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纸人的脸。
它的脸颊涂着两团大红色的颜料,同样用大红色颜料涂的嘴巴,竟然往两边翘起,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一
“小卫,你奶奶病得很严重,怕是不好了,你回来一趟吧。”
电话是我爸打来的,他的话不多,我想着电话里也问不清楚情况,于是赶紧请了半个月假,买了车票赶回家。
我在省会城市工作,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农村,饶是我早上八点就买了车票,几次倒车下来,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家里人很多,却并不热闹。
我提着包走进家门,边走边向亲戚们问好。
三爷爷四爷爷一家来了,二叔四叔五叔六叔家也来了,其他离得近的堂姊妹也都在。
最关键的是,大祖也在。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奶奶这次恐怕是真的不好了。
大祖吸着水烟筒,在烟雾缭绕里继续说话,”这事儿就得这么办,这些年我办过的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哪一次不成?”
我坐在我爸旁边,闻言轻轻拉了拉我爸的袖子。
我爸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纸人代葬。”
我心里倒吸一口气,难怪大祖在这呢。
纸人代葬是大祖爷爷那辈就开始用的法子,主要是给快不行的人用的。
在人还吊着一口气的时候,就热热闹闹的把白事准备起来,但装在棺材里抬上山的,不是真人,而是纸人。
据说这样就可以骗过地府老爷和牛头马面,人已经死了埋了,就别再来勾他的魂了,从而保住一命。
我是不信这个的,这摆明了就是封建迷信。
大祖办过的当然不是一件两件,但也没有更多了,就三件,还是加上了他自己那件。
但这三件纸人代葬确实都成功了,加上大祖那辈就剩他一个了,大祖在族里就是族长的地位。
我知道大祖在族里一向蛮横,说一不二惯了,若是别家我也犯不着得罪他,也就不言语了。但这是我亲奶奶。
于是我小心着开口,”要不还是先给我奶送医院看看去……”
“笃!”
大祖重重的把水烟筒放在地上,打断了我的话。
他眼皮都不往我这里抬一下,也没有接我的话。
“没规矩!”爷爷瞪我一眼,开始骂我,”你大祖说话,轮不到你个小崽子插嘴。”
大祖这才轻咳一声,耷拉着眼皮说话了,”小卫啊,就是随你妈了,不懂事。”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我爸伸手在我腿上按了一下, 示意我闭嘴。
这么一打岔,我没能及时接话。
大祖却不肯轻易放过,又拿出我别的错来说,”听你四叔讲,你前两个月接你爷奶和你爸去城里见你那个女朋友去了?”
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做的不合适,我知道大祖是要教训我这个事情了,于是只轻声回了一声是。
果然大祖冷哼一声,”你爷爷说你没规矩,那是真没说错你,哪家媳妇不是上门来见长辈的?我可告诉你,这媳妇我还没掌过眼呢,你爷奶答应了也不算数!”
我低着头不说话,实际是知道就这个事情吵起来也没有任何结果,干脆沉默。
“这么没规矩的,进门了也是个祸害,就像你妈一样!”可能是想起了我妈,大祖真生气了,嗓子里呼哧呼哧的,开始骂起脏话来。
我动了动嘴皮子,但我爸更用力的按在我的大腿上。
我知道我爸的意思。
每次一说起我妈,大祖就要这么叫骂一回,谁劝也没用,谁也不敢劝。我要是回嘴,那就给我上家法,一边抽我一边骂我妈。
我奶如今还病着,我也不想她再为我的事情操心费神了,所以这次就依了我爸的意思,没有回嘴了。
大祖骂一回,气顺了,又说回我奶的事情来,”就这么定了!明天你们家里就准备起来,好好做七天法事,七天后我把纸人扎好,就抬上山。”
族长说一不二,我的反抗无效。
于是布置灵堂安置棺材,买花圈买麻绳买孝衣,请了念经的先生和唢呐班子,热热闹闹的办起白事来。
二
我奶的身体撑过了七天法事。
第八天凌晨三点,大祖就把纸人送来了,随后小心翼翼的把纸人放到棺材里。
钉棺的时候我离得近,清楚的看到了纸人的样子。
大祖画的纸人还是那种老式的审美,炭黑的两个圆眼睛,大鼻子,涂得红艳艳的厚嘴巴,脸颊上也涂了两团红艳艳的颜料。
我盯着纸人下垂的厚嘴巴多看了几眼,心想这纸人画的可真难看。
但这话是不敢说出口的。
棺材订好后抬了放在院里,等着中午十二点再抬上山。
这期间的时间大家都各回各家补补觉。
等到中午十点半的时候,大家伙就又都来爷爷家里集合吃早饭了。
大祖吃完了饭,就杵着拐杖,拿着电喇叭喊人。
“都到位了!抬棺的、管事的、打杂的、孝子贤孙!”
于是大家就乌拉拉站起身动起来。
爷爷奶奶一共生了五子二女,子女又各自生了子女,我好些堂哥堂姐也结婚了,所以戴孝的人一大片。
男的头上都绑着四角孝巾,女的头上都带着三角孝帽,整齐的围绕在棺材旁边。
随着喇叭声响起,起棺了。
一大群人走了五分钟左右,大祖拿着电喇叭通知搭桥了。
搭桥就是所有的戴孝的人头脚相连趴在地上, 然后抬棺的人抬着棺材从趴着的人身上过去,等棺材过去了,自然有亲戚来把趴着的人拉起来。
我爸是爷奶最小的儿子,我的年纪自然也比较小,于是我排在搭桥的后面位置。
脑门抵在马路上,耳边是各种各样的交谈声、笑声,好像今日办的这一场,真的是一件喜事。
我心里总觉得悬悬的,挂着我奶,也不知道这么一搞她能不能好起来。
我正想着,就感觉到身体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很轻,但面积挺大。
然后几乎在一瞬间,那些在耳朵边一直不停的杂七杂八的声音都消失了。
这是怎么了?掉在我背上的是什么东西?棺材过去了怎么没人来拉我起来?
我想抬起头看看,但是我还在搭着桥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我正纳闷着,一声大喊打破了此时的宁静,”大凶!大凶了!”
我认出来,这是念经先生的声音。
一定是出事了!
我顾不上许多,自己翻身坐起来,我背上的东西也顺势掉在了一旁的马路上。
人群又开始吵吵嚷嚷起来,有人尖叫,有人哭出声来,还有人在呵斥、骂人。
而我也终于看到了刚才掉在我背上的东西。
是那个纸人。
大祖花了七天时间扎好,昨晚凌晨三点放在我奶奶棺材里的纸人。
它从棺材里掉出来了。
正好掉在我身上,然后因为我的翻身动作又滚落在马路上。
我浑身发寒,看着旁边的纸人。
它面朝天躺在地上,炭黑的两个圆眼睛直直的看着天空,大红色颜料涂的嘴巴,竟然往两边翘起,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但我分明记得,昨晚入棺的时候,它的嘴角是向下的!
我吓得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哆哆嗦嗦的指着纸人喊大祖。
大祖没有理我。
我透过吵闹的人群,看着大祖在挥着拐杖打我爷爷,我爸去拉,他就又挥着拐杖打在我爸身上。
“大祖!”我大吼出声。
终于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我。
我整个人都发着抖,指着地上的纸人给大家看。
“它笑了。”
三
棺材和纸人又都抬回了爷爷家院里。
大祖又开始吸水烟筒。
院子里挤满了人,但没有人说话,只有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声音。
终于大祖吸完了一卷烟,他咳嗽一声,手一抬,四爷爷立马把水烟筒接过去了。
“这事儿,是老五家办的不好,棺材板没订好。”爷爷在他那一辈排行第五,果然大祖一说话就拿爷爷开刀。
“别听那念经的瞎说话,我念过的经比他说过的话都多,他那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被吓得什么胡话都敢说。”
大祖没有解释为什么纸人的嘴角会变化,大约他也看出来了众人的疑虑,所以又加了一句,”要真是大凶,老五媳妇早被勾走了。”
奶奶如今还带着气躺在床上呢,大祖这话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于是终于气氛又开始轻松起来。
“就是,大伯镇着呢,哪个小鬼敢来撒野。”首先说话的是大祖的忠实拥护者三爷爷。
于是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恭维起大祖来。
“就是真有什么小鬼,大祖一口水烟喷出去就弄死他了。”
“哪来的什么小鬼,大祖说得对,就是五爷爷家办事不利索,才搞这么一出。”
“对对对,这棺材板得钉死啊……”
大祖听得满意了,才扬手打断大家的话,表示今晚要再做一场法事,这回由他亲自主持。
纸人被面朝下放在重新钉好的棺材里,大祖摇着铃铛叽里咕噜的念着我听不懂的经,然后戴孝的子孙们随着大祖的手势绕着棺材排队小跑起来。
旁边的喇叭班子跟着大祖念经的节奏吹着喇叭打着鼓。
足足跑了二十多分钟,大祖才喊停。
大祖也有些累了,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继续吩咐,”烧纸,在场的都烧,每人烧三张。”
等我们都规规矩矩排队烧完纸,大祖就让人来封棺了。封完棺,照旧抱一只大公鸡绑着脚站在棺材上。
“今晚,得有一个人守夜。”
大祖的眼睛从大家身上一个个扫过去,没有一个人吭声。
一是守夜累,二是今天出了事,大家多少心里有点膈应。
大祖的眼神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然后开口就决定让我守夜,”小卫年轻,又是唯一还没结婚的男丁,没沾过女人,阳气重,守夜最合适。”
谁说我没沾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