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风雨飘摇的王朝,波谲云诡的深宫,君王、影卫、皇后,身不由己的一段命运纠葛,隐秘而绝望的爱恋,但求来世,不求今生……)
【1】
春夜阑珊,漏断更残,天光非明似暗。
寝殿之内,龙涎香里。
唯见冠带衣物、钗环鞋袜凌乱落于床前。
帷帐里,隐隐传出人声。
“陛下,奴婢好怕,若是皇后娘娘回宫……”
“扫兴,怕什么,就是要让她看到!来……”
甄微与贴身宫娥金珠的脚步声很轻。
甫一进殿,听到对话,她只略略怔了怔。
不顾金珠杀鸡抹脖般的示意,竟置若罔闻地转身出去。
凭他们继续。
凤仪宫很大。
除了中宫寝殿,还有旁的地方可去。
……
罗裙曳地,步摇轻颤。
甄微淡定地带着宫人们往偏殿走。
除了她仿佛置身事外,其余人等个个面露难堪。
金珠后悔,刚才在门前遇到目光闪烁、百般阻挠的太监时,就不该撺掇皇后固执地走进去。
皇帝竟公然在皇后的寝殿内临幸宫娥。
若传出去,不单是打了大郢皇后的脸。
甄微出身河西名门,年长永康帝齐湛三岁。
五年前,甄氏年方十七,因美艳绝伦、品行出众得以入住中宫,位列坤极。
传闻中从那时起,帝后便相看两厌,因此皇后至今无有所出,以致帝无嫡子,国本不固。
不知情的人,只道永康帝眼瞎。
明明三千佳丽之中,能及得上皇后倾国之色者,再无一人。
只有金珠知道,是她家小姐,心中早已对那个任性荒唐的昏君失望透顶。
否则不会在昨夜收到接驾的旨意后,非要去钦安殿祈福,这才给了紫嫣那小贱人勾引主上的机会。
“紫嫣侍寝之事,若陛下过后肯认,按后宫规制,给她采女的位份。”
“喏。”
甄微走了一阵,忽然在回廊里站住。
一面与金珠柔声交代,一面抬起头,望着屋檐下轻轻摇晃的护花铃。
什么时候起风了呢?
美人鬓角的发丝亦被吹动。
甄微似被清脆悦耳的铃声吸引。
清冷艳绝的容颜上,渐渐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
怎知在她身后,侍从林立的天子仪仗之中,有一对幽潭般的眼睛,正向她投去隐秘的一顾。
【2】
宫娥紫嫣没有成为妃嫔。
而是在当日,就被冠以“玷污中宫寝殿”的罪名,乱棍打死。
甄微知悉消息为时已晚。
急匆匆赶到午门外。
只看到面目全非的紫嫣被行刑的宫监用板车推走。
一旁站立观刑的各宫妃嫔宫人,见到她,立即齐刷刷施礼。
“参见皇后。”
个个脸上麻木多于恐惧,想来这种血腥场面,在宫中也司空见惯。
天子暴戾,喜怒无常,纵然广储美色,依然欲壑难填,他每年杀一两个妃子也是常有的事,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甄微含泪捂住了嘴,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齐湛今次所造杀孽,她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
午后,乾宁殿。
天子在本应放置奏折的御案上,摆满佳肴美酒。
殿内舞姬随乐起舞,身上衣裙薄如蝉翼。
两侧列坐六个宠臣,有老有少,个个脸上俱现阿谀奉承之色。
齐湛左右皆有娇媚妃子相伴。
其中一位绝代佳人张婕妤,本是荆王世子之妻,论辈分还是齐湛的堂嫂。
不料皇帝听信宠臣谗言横刀夺来,改名换姓纳入后宫,对外只说世子妃暴病,荆王早有图谋,趁机造反,朝廷才将叛乱平息不久。
张婕妤最先看到甄微进来,急忙将正在饮酒的齐湛袖口一扯。
一看到皇后身影,少年混浊的眼底骤然腾起两团烈火。
将左右美人一齐搡开,起身唤。
“姊姊,你来啦?”又冲在场诸人吼,“都给朕滚!”
众人作鸟兽散,路过甄微身边,还不忘同她略略施礼。
甄微身着五彩绣凤翟衣,头戴凤冠,神情木然地下拜。
“臣妾参见陛下。”
她声音无比娇柔,尽管语气清冷,也足以令男子情难自禁。
齐湛几步飞奔过来,似乎忘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将她搀起之后,便紧紧揽入怀中。
“姊姊为何要躲着阿湛?可知阿湛有多思念姊姊么?”
他仿佛呼吸里都是痛。
甄微闭上了眼睛。
只想挣脱这双沾满鲜血的双手。
她想起初初嫁入皇宫,她十七,他十四。
也曾想过同他岁月静好,共携白首。
可不过数月光景,他一味痴缠自己不说,还结交一班宠臣花样翻新地胡闹,哪有一点天子的样子?
“陛下,天子为万民所养,水可载舟,亦能覆舟,向来圣明之君,夙兴夜寐,爱育黎首……”
齐湛才胡乱解开她的腰带。
忽然间就没了兴致。
他拿一条人命才换来她主动上门找他。
纵然万花丛中过,真正想要采撷的,不过是她这一朵。
【3】
“你是想指责朕草菅人命么?”
他冷冷地说。
甄微低眉垂首:“臣妾不敢。”
她其实还想说,他耽于享乐,胡作非为,造成内忧外患,国运艰难。
纵然先帝时已经积重难返,齐湛身为天子,也不该继续任凭社稷崩坏。
然而齐湛贴紧她耳畔,嗓音暗哑:“你岂不知朕是在报复?朕想你,你躲着不见。姊姊,你抗旨不遵,忤逆君上,那个宫娥是你害死的,你记住……”
甄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渐促。
却只见齐湛唇角露一丝狞笑,袍袖一扫,案上的杯盘碗盏哗啦啦掉落。
宽大的后服给他剥落,竟往桌案上铺陈。
“陛下,您饶了我。”
甄微知道,影卫就在暗处。
正不带一丝感情地,像鹰隼般锐利地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只乞求他给自己留最后一点尊严和体统。
“不称臣妾了么?哪里还像个皇后。”
“不要在这里,阿湛,姊姊求你。”
“唔,你又要抗旨?”
“不要……”
甄微已然吓得双颊涨红,浑身颤抖,仍未阻止他将“美味”重新上桌。
情急之下,挣扎之间。
趁着他自行宽衣解带的空。
甄微果断拔下了头上的金簪。
“臣妾,宁死不从!”
不是弑君。
是刺向自己的胸口!
说时迟。
那时快。
齐湛也在那一刻吓懵。
“不要——”
“住手!”
黑衣武士从天而降!
是影卫。
“玄武,放肆!”
齐湛反应过来,恼羞成怒。
不知是恼怒好事被打断,还是——
甄微只着月白中衣,被那人拿住手腕,簪子固然落地,人却立足不稳,竟跌坐他怀中。
四目相对,也不过是一瞬。
那人周身着黑,罩着玄铁面具,仅露一双幽潭般的眼睛,十分醒目。
“放开皇后!”
玄武身躯明显地一僵。
还是无言地放开了甄微,戒备地立于齐湛身侧。
“姊姊,你宁愿死,也不愿跟朕……”
齐湛向身侧影卫投去阴狠一瞥,又转向甄微,俊脸扭曲,唇齿间寒意流露。
“甄氏,你不知后妃自戕,是重罪么?好,好的很!”
【4】
齐湛下旨,中宫殿已不适宜皇后居住,令甄微即日移宫。
与他一道在乾宁殿起坐。
虽不再提及让皇后侍寝之事,却夜夜让她在龙榻前伺候。
妃嫔们一开始还有些脸红。
久而久之,竟习以为常。
若有哪一夜皇后不在帷帐外安坐抄经,都还觉得诧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纵然皇帝在颠倒之际,要茶要水百般为难,却没有妃嫔因此轻视甚至欺辱皇后。
皇后为人正直,内心清明,则鬼神不近,邪祟不顾。
她每一次都默默为暴戾弑杀的少年天子善后。
紫嫣的后事她妥善处置,又托甄国舅给她家送去了一大笔抚恤银子。
妃嫔们早知伴君如伴虎,谁能保证哪天皇后善后的对象,不会是她们中任何一个。
隐匿在暗处的影卫也看得真切,自始自终,只有陛下在侮辱皇后。
……
果报在半月之后姗姗来迟。
那夜没有月亮,倒有漫天星子缀满苍穹。
本朝圣君武帝冥诞,恰逢中原一带民变被平定,甄微依旧去了钦安殿参拜祈福。
齐湛是从不讲究这些的。
或许也是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依旧召了张婕妤侍寝,事先还饮了一班宠臣进献的鹿血酒。
是夜乾宁殿以夜明珠照明,亮若白昼。
玄武遣了另一名影卫前往钦安殿寻找皇后。
待甄微匆匆赶到,瞬间给眼前情景吓得魂飞魄散。
龙榻上,齐湛周身只着一条亵裤,躺在血泊之中,当胸插一把匕首,正是他自己防身所用的追星刀。
皇帝已然奄奄一息。
张婕妤倒在地上,同样已经血肉模糊。
“张婕妤行刺陛下。皇后恕罪,是我等疏忽。”
玄武带领七八个影卫跪地,冷静说出始末。
甄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永康帝齐湛昏庸无道,朝政倚仗内阁老臣苦苦支撑,齐湛虽有二子,最大的才四岁,皆非她所出。
桩桩件件,在甄微眼前电光火石般飞快略过。
翻天覆地的大事,不容一丝一毫的差错。
当机立断,先遣金珠去太医院宣召可靠的太医,保住陛下性命再说。
与其同时,命玄武即刻将陛下遇刺的消息封锁。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甄微望一眼榻上正冲她微微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齐湛,不自觉心中一痛。
他此次惹出来的滔天祸事,可教柔弱的她如何善后?
玄武关切的余光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皇后美丽的眼角滑落。
……
【5】
“可以卸下你的面具么?”
钦安殿内,长明灯下,甄微用商量的口气对影卫玄武说。
皇后此时身穿一袭素衣,云鬓间并无钗环珠饰,依旧美得动人心魄。
玄武自始自终不敢抬头直视。
甄微深知,这一批影卫是先帝为齐湛精心挑选,或多或少与天子身形长相类似,除了担负护驾重责,在危急关头,也可以作为天子替身之用。
而玄武作为影卫之首,是甄微最后一个传召的人。
“喏。”
他嗓音清越,不似齐湛那般轻浮。
甄微已然有些失望。
声音就不像了啊。
玄铁面具被缓缓摘下。
甄微也随之心跳如鼓。
张婕妤那一刀刺得很深。
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永康帝齐湛将荆王一家满门诛杀的血海深仇。
太医说,以陛下的伤势,至少需要休养三个月。
国不可一日无君。
她在榻前向虚弱的齐湛说出这个计划时,他也只能艰难地点头。
性命攸关,社稷攸关。
齐湛再任性荒唐也知道别无选择。
……
玄武的眉眼,鼻和口,整个五官轮廓。
甄微看得目不转睛。
似乎将生平所有心力耗尽。
终于,她泪流满面跪在了他面前。
“臣妾,参见陛下。”
他,几乎和齐湛长得一模一样。
……
甄微将事先准备好的衣饰交给他。
不一会儿,当玄武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只见那翩翩少年头戴青玉冠,身着盘龙锦袍,俨然天子威仪,已看不出丝毫影卫的模样。
然而,他面对甄微,依旧惶恐得不敢抬头。
“皇后……”
“不要叫我皇后。”
甄微见他眼神清澈,神态羞涩,暗暗思忖,今后,还是让他少露面,少开口吧。
“那属下……”
“又来!陛下当自称朕,还有,你寻常没听到陛下怎么叫我吗?”
“喏。姊,姊姊……”
……
【6】
永康六年,正月二十。
帝破天荒临朝听政,并意外发布三道诏旨。
其一,彻查积年旧案,平反冤案,大赦天下,并将多年蛊惑君上的六名太监、伶人斩首弃市,家产抄没充公。
其二,令内阁中枢梳理政事,呈报积压要务,整肃朝纲,清算国库。
其三,追封日前因病暴卒的张婕妤为妃,抚恤其亲族。
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励精图治,与日前判若两人,简直脱胎换骨。
朝野内外,皆传是圣君武帝显灵,自甄皇后移宫之后,日夜规劝君上,终于精诚所至。
帝后如今伉俪情深,形影不离,亦是国朝幸事。
即使皇后夜夜专宠,后宫妃嫔似乎也并无微辞,人人皆盼中宫早日生下嫡子。
……
深夜,御书房。
月凉似水,春雨潺潺。
室内燃了龙涎香,平添几分暖意。
几案后,少年束发金冠,着月白锦袍,正神情专注地批阅奏章。
浑然不觉,一件鸦青披风轻轻搭上他肩头。
玄武转过脸去,不提防,与甄微温柔的眼神相触。
“皇后,不,姊姊……”
他搁下朱笔,低眉垂首,俊脸簇两抹红。
心道她去那么久,原来是去为他取披风。
甄微不以为意。
“陛下御笔不多,好在你对他十分熟悉,模仿起来并无难度。”
她浅浅微笑,一一翻阅他批阅过的奏折。
“你做的很好。阁老们都是先帝留下的忠臣,有的还是三朝元老,呈上来的折子,大多都有了定论,凡事多问问他们的意见总没错。不过,开恩科取士一事也不可延误。”
玄武余光见她头挽云鬟,身系越罗,芙蓉玉面并无多少脂粉修饰,恍若神妃仙子,身上幽香阵阵,哪里听得进去一个字?
这些话她也时常对陛下说,他早已听得烂熟。
玄武十岁选入皇宫,与天子一同长大,修文习武,总是比他人更加努力刻苦,这些事,其实难不倒他。
影卫注定与天子同生共死,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盼望齐湛能够早一点龙驭宾天,他与众兄弟理所当然为他殉葬,顺便带走这个王朝所有的荒唐,与众生的辛苦。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拯救美丽无辜的皇后。
齐湛哪一点配得上她?
“阿湛?”
甄微放下奏折,转身欲走之时,却惊觉玄武握住了自己的手。
目光所及,玄武已经清醒,将她放开的同时,也惶恐下跪。
“皇后恕罪。”
甄微忍俊不禁。
其实,也没有什么。
十来天,他已然多次在人前毫无顾忌地牵起自己的小手。
玄武的手掌,比齐湛的大些,掌心生一层老茧,结实而有温度。
“阿湛,起来。”
甄微毫无征兆地弯起唇角,第一次向他主动伸出小手。
还有两个月,前程未卜,他们将携手走过。
【7】
朝政渐渐走上正轨。
曾经恨铁不成钢的阁老们脸上亦露出欣慰笑容。
甄微常作大逆不道之想,倘若玄武是真正的天子该有多好。
危机始于一个多月后。
那日甄微去兴庆宫看望几个皇子与公主。
其中皇长子齐昊尤得甄微看重,他生母出身不高,难得天资聪颖,一点就透,人言有其曾祖父建安帝遗风。
更难得的是,皇子自幼肯与甄微亲近,甄微亲授诗书,隔几天要来考他《论语》与《千字文》,现今他已能背诵一些简单的句段。
“母后,您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不会再管我们,是真的么?”
小皇子没头没脑的一问,瞬间令甄微怔住。
“是谁同你说的?没有的事。”甄微心中震动,面上却未表露。
待孩子们午睡后,甄微便传来兴庆宫一干人等查问。
众人先是支支吾吾,后来有个管事顶不住了,说近日皇长子生母卫昭仪来过几次。
甄微勃然大怒。
近日她暗中协助玄武处理朝政,后宫事务大为疏忽,未料到就被人钻了空,这个卫昭仪胆大妄为,没有皇后懿旨,竟私自来兴庆宫见皇子?
“皇后娘娘,是您平日里对这些人太过宽纵。”
金珠也气得了不得,甄微命人传来宫正司,先将违规放妃嫔进来的兴庆宫总管重打二十大板,又命金珠领人去拿卫昭仪来。
谁知金珠无功而返,说卫昭仪往乾宁殿去了。
甄微头脑一懵,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你说什么?”
“娘娘,卫昭仪,在,在乾宁殿伴驾。”
……
待甄微赶到乾宁殿时,眼前的情景更令她气血上涌。
“陛下,这么多日,您就不思念臣妾么?您不是说皇后虽美,却寡淡无趣么?怎的还日夜同她厮守一处?”
有碍观瞻的卫昭仪,几乎整个贴到了玄武身上,后者双颊涨红,手足无措。
玄武忽一眼看到甄微,如见救星。
“皇,皇后……”
他猛然起身,竟将卫昭仪一下甩出数丈!
“哎哟,陛下……”
女子兀自娇嗔。
甄微再看不下去。
“卫氏,滚出去!”
她甚少同妃嫔计较,如此疾言厉色,连玄武也没有见过。
他定定地凝望住她。
心中莫名地略过一丝甜意。
她,是在吃醋么?
【8】
“阿湛,你怎么了?”
卫昭仪离开之后,甄微余怒未消,忽见玄武脸色不对头,慌忙上前搀扶。
然而才碰触到他,已然吓懵。
他周身滚烫。
“姊姊,能送我去内殿么?”
他紧握她手,哀求的眼神将她定定凝望住,内里又有几多莫名的情绪在流动。
甄微一眼看到桌案上的汤羹,疑窦丛生。
“这是什么?谁送来的?你喝了?”
“是昭仪娘娘。姊姊,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
甄微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了。
下三滥的东西,还不是那几个太监和伶人从宫外弄进来的。
——齐湛曾经骗她喝下过。
玄武在齐湛身边年深日久,又岂会不知?
……
甄微将玄武扶进了内殿。
他的身躯越来越烫,额上青筋爆出。
“姊姊,皇后,用冷水浇我……”
似干涸的土,久旱的禾。
甄微好不容易将他扶到榻上。
突然望定他,认真地说:“玄武,你很清楚,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一个宫娥过来,你放心,将来我会将她许配给你,让你们一起出宫,如果你有心上人,只要不是陛下的女人,你现在就可以同姊姊说。”
她知道这个药效。
冷水根本不起作用。
他眼中突然有了泪。
“姊姊,其实我……”
颤抖着双唇,欲言又止。
她身上好香。
玄武突然猛地将甄微推开。
“姊姊,你走,离我远点……”
终还是咬破嘴角,血和着唾液吞下去,或许能稍稍解渴?
“朱雀,青龙。”
甄微目不转睛地凝望他,终于召唤出他的影卫兄弟。
“皇后放心,合欢散并非无药可解,只是玄武,他要受些苦楚。”
甄微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真的么?”
青龙与朱雀对视一眼,方吞吞吐吐解释:“陛下……曾经拿我们兄弟试药……此事,玄武并不知情。”
什么?
甄微震惊到无语。
世间真有如此下作无耻之人,竟然还是自己的夫婿,堂堂九五至尊。
那一夜,玄武被封住穴道,服下寒食散,忍受万虫叮咬般的奇痒苦痛。
甄微在榻前彻夜守候。
……
【9】
“皇后,这种东西各宫姊妹都有,难道您没用过,为何独独不放过我?皇后如今独占陛下,居心何在?”
卫昭仪被打入冷宫之时,竟然大喊大叫,更将皇后欲行“杀母夺子”的话也嚷出来。
阖宫都听到,甚至传到了前朝。
甄微与玄武商议之下,决定向正在休养的齐湛禀告。
“只是打入冷宫,岂不便宜了她?”齐湛看向玄武,意味深长道,“这种不知廉耻的贱人,死有余辜。”
甄微听出他话里有话。
他这是在警告她吗?
纵然齐湛躺在这里,但他们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的耳目,倘若她胆敢背叛他,就是无耻贱人,死有余辜。
待玄武离开,她取过一旁的汤药,正预备喂给榻上的齐湛,便给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咣——
汤药意料之中泼洒。
“姊姊……”
齐湛自从受伤,幽居密室,整个人似乎安静了许多。
“陛下,药洒了。”
甄微面无表情,语气难掩薄凉。
她现在一看到齐湛,就想到他曾经的荒唐,还有玄武受尽折磨的模样。
“你叫他阿湛,却叫我陛下?”齐湛坐起来,面色苍白地凝望她,一只手掩住胸口,那里正痛苦难当,“姊姊,朕才是你的阿湛啊,朕对别的女人从未认真过,这里,自始自终只有你一个。姊姊,你对一个猪狗不如的贱奴尚且如此温柔,为何连正眼看朕一眼也不能够?”
他怎么会看错?适才玄武看皇后的眼神,分明已经情根深种。
好在他们并未逾越雷池一步。
甄微心中一冷。
齐湛竟然视玄武为猪狗不如的贱奴。
影卫们为他出生入死,供他犬马般驱使,她那晚看到玄武身上多处伤疤,不是在陪他习武时遭他刺伤,便是为他抵挡刺客时留下,到头来,他们仅仅是贱奴而已。
“陛下,恕臣妾无礼。太医嘱咐,您不可以讲太多话。”
甄微冲他微笑,皓腕不动声色地脱开他掌握,将他身上的锦被又向上拉了一拉。
“今夜,留下伴驾。”
齐湛记得,她刚进宫那阵,他时常同她这样撒娇。
先帝驾崩,太后不到一年也驾鹤西去,天子年幼无依,阁老们做主,为他选择了一位年长他三岁的皇后。
起初当她是姊姊不错,但是很快,他只想做她倾心相恋的情郎。
然而甄微却陷入姊姊与皇后的角色里,再也没有变过,即使他掏空国库享乐玩耍,一个又一个妃嫔美人地纳,她的注意力依然在维持她皇后的尊严和体统上。
“陛下,臣妾在这里多呆一刻,玄武那边就多几分变数。盼陛下早日养好龙体,真正君临天下。”
甄微说着向他大礼参拜,微笑离开。
【10】
卫昭仪当晚就得了急症。
太医赶过去抢救不及,深夜到乾宁殿向帝后告罪。
甄微略怔了怔,再看向玄武,他脸上亦难掩惊诧。
越发心中纳闷,只好求证太医:“可勘验无误了?有无旁人谋害?”
太医,冷宫众人皆磕头回话,确无任何中毒自尽迹象。
待众人走后,玄武先就自证清白。
“姊姊,我绝没有……”
确切地说,他还没来得及下手。
他话音刚落,突然间住口。
甄微的眼中也陡然迸发出恐惧。
倘若不是她与玄武做的,那就是齐湛自己派人做的。
“玄武,你说,那碗汤羹,会否是……”
甄微目不转睛地与玄武对视,她没有说下去。
卫昭仪身为皇长子生母,向来低调收敛,礼敬中宫,她怎么就没有好好想一想,这个小小的昭仪怎么就突然发疯似地挑衅皇后,甚至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只有一个解释,齐湛利用卫昭仪试探她和玄武。
显然,齐湛已经确认他们并未背叛他,他们通过了考验。与此同时,卫昭仪也被灭口。
“皇后……”
玄武突然间改了称呼,他眼中有太多情绪,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他们原本正一起批阅奏折。
近日各地奏折如雪片般飞来,尽是积年荒疏的政务,单是报饥荒与民变的就有数起。
以齐湛的性子,无非是一个字“杀”。
现在看来,他不理朝政,对江山社稷而言,反倒是件幸事。
“玄武,饥荒自当赈济,民变则应视情况而定。杨阁老的意见,倒十分中肯。”
她亦不再唤他阿湛。
“皇后,不如将奏折送到密室……”
“不,待他完全康复后。”
甄微决然摇头。
齐湛就是个疯子,能让他少祸害一天是一天。
但他们迟早会还政于这个疯子的,不是吗?
甄微突然之间想哭。
感到她与玄武所做的一切终将是徒劳。
玄武留意到了她眼中的盈盈水光。
他与她两两相对,离得那样近。
好想伸出手去,揽她入怀。
他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很久。
可以追溯到他第一次在暗处,看到少年天子掀开绝色皇后的盖头之时。
但是他不能,不能害了她。
千言万语,唯有道一句。
“皇后,请您善自珍重。”
有个秘密,他决定永远烂在肚子里了。
当夜,其实他早就发现陛下的追星刀被张婕妤盗走,私藏于御枕之下。
齐湛……他为什么不死?
【11】
是年,夏至。
永康帝齐湛下旨,追封皇长子生母卫氏为贤妃,皇长子昊年幼无依,着令皇后甄氏抚养。
齐湛的伤势并没有完全康复。
但他坚持要从密室出来。
他自诩王朝的太阳,普照万民,不能长久呆在见不到光的暗处。
甄微自永康帝重登宝座那一日,就再也没有见过玄武。
齐湛如今与她日夜厮守,形影不离。
他似乎也在尝试做一个明君。
但不过七日,各种枯燥政务与繁杂国事就令他焦头烂额。
“姊姊,朕还年轻,阁老们处事老成,不如依旧将国事托付处置。”
“姊姊,天气炎热,我们不如去北潭避暑,逍遥快活。”
“姊姊,如今国库日渐充盈,民乱多已平定,不如在弱水之畔,再造一座宏大宫殿,令朕得以与你长相厮守。”
甄微与玄武数月苦心经营的局面,一朝便被齐湛本尊打回原状。
……
齐湛如此痴心,甄微却只喜欢他睡着时,一动不动的样子。
为了能够看到这种状态下的齐湛,她宁可放下自尊,做出他喜欢的样子。
待癫狂过后,他疲倦睡去,她会用柔软的指尖,将他清俊的眉眼,英挺的鼻,弧线优美的唇,小心翼翼地,逐一触摸过。
好像这时候,他是另外一个人。
……
那一夜,甄微灌齐湛饮了许多酒,确信他人事不省之时,她试着低声唤。
“玄武——”
“玄武——”
从暗处走出的黑衣武士,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玄武。
“青龙参见皇后——”
“你跟我来。”
甄微将他带到偏殿。
确定无人偷听后,青龙向甄微拱手,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皇后,玄武已经为陛下尽忠。”
“你说什么?”
甄微此时着月白寝衣,散开如瀑青丝,美丽的脸孔陡然变得煞白。
她立足不稳,摇摇欲坠。
“皇后——”
青龙眼睁睁看她瘫坐在地,却不敢上前搀扶。
甄微无声地落泪,整个灵魂似乎已被抽离。
自真正的齐湛重新回归众人视线,她理所当然地以为,玄武仍旧在暗处好端端地做他的影卫。
他们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相守,直到永康帝驾崩。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她永远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皇后,有朝一日,陛下百年之后,属下将从于地下继续护驾,皇后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成为太后,太皇太后……”
“不,到那时,我也将自请为陛下殉葬,倘若深爱一个人,怎能不生死相随呢。”
届时他们将在地下重逢。
……
甄微压抑地啜泣。
忽然之间,她起身攥住了青龙的臂弯。
“是陛下赐死他的吗?”
青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答案昭然若揭。
【12】
青龙递给甄微一枚青玉佩。
上面镌刻着“知远”二字。
“陛下当时只说了一句话,玄武与皇后,只能活一个。”
“玄武二话不说,当即自尽身亡。陛下当着我们众兄弟的面笑他愚蠢,道他果然觊觎皇后,一试便知。我们也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傻的影卫。”
“皇后不用找他了,陛下已将他碎尸万段,弃于乱葬岗。”
“这是玄武自幼贴身带的,他曾经私下对我说,倘若有朝一日他先行一步,一定要我将这枚玉佩进献皇后。玄武本姓徐,名知远,山东人士。皇后,您记住了么?”
……
甄微攥紧了玉佩,泪如雨下。
*
永康帝齐湛,于同年秋,暴崩,谥号灵帝。
灵帝死因一直存疑,坊间最普遍的说法是灵帝曾经遇刺,正中心脏,帝尚未痊愈便纵情声色,以致病发。
同年,甄皇后并一众阁臣拥立四岁的皇长子昊为新君,因新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
鲜为人知的是,太后拟下旨废除先帝影卫殉葬的旧例,命青龙等人继任新君的影卫。
不曾料到,青龙等人在护送灵帝归葬皇陵时,集体自尽殉主。
自此,灵帝影卫之中,唯有玄武一人,未能有始有终。
甄微长久系着那枚青玉佩,它伴她红颜白发,辅佐出两代英主。
她最终废除了王朝所有形式的殉葬制度。
并早早在远离灵帝陵的山峦之上,自行选好了一处百年之后的归宿。
站在那处山峰,恰好能够遥望山东。
想故乡必然是所有漂泊灵魂最终的归处。
……
又一年早春。
白发苍苍的太皇太后甄氏在宫人的搀扶下,又一次步履蹒跚地来到凤仪宫外的回廊上。
护花铃随风叮咛作响,太皇太后不由自主在此处停留。
她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忽然间转过身去。
宫门前是属于太皇太后庄严的仪仗。
甄微想起在她还是王朝最美皇后的年龄,自中宫殿内从容走出。
只因为在人群里乍然看到那张与灵帝齐湛酷似的面容,鬼使神差般,便在回廊处驻足。
知远当时可有暗中窥伺过美丽的皇后呢?
“姊姊……”
婆娑泪眼里,甄微似乎听到人群里有人在唤她。
“知远……”
甄微知道,她同他,终于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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