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撰文
刘江先生，是当今著名的书法家、篆刻家，资深艺高，桃李芳菲，其小传遍列各名家辞典，何须喋喋？我是他的老同学、老战友、老同事，相交逾半世纪，补阙拾遗，乃作别传。
一
1948年，我与刘江同住孤山苏白二公祠一寝室、抵足而眠，共桌而读，无话不谈。
刘江，时名佛庵，出生于四川万县耕读人家，自幼酷爱书法绘画，后就读师范学校，受教于齐白石门人，又耽于篆刻。1945年，在重庆考入国立艺专预科，初兼学中西绘画，得潘天寿亲授书法、篆刻，艺事大进。1946年，刘江随校复员杭州，出剑门，渡黄河，过西安，抵江浙，万里驰驱，天开地阔。
国立艺专名师荟萃，不仅有国画大师，也有洋画巨擘，刘江徜徉于中西艺术之中，各有所爱，升入本科时，斟酌再三，选人西画系吴大羽教室专攻油画。吴大羽教授，印象派画家，人称色彩大师，不苟言笑，教学严谨。其授课讲求大体，谓绘画必须从大体出发，再细节推敲，多次反复，最后以大体印象为旨归。此一艺术规律似为简单，实践不易，刘江奉为圭臬。刘江体悟师教，刻苦习艺，吴师爱之，常以“有进步”一语。一日，刘江不去教室，吴师与别生说：“他将来会有发展！”则是很高的期许了。
有一暑假，家境清寒的刘江，背了画夹，随二位毕业同学赴台湾写生，初到基隆、高雄，海湾的沙滩、蕉林、小小的街市，一片岛国风光，使他手不停笔，如醉如痴。后又只身去台南、阿里山、日月潭等名胜风景地写生。一个月后，他得速写百余幅、水彩50余幅，返上海求教大羽先生。吴师大加赞赏：“一个月画了这么多画，很有新鲜感，很有成绩，可以开画展！”但是刘江自认为还是一个学生，还是先埋头用功吧，因此没有开画展。他曾经从床底下搬出来给我浏览，他的速写运笔简练，流畅，多孤线，有力度；水彩用色绚丽强烈，多对比。最令我心动的是他的习作有一种单纯天真的美。无疑，这些作品既是对景写生的，又是融进作者主观感情的，这是作者热爱生活、追求真善美性格的反映。当时我想，他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西洋画家！
刘江在学生时代也显示出他多方面的爱好与才华。他在一本练习簿上经常写一些短短的自由诗，内容大都是写劳苦大众的。其中我还记得有一首是写公共汽车女售票员的，抓住细节形象生动。当时我们还搞了一个“牵牛花诗社”，刘江是其中的骨干。他不仅作诗，各期的封面、题花基本上是他包揽的。说来奇怪，这位日后文质彬彬、规行矩步的老艺术家，当年还热衷于表演艺术，他是“水手合唱团”的成员，还由他负责搞过一个《高山族舞》，他集导演、演员、服饰于一身。我想这个舞蹈可能是他从台湾带回来的。如果读者不信，我这里还有一帧《高山族舞》作证。
至于书法与篆刻是当年刘江的业余之余。我们经常派他抄诗刊和诗集，我手头还有一本《迎着明天》的诗集，封面是他设计的木刻，手刻钢板也完全是他的手迹，字体刚健挺秀，已是一种大家风范。他的篆刻用来给我们刻私章，作为领公费和挂号信的凭证。我们学生时代并不看重篆刻，但对他的精美作品仍然十分欣赏，我家至今仍保存着一枚他在一段象牙筷上刻的篆字印章。人生难测，想不到日后刘江以书法与篆刻成为大名家，驰誉于世！
学生时代的刘江是一个既认真学习专业，又兴趣广泛、多才多艺的活跃分子！
二
抗日战争胜利，内战爆发，爱国民主学生运动此起彼伏，不断高涨。许多为了寻求艺术之神来到艺专的热血青年，纷纷投入学生运动，刘江就是其中的一个。1948年，艺专已有一个坚强的中共支部，在支部领导下还有一个“新民主义义学习会”，又称“Y.F”，实际上相当于共青团。我与刘江同时参加了学习会，并被编为一个小组。这个小组成员都是搞宣传的，组长是一位女同学，我们寝室共住4人，有3人参加，因而成为小组活动中心。刘江个性细心谨慎，学习资料大抵由他保管，他把资料放到床垫里或其他秘密地方。有一次我从他那里拿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读到毛泽东著作：还看过《北方木刻》，有古元、彦涵、力群等人的作品，耳目一新，不胜神往。
解放前夕，我们忙于迎接解放的宣传工作，刘江在刻传单、写标语中大显身手。1949年5月2日，我们在秘密收听新华社的广播中，获知解放军已临近杭州。翌日一早，刘江借了一辆自行车，即往灵隐方向驰去。临近中午，他飞快回校报告，解放军已从岳坟过来。顿时，艺专学生疯狂地奔向西泠桥，迎来第一支进入杭州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次日在浙大举行庆祝“五·四”和杭州解放的晚会，会上解放军二十一军六十一师政治委员作精彩讲话，并号召知识青年参军，回到寝室，我们3个学习会会员都异常激奋，萌发参军愿望，不久，我们都赴肖山投奔二十一军了。只是我和刘江不同一个师，他参加六十二师。此时，我们改了名字。刘江就把那儒雅、古色古香的名字“佛庵”改为“江”，竟与中国第一大盗宋江同名。
我与刘江虽不同一师，但后来都在本师政治部文艺工作队服务，故常有聚会之机，且常得到他的信息。我们艺专学生有思想自由、生活散漫特点，参军后且有一技之长的优越感。军队讲究严格的组织纪律性，故艺专学生中便有些人不习惯乃至发牢骚。刘江自律较严，在校时就担任吴大羽教室班长，故艺专同学中能够自觉遵守组织纪律、接受思想改造，进步最快的当推刘江。他很快提升为区队长，后来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我们军文工团、队聚会时，我看他响亮地喊口令：“立正”、“向左转”、“起步走”俨然军人本色。
当时文工队的主要工作是演出，刘江唱歌一般，演剧不行，一口四川官话，免开尊口，只好当当狗子军一类群众角色。他的专业仍是美术，任美术组长，却是十分出色的。他领导美术组，除搞好舞台美术设计和装置外，把部队群众美术搞得有声有色。其中名噪全军的是幻灯艺术。六十二师缴获了一架破旧的幻灯放映机，原先是宣传宗教用的，该幻灯机颇有身价，长有70多厘米，高达30多厘米，把它拉长，如果装上轮子，颇象一门山炮。队长就说“把这门炮发给你们当武器吧！”
刘江十分欣喜，就摆弄这架高贵而破旧的幻灯机，发现缺少凸透镜，就去上海买来装上，制作幻灯片，毫无经验也缺乏材料，就用红药水、紫药水、黄栀子、墨水当颜料；运用手绘、剪纸、墨涂针划诸种手段制作幻灯片。把本师涌现出的英雄模范事迹，都在幻灯中介绍出来，如《战斗英雄王连生》、《老模范王金友》、《披山战斗》、《黄礁山战斗》等等。在放映时还请音乐组配乐。在那部队文化生活贫乏的岁月，官兵赞扬说：“这是我们部队自己的土电影，真人真事，真好看！”师领导也说：“这是鼓舞士气的宣传工具，很好！”该师政治部为美术组记了“集体二等功！”
刘江就这样成为我们这批知识青年的标兵，也成为六十二师的优秀人物。我记得在朝鲜时，他曾作为志愿军归国代表团成员，参加国庆观礼，荣幸地蒙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国家领导人接见和握手。为准确无误，打电话去核实。他说确有此事，“但这有什么好提的呢？”我想这是历史，应该写此一笔！
三
我于1955年从朝鲜回国，后在母校任职。原以为刘江将长留部队，不断升迁，不料也于1957年回母校复学，并转入中国画系。我比刘江少二岁，其时已成家立业，有了妻儿和稳定工作。刘江尚未成家，转业费也暂交我保管，事业上又从头开始，此种勇气与毅力，令我钦佩又不解。
刘江复学时，学校正开展反右斗争，孤山“硝烟弥漫”，继之开始大跃进，运动接二连三，刘江作为一名参加过军队并在军队入党的共产党员，一贯组织纪律性强，难免推向运动第一线。刘江还在校内外担负众多社会工作，曾任浙江省学生联合会副主席。他追求艺术的一片挚爱情怀，受到遏制，背离复学初衷，岂是他能主宰得了自己的吗？！
刘江毕业留中国画系任教，教学秩序渐趋正常。35岁时终与女同学章培筠相爱结婚。其时学院宿舍匮缺，蒙一位老支书的关爱，趁寒假之时借给他们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偕百年之好，成为艰苦岁月的一件美谈。
刘江成家后，又为他终身从事的书法篆刻辉煌事业迎来了机缘。1962年4月，文化部在杭举行会议，潘天寿先生慷慨陈辞：“中国画系不但要学书法、篆刻，而且应列为必修课！书法篆刻艺术是宝贵的民族文化遗产，必须继承，要抢救遗产！”一石击起千重浪，与会者怦然心动。会议决定：委托浙江美术学院筹备设立书法篆刻专业。尔后，潘天寿亲自组织书法专业小组，成员为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陆维钊、沙孟海、朱家济、刘江7人。陆维钊具体负责，刘江协助。经一年紧张高效的筹备，书法专业在浙江美术学院正式成立，开始招生。这是中国纳入现代高等教育的第一个书法专业。
在筹备这个书法专业的过程中，刘江既付出辛勤劳作，也获得丰硕成果。此时他已正式拜诸乐三教授为师，专攻书法篆刻，诸师授命他起草“篆刻教学大纲”，他起草后经诸师审阅拟定，交筹备小组讨论，讨论后又由刘江补充修改，诸师审改，数次反复，最后定稿。借此，刘江瞰视了篆刻及其教学的内容、方法，奠定此后篆刻教学的基础。
陆维钊原是文课教授，学识丰富，治学严谨，他从陆师身上又获益甚多。当时学院缺乏书法篆刻图书资料，文化部拨款2000元充实之。暑期，陆师和刘江赴上海，到古旧书店选购碑帖、印谱及书法篆刻论著，此类书当时受人冷落，他和陆师找到书库，在狭窄、阴暗、满布灰尘和蠹鱼的书架中，爬上蹬下、低头曲背，一本一本地翻阅挑选。半天功夫，他们已满身灰尘、汗渍，中午到附近购点心果腹，下午继续埋进书堆。挑完一家，又到另一家古旧书店，日复一日，乐此不疲，竟达20天之久。后又跑遍杭州、绍兴、苏州的古旧书店。陆师感叹：“现在挑选已经晚了！”此种珍惜文化遗产的敬业精神，使刘江铭记终身。他们总共购得书法篆刻古籍略近万册（部），既为国家保存了一批珍贵的文化遗产，也为师生提供了丰富的书法篆刻学习资料。
浙江美术学院的书法专业创办伊始，运转健康，不料文革又使之陷于停顿。直到1979年，才恢复书法专业，并招收了我国有史以来的首批书法专业硕士研究生。此时书坛名宿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等老教授尚健在，刘江已成为中国画系的领导和书法篆刻教学的骨干，老中搭配，发愤图强，教学相长，首批书法专业研究生脱颖而出，成为日后全国蓬勃发展的书法事业领头羊。以后又为亚、欧、美、澳、非，世界各国培养了众多的书法篆刻留学生。其中倾注了刘江的一腔心血！
刘江在专注艺术实践的同时，又开始理论的探索与总结。其作品和理论专著不下10余种，“刘江著”已成为书法篆刻出版业一种品牌，十分畅销。人或以为刘江轻轻松松，功成名就，我则见他日积月累，惨淡经营。我有幸能看到刘江的一些原稿，著书立说，谈何容易！他的一部《中国印章艺术史》，煌煌六七十万言，删繁就简，涂涂改改，我估计其原始资料，非数百万字不可。此书稿他已交付出版社，仍不断思考，几番追回，增删内容，求其更加完善、缜密，其用心诚良苦矣！
刘江我友，是一个重情轻利的人。无论成名前或成名后，他对我们这些朋友，总是一样的诚恳热情，更是有求必应。师恩难忘，重如泰山。近年他罹病，不宜写作，今夏西湖酷热，他还在伏案，我问他写什么，他说今年恩师诸乐三先生百岁，为他作传。情真意切，令我无语。友人有联赠他：“南浦移根灵气毓于巴山蜀水，西泠铸艺神韵源自商鼎夏彝”，他对养育他的巴山蜀水更是魂牵梦萦，在他古稀之年终圆其回乡省亲之夙愿。其时他正从日本回来，将讲学、卖字所得100万日圆，悉数捐赠故乡万县，作为兴建希望工程之用，并嘱当局保守秘密，不料终被媒体爆出，他也只好淡淡一笑。
编发：拂晓哨位
来源：王皇义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