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叫花根云的人,二十岁,他是天台县的儒家子弟。貌似潘安,风度翩翩,生性好学,年幼时就失去双亲。十四岁时,他被补为博士弟子生员,当地人都说他是将来的国家栋梁。有人想把女儿嫁给他,他笑着拒绝。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命里虽然没有十多个漂亮妻妾,但也绝不是个种田汉子,会抱着黄脸婆睡一生。”
博士弟子:即博士教授的学生。博士弟子学习至一定年限,经考核,一般可在任郡国文学的职务,优异者可授中央或地方行政官。
花根云家境十分贫困,他每天手拿书本,也不管家里烟囱能不能冒烟,有没有饭吃。有人拉他去东街看戏,才看了一两段,他就大加赞赏。接着剧班又演《李娃传》,戏中有一段乞丐荥阳公子教歌,那些鳏寡孤独的乞丐,手脚不灵便身有残疾,却玩蛇牵狗,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花根云喜滋滋地说:“太好了!这就是天上菩萨幻化成县令官员,在现身说法啊。”
人人都说他疯癫了。花根云却说:“乞丐啥都不知道,没有拘束无人管教,天地做住房,日月做灯烛,把江河当作自己的衣襟飘带,把树木石头当作自己的朋友。想啥时候唱歌就唱,想啥时候哭泣就哭,想啥时候叫喊就叫,一切都随自己的心意。这确实是粪土当年万户侯,同神仙相比也毫不逊色,是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情啊!”
当时花根云有四个远房的叔伯同胞兄弟,一半读书一半经商,家产极为丰厚。四兄弟妻子都很贤惠,可惜全都没有子嗣。后来四兄弟生病,相继去世。家中财产无数,全靠四个寡妇把持。四妯娌商议找人继承,一直无法决断。
家族中的无赖子弟于是如同苍蝇一般,预谋瓜分家产。厅堂里的案几床榻,总是不翼而飞;田地里的佃农,也被人威胁全都逃走。流言四起,不光偷东西,寡妇们稍加干涉,无赖们就瞪着眼争论不休,说:“你这是家族里的财产,我们难道就没有份吗?”
寡妇们怒不可遏,告到县令那里。县令让她们赶紧立嗣承继香火。寡妇们磕头,说:“家族里的那些后辈,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我们恳请父母官贴出告示,与族人约定:凡是子侄辈分的人,不论亲疏远近,只要秋试考上了举人,就立为后嗣;否则我们就算去要饭,也无怨无悔。”县令答应了。
于是就在乡里的大门口和花氏宗祠还有学堂里悬挂了告示。所有的族人全都心情复杂,做着美梦,然而临时抱佛脚,又后悔来不及了。
族中有个秀才叫花根石,为富不仁。他也日思夜想,垂涎寡妇们的家产。于是他请花根云帮忙去代考,说好考中了就酬谢一千两银子。花根云正愁着自己囊中羞涩,于是就顺便跟花根石去了钱塘,两人同住在一个馆舍。花根石不时到妓院青楼去过夜,花根云就独居在旅社里。
这一晚,忽然来了一个穿褐衣的人,冒冒失失地问花根云:“你就是秀才花根石吗?”花根云随口说是。对方说:“那你讲讲你祖上的姓名和大致情况。”花根石的父亲原本是花根云的叔叔,于是他就随口说了,也得到了对方的确认。
来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说:“这是我家主人送给你的,你注意保密别拿给别人看。等考试揭榜了,我再来讨杯喜酒喝。”说完,人就走了。
花根云偷偷看了这信,发现里面有秋试的舞弊暗号。原来花根石的父亲也是老明经,家中富有,跟秋试的考官一向要好,于是拿了很多钱帮儿子作弊。刚才过来送信的人,是考官家的仆人。
花根云带着信进了考场,把花根石的试卷草草解决,自己的试卷则稍加认真地做完,又在其中插入了作弊的暗号。等到发榜,花根石名落孙山,而花根云却高中第一。
他风风光光回家,在路上才感到自己家里太寒酸了,有些惭愧。但他才进乡里大门,四个寡妇已经把他拦住,簇拥着进了她们的家。只见满堂铺设着红地毯,墙壁上光可鉴人。正好县令也赶来庆贺,花根云一时错愕,不知是怎么回事。
寡妇们出来迎接县令,感谢他帮忙办成这件接续香火的大事。花根云得知事情原委后却再三推辞。县令说:“这件事是经过商议而且有约定的,你何必推辞?”
说完当即命人给花根云戴上冠帽穿上新衣,进去拜见四位寡妇母亲和亡父的木牌位,直到过继的程序走完,礼数周全了,县令这才离开。
寡妇们对花根云说:“能得到你做儿子,我们这几个遗孀寡妇足可以扬眉吐气了。家里有的是钱,任凭你随意挥霍,我们不心疼。”
花根云施礼说道:“各位母亲,既然认我做儿子了,如果我挥霍钱财,那跟外人来侵吞家产有什么区别?只是儿子我还没有娶妻。我想娶两个老婆,一个照顾我的日常起居,一个照顾母亲们的生活。”
寡妇们笑道:“我们的本意,是为你娶四个妻子,像你说的这样,就算娶五个妻子又如何呢?”花根云连忙施礼拜谢。
这之后,花根云每天早晚问安,就像对待生母一般,寡妇们对他也很钟爱,如同亲生儿子。
花根云很懂事,但凡是一件衣服,只要做了一定就做四件,每个母亲一件,以免产生亲疏有别的嫌疑。只是花根云来家时有一箱子破衣服,他坚持不肯丢弃。
有一天,家中来了几个亲戚坐在厅堂上,大声喊着花根云的名字。寡妇们争先恐后跑出来,大骂道:“狗奴才!你们怎么敢这样啊?我们有了举人儿子,家产都还在,你们还想来争夺吗?”
说完叫仆人进来,把这几个亲戚绑去公堂,说是要敲断他们的狗腿。仆人们高声答应,声音像炸雷一样,怒目圆睁,手露青筋,拿起绳子就要绑人。
亲戚们吓得急忙摇手,说:“我们哪里敢,哪敢啊!我们过来,是给您们的儿子做媒的。”寡妇们制止了仆人,说:“先让他们把话说完。”
亲戚们说:“乡里有一个姓刘的富人,年老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都是小妾们生的,年纪都差不多大,非常和睦要好。她们在闺中发了誓,愿意同嫁一个丈夫。听说你家这个贤良的儿子能够同时迎娶五个美人,所以请我们来做媒。”
寡妇们这才连连点头,脸上堆笑,不住地道谢。很快婚事商议成功,寡妇们委婉地请来了乡里一向德高望重的人做月老,这些亲戚只送了些酒肉表示感谢。
迎亲这一天,只见女方陪嫁十分丰厚;一长队的彩轿,就像凤凰聚集,又像乌鸦成群,更像鱼儿排队一般,本来就已经很奇特了。寡妇们又找来剧班演戏,花根云在当天还摆设了粥厂赈济行人。鼓声乐声,跟讨饭念经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更加奇特了。
去除盖头后,看五位新娘,全都美丽绝伦。燕瘦环肥,各有风韵;香温玉暖,争相斗艳。大女名叫璧月,次女名叫香月,三女名叫好月,四女名叫琼月,五女名叫今月。五姐妹都很懂得伺奉婆婆和丈夫,嫁过来一年多,没有发生过一次争吵。
花根云自从承继四寡妇家的香火之后,手不碰毛笔,眼不看文章,脚不进学堂门,只是豪爽地饮酒,弹奏些哀伤的曲子,带一帮同伴去看戏。开始还伺奉母亲衣食,后来渐渐就在卧房里等饭吃。时间长了,村里人举办赛会,他也粉墨登场,开喉一唱,连戏子们都甘拜下风,围观的人无不拍手称绝。
寡妇们忍不住劝他,希望他能以参加会试考取进士为重,花根云笑着说:“儿子命里虽然也有几分福气,如今已经被闺中艳福折算光了。如果再做痴心妄想,只怕会折阳寿,母亲也希望有这么短命的儿子吗?所以我不去考了。”
过了一年多,四个大点的妻子都生了儿子,听孩子的哭声,就知道将来能成大器,只有五娘今月还没有怀孕。花根云感到奇怪,说:“难道老天还不想我跑路吗?”
于是开始与今月嬉闹,说:“从今往后,你要注意看我的眼睛,如果目光像巧目流盼,就是男女阴阳结合而生儿育女的最佳时机了。”今月开玩笑说:“我应该养个叫花子的孩子当儿子,免得你笑我肚子不争气。”
过了两年,四个儿子全都开始呀呀学语,今月也怀了孕,但还不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花根云就去五相祠卜卦,卦语说:“巧巧巧,心事了,回头宜早,俗尘宜扫。”花根云品味一番后,哑然失笑,说:“是时候了!”
第二天,是寡妇二妈妈的生日。祝寿之时,音乐声响彻云霄,客人们举杯畅饮。花根云突然跑进来,跪着对四个寡妇说:“儿子之所以能生下孩子,是父亲留下的荫德,还有母亲们的福份,不是儿子我自己拥有的。各位母亲以后各自抱自己的孙子,教导自己的儿媳妇,胜过每天面对我这个无才无能的儿子了。儿子该做的事已经做完,儿子走了!”
接着他向五个妻子作揖,说:“你们都有儿子,应该好好努力过日子,不要挂念我。”众人对他的胡言乱语感到惊讶。花根云说:“我是催讨欠债而来,债还清了就走,哪里是胡言乱语?”
当天晚上,他还去给几位母亲请安。早晨起来,他偷偷更换了来家时的破衣服,悄然离家出走了。仆人们四出寻找,没有一丝踪迹,一家人为此痛哭失声。
(未完待续)
(出自《夜雨秋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