府生活久了环境使然。俗话说“入乡随俗”,到了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了。贾母当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外孙女林黛玉在贾府受到哪个势利下人的委屈的,嘴上功夫当然得给她言传身教两下子,不说攻击别人了,起码的自保能力总得给她配备上啊,不是吗?这原本是出自于她的一片爱女之心。
第71回里贾母过生日时留下了两个堂孙女儿喜姐儿和四姐儿都细心照顾,专门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她:“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可不依。”何况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儿林黛玉呢,她自是精心调教过。
所以,凡是怠慢黛玉的下人都被黛玉一句话怼的够呛,话都说不出来了的。比如第7回里,周瑞家的送宫花: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这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姐妹们平日里开开玩笑,本也无伤大雅,说话幽默风趣,还能增加生活情趣,成为姐妹们的开心果。比如第22回看戏: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第42回: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等等,诸如此类事情,比比皆是,这里就不再例举了,有兴趣的自己可以去书里找。第三十五回里宝玉曾笑道:“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是对林黛玉伶牙俐齿会说话的高度赞扬。然而乐极生悲,玩笑归玩笑,无心之中,这种生活情趣,玩笑话,在给别人带来开心的同时,其实竟然也会伤到被开玩笑的人的,甚至使人丢官罢职的,比如第8回里李嬷嬷就因为林黛玉一席助宝玉的兴的话,使得宝玉回去后言语无忌,导致李嬷嬷告老退休,被撵了,同时被连累的还有无辜的茜雪。这就是我们平日里说的“玩笑开大了”。
第62回里在生日宴上黛玉本来是打趣宝玉的,结果打趣到彩云,后悔也来不及了。:
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也不胜枚举。也不再一一例举了。只说这不仅仅给别人带来了麻烦,也给她自己带来了麻烦,比如第27回里著名的“滴翠亭”事件,就是因为黛玉的这一个伶牙俐齿爱打趣人戏谑人拿人开玩笑的嘴上功夫,让下人忌惮,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其实是不幸,间接导致结局里她未嫁而逝。: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真是伤人伤己了,谁能想得到呢?真是蝴蝶效应。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反噬”么?黛玉打趣人不小心打趣到自己,在书中第45回也写到过一次: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它。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得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开个玩笑而已,没有想到,最后就闹出大事出来了。怪道古语有云:“祸从口出。”太难了。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关于这个“妇言”,说话啊,到底要怎么样才是好的呢?第35回也曾作过讨论: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没有想到,倒是宝钗这个“罕言寡语”“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人的“妇言”胜出了。黛玉这个伶牙俐齿的会开玩笑的姐妹们的开心果,反倒落了个下乘。真是如第71回里鸳鸯说的:
“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
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