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乐作品:风

拂晓哨位 2023-04-24 21:56:48

作者:王军乐

滩,是山围的荒滩,不算小。什么也没有。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杨树是我们进山后从山外移栽来的,红柳、沙枣是荒滩土生土长的——稀疏的影子。我们开荒、打井、挖渠、种菜改变了滩,也间接地改变了芨芨草、骆驼刺、沙蒿子的长势。我们施工,打山洞,改变了山的模样。我们也有不能改变的,比如:风——飞沙走石的风。

六九年的冬天,我们部队骑着马进入了荒滩。不见一人,牲畜都躲得远远的,蜷缩在厩里圈里。我说:咋没谁欢迎呢?连长说:咋没有?没看见风在欢迎吗?这算欢迎吗?人欢迎人是热情,而风欢迎人却是冷情。我们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欢迎,谁又拒绝不了,谁也躲避不开。

我们初进山,还不知道哪座山下可以安营扎寨,哪道沟里有水源供给。现在在寻找。风从滩里飚起,情怀激烈,仰天长啸着过来,带着一身的寒气,带着满腹的沙尘,拍打我们的脊背,撕扯我们的衣裳,拥抱我们。我们从马背上下来,带的那些不多的暖热,很快被它搜刮得一干二净。

风,为我们搞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就去了,它们忙着他们的事---得意忘形的,在荒滩里驰骋、奔腾。天马行空,目空一切。它践踏过的荒滩,阴沉昏暗,犹如夜幕降临。围滩的山,沉陷在沙幕里,浑浑沌沌的。

那年,我十七岁,人小体轻,一抬脚就好似飞起来了。我害怕风把我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战友们找不见我,以为我失踪了,以为我当了逃兵。就后仰着脊背顶住风。风把我的脊背当作船帆,吹得鼓鼓胀胀的。沙尘从天上抖落下来,抖落在我的帽顶上,从帽耳流进了衣领里。我不管这些,不是我不管,是我,奈何不了风。

我们在北山脚下,挖了地窝子,搭了帐篷。有了帐篷,地窝子,我们好像还是荒滩一样敞露在天地间。夜下,我们钻进地窝子,两个人合铺。被子、皮大衣的热量早被风吸干了。风恋恋不舍地纠缠我们,揭我们的帐篷,拽我们的被角,揉弄我们的脑袋。我们的脑袋咋能让风揉弄,就戴上帽子,皮毛的。可还是让风揉弄了,从此,我的脑袋的一根还是几根神经萎缩了,再也不能修复了。被风多次袭击的肩胛骨再也不能被火烤热了。一到了冬天,一层一层地穿着绒衣棉衣,裹着大衣也没用,太西煤的火烤着,烤多久也烤不热。到了现在,就是夏天,也要穿上长衫。传统的针灸,现代的红外仪治疗技术,都不能救活我死了几十年的那块子骨头。

但我没有责怨风。那时觉得在风里跑是件有趣的事,被风推着,颠着步跑,省了不少的力气。有时还专门挑战风,高抬腿,风阻止前迈,我就把腿停在空中等着,等待着风息。风要刮歪我,我偏挺着身子不让它刮歪。

风会不会记着我,我想,风是不会记着我的——我和我的战友在风的眼里都是一模一样的。

一年间,我们部队就在荒滩掘了井,在山沟沟里箍了窑洞,安了营,扎了寨。风依然雄壮、激情、气势汹汹。冬天常常下雪,下过一场雪,雪覆盖了荒滩。风不再裹沙,裹着雪。裹雪的风,身瘦了许多,却像一把锐利的刀子,专以穿心刺骨,针灸师捻针一样尽向骨缝里钻。扎在脸上,本不面瘫而面瘫了。冬天里,不是我不爱围着火炉烤火,不知咋的,总是惦念着风——只一年间就与风恋爱上了——我是多么风情万种的人啊!

从窑洞里出来,爬上窑营的山坡,向荒滩里看。被我取名“狼脊岗”的岗子上,风是箭矢,从岗梁上射出,射向荒滩。而荒滩里的风,像极了一群流浪汉,走走停停,时大呼,时小叫,还常吹着响哨。有时,又像是过队伍,好大的队伍,一波一波地来了,总是过不完。到了山前,一道道沟给风留着路。风,呼啸着去了。也有一股子,还是几股风,不愿意向前走了,溜出了队伍,在山脚下犹犹豫豫的。

我们与风斗,也想着和风和解。可与风和解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风不领情。风专注于干风的事情,扫荡着荒滩。荒滩就只剩下了风的路。我们几千人的队伍,几百匹骡马,一遍一遍地踩踏,刚有了路的雏形,一场风扫荡过,就全没有了。连数万,数十万的脚印、蹄印也被一扫而空。

风雄强,狂妄,无视一切,把一地灰沙抛向天空,把一地碎石,说带走就带走,说丢了,就丢一地,根本不顾沙石所想。好在沙石无有所想。可滩中的胡杨是有所想的,想长成挺拔。我们也期盼着胡杨长成挺拔。可风不这样想,专与我们做对,摧残我们,蹂躏胡杨。被风蹂躏过的胡杨,歪歪扭扭,黑黑绉绉,古里古怪的。细枝粗枝都被风刀剪过,被风的手缠绕过,像喇叭地张开着。

我看到胡杨被残暴,心里就痛。心想着,胡杨长高大了,就不会畏风的残暴了;我想为胡杨长成高大做些什么?想了很久,才想到能做的,只有对着胡杨的根部浇一脬尿,供给些微不足道的营养。却常常被风发现了我的企图。我只要一掏出阳物,风就专盯着那根“水枪”。不仅刮缩了阳物,还刮得尿水对不上树根。我使了浑身的劲也对不上去,总有一些尿水荒撒了。

我对不住红柳,薄此厚彼了,我只是在一时找不到胡杨时,才把尿水撒给红柳。红柳却不在意,它是土生土长的,适应了极低养分的荒滩,也适应了荒滩的风。它极聪明,不直接与风对抗。风来了,低伏着身子,风去了又挺起身子。一头柴禾的乱发,从来就没有好好地打理过。知道打理也是白打理,任由风刮去。自认为伤害不了它的什么,甚至认为这样才更有风度。

荒滩的沙枣树,更有趣。风吹长号,它轻拉弦索,风高歌引唱,它沙沙低诉,从不抢风的风头。芨芨草、骆驼刺更是深眠在沙砾地里做着冬天里的长梦。风咋样地刮,咋样的寒冷逼迫都不被惊动,练就着圣人的情怀。

风一年三季都在忙着,定时的初秋来,暮春才去。这样骡马被牵出来蹓跶的机会就少了许多,特别是进入了冬季,挤在四堵墙的马厩里,憋闷烦躁。风在厩外一吼,骡马就更是暴躁,仰着脖子长鸣,低着头冲撞,踢踢踏踏的。“咕噜苏”看见了,拿起搅料棍,咕咕噜噜着走近料槽,哐哐哐地击打着威慑。“黑脸张”笑他,讲的哪国的语言。我是人,都听不懂,骡马还能听懂。也提着搅料棍走过来,大吼一声,对着大红马、小黑马抡起来。小黑马一蹶子尥起, “黑脸张”退让不及撞倒了料缸。这时轮到“咕噜苏”笑他了。

骡马是军队在编的战斗力,驴却只能是非编的。这样,待遇就不同了,圈棚四面透风,风随出随入。风一来,驴无可奈何,只能高亢地鸣叫着对抗。常常是风在圈棚外吼,驴在圈棚内鸣,声音纠缠在一起,胶着不清。“鄱阳湖”当兵初到西北,不知道驴的秉性,也不知道风的秉性。见驴鸣叫不息,便骂驴是驴日的。驴不是驴日的,又是什么?还抡起鞭子,狠狠地抽打着驴。驴极不服气,却没有语言为自己辩解,就瞪着眼,将头迎着上去,任其抽打。于是,四只眼睛就对上了。

“霸州刘”是猪倌,“固原羊”是羊倌,都是北方人,不是比“鄱阳湖”性子软绵,只是更通一点畜牲的性情,一见风吼,就急不可待地跑进猪圈羊圈。丢一把干草给猪羊,大大小小的猪嚎嚎叫叫地冲着过来。强势的猪,独占着圈栏。猪倌再丢一把到远处,给或弱或小的猪。羊倌的干草丢进圈里,风一刮,落在了羊背上,群羊就你拥着我,我拥着你,强势的借着混乱骑上了弱小的身上,弱小的挣扎着从乱蹄下逃出。干草洒落在地。风看见了,又把干草刮得四散。

木工厂在猪圈下。山东“大白菜”是木料保管员。风进入了木工厂空空的院落,把栅栏门摇晃得嘎吱嘎吱的响。“大白菜”从工房里出来,给栅栏门上套了铁丝环,算是锁了大门。又返回工房里,守着火炉。鸭嘴水壶在火炉上噗噗喷雾---自制的加湿气(那时还不这样称),抱着一本书,不理不睬风。风摇晃着栅栏门,不断地骚扰,“大白菜”依然不理不睬。

岗楼,就在木工厂的院外,是司令部设岗,特务连站岗。那天轮到了宁夏“二毛皮”站岗,风拍打着岗楼的挡板,用了很大的劲,又不能怎么样,就从缝隙里溜进去。被风裹进的沙尘,簌簌地从隙间落下。落到了底板上,又从底板的缝隙流下去。没流下地的,“二毛皮”用脚踢开。呛了鼻眼,就肩着枪走出了岗楼,背对着风,以背当盾抵抗风。

“二毛皮”站岗时,“洋芋蛋”独自看管着荒滩上孤零零的机井房。风,拍窗打门,咚咚的响,肆无忌惮的像个强盗。“洋芋蛋”一个人寂寞,就想着是我去看望他了。我正在巡查通信线路,顾不上去看他。就是没有巡查任务, 那么大的风,我也不愿意在风里乱跑。我已经有所顾忌了,开始害怕风把我刮歪,再也长不直了,没有了一个女人看中我。

他匆匆地拉开门,却一条狗都没有,就坐回了床铺,一手执红棋子,一手执黑棋子,指挥着车卒马炮在楚河汉界上交战。一手炮打过去,又听到了呯呯咚咚的门响,又去开门,还是什么也没有,就狠狠地将门踢了一脚,找了一根歪木棍顶住门。又回到床头指挥车卒马炮对弈。一手推卒过河,抵上马,拍门声如雷,他也不理不睬。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才去开门。一见是连长,赶忙地敬礼,还是被连长高喉咙大嗓子地训斥了一顿。连长走后,“洋芋蛋”对着风大吼着泄气。吼声还是被风顶回了自己的耳朵里。

我在荒滩里巡查线路,风一根一根地拍打着电杆,替我数着过去,替我检查着电杆的质量,也替我钻进电杆底下的围石,查看围石是否冻裂了缝,有没有洞,多大的洞。可一股子风钻进一个空洞里,再也不出来了。我才想起风也是洞的制造者,但我不能以破坏军事设施治风的罪,无奈,去搬一块子石头堵了洞,把风也堵在里边---徒劳之举,风跑了。

我巡查完线路,回窑营去,风也跟着我回到了窑营。进了窑营的风,显然没有了荒滩里的张狂劲儿---窑营里窝着强大的阳刚气,震住了风。风也是聪明的,知道火炉的火只烤热我和我的战友,而不烤热它,就不进窑洞里去。在院子窜来窜去。窜到了窑门前的晾晒铁丝下,跳起来,撕扯铁丝上的白布衫。白布衫冻在了铁丝上,风撕不下来,就翻过了山梁梁,到了四连的墙根,钻进一双胶鞋鞋窝里(胶鞋大概是忘记收回去了,或是怕战友嫌弃鞋臭,有意在风里刮),从里向外推,先把两只鞋推开了,再把一只推到院中。又翻过了一道山梁,到了二机连的院子,拖着倚着墙的芨芨草捆挷的帚把,刚拖动,就被“川娃子”一脚踩住了。

夜里,我写信给父母。说我当兵三年了,说不定哪年就复员了,借着我还当兵,穿着军装好讨个媳妇,有合适的就抓紧张罗。写了两个多小时,满满的两页纸,还没来得及折叠。听到窗外有响动,推窗去看。却是风来抢我的信,我伸手去抓,还是没抓住。若是风替我投递了,或直接送到我父母的手里,那也就省了我的一张邮票。可风与我没有约定,是不会为我做事对我负责的。这么重大的事情就被风耽误了,这么重大的秘密,却被风传播出去了。

就这样,一场场风刮着我们。刮了我四年,我咋样地努力都不能与风和解。风也改变不了我(也可能改变了,那时我不知道)我也改变不了风。直到荒滩的风不在刮我,直到风忘记了我,我却无论如何忘记不了风,常常梦里听风声,在梦里听马嘶驴叫,在梦里寒冷,在梦里遭遇风沙的突袭。我才醒悟过来了,我是带着风走的。你看我是多么愚蠢的人呀,带着风走了四五十年却不知道。

被一场风刮过,人的生命精神就长成了。

被一场风刮过,人的生命质量就加重了。

被一场风刮过,前行的脚步就永远不会失去方向。

编发:拂晓哨位来源:王军乐

0 阅读:24

拂晓哨位

简介:用图文音视频分享拂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