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蕊

宝鸡最热的入伏天气，阳光厚重地盖满了一屋子，临窗的大树叶像一面泛白的镜子，波光粼粼，招摇不止，我的影子在窗下浑圆而微颤。

这几日老师长建了一个61师的群，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个个都是好样的，61S群英会”。一时间，久违的战友们如约前来，连珠串似的，长线摇曳，立定感召，声声响应，紧急集合一般，以风雷闪电的速度，密密实实的火速过了400人。

一个个久违的名字，久违的面孔，拂开岁月打印的皱纹，重新鲜活地跳跃在我们面前。透过铺满阳光的窗格，忘记了这40度高温的肆虐，我在微信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是的，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这个盛夏的光晕里有一钩浓重的弯，在仍然年轻着的微风拂动里，茶香暖暖在甜甜的喉头弥漫；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远远近近、长长短短，一身军装穿行在师部的楼宇大院；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如少女般欢腾跳跃、马尾垂肩、婀娜柔软，一路清歌亮语，一路笑容灿烂。我忍不住想起，那些像小鹿一样奔跑过的明媚时间，年轻的目光里装满了幸福的彼岸。

往事并不如烟。不管曾经百转千回，亦或沧海桑田，当我们以为把一切都淡化了，一个熟悉的群体便足以唤醒全部的纤维细胞，原来我们竟是始终不曾丢失彼此，那些喊着番号列在队伍中来自身体最初的纯真勇敢，曾经呼哧奔跑着的绿色青春，伴着工兵营训练场的土堆、靶场、高墙障碍，都像阳光折射在地上的影子，不离不弃，无悔无怨。

往事虬枝劲节。记忆在高阳下发酵回旋，光影流年。还记得前些日子一个天水的朋友在圈里晒了一张地道小吃“呱呱”的图，满盘的红辣椒隔着屏幕都能闻到它的诱香，师部撤离的前几天，朋友在私聊里关心的问我：“来吗？你不来我们就要走了，呱呱也吃不上了。”于是调侃他一句：“我又不想你，我想呱呱。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吃啊”，但转天，朋友圈忽见他晒出大批车队装车的情景，一瞬间竟五心迸裂、泪水横流。那一刻我知道，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将不复存在。虽然它以另一种形式，被另一个部队移住，可我的青春我的梦，就像那些冷硬的器械一般，交错搁置在了挪走的车队行程上，天水，与我正式拜拜了。

想起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在电话中嚷嚷：“草坪再见……”站在师部空旷的草坪上他拿着手机疯狂自拍，朋友圈疯狂地晒，我习惯点赞的手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因为有着这样爱晒图的微友，对于师部的大草坪我可是一点不陌生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年轮换转中来了一拨送走一拨，而草坪却一直在，一株株草叶就像安静待命的勇士，坚强的活着，默默记录着这个师部院子的滚滚血脉。还记得绿化班的几个战士，每日里推着除草机一遍遍地推草，施肥、浇水，绿化班不知道换了几茬兵了，而草坪越来越好，任何一个兵都尽忠职守，不曾怠慢过它一分。绿化班长李东生是地地道道的陕北人，厚厚的嘴唇，黝黑的皮肤，一双小眼睛颇有神采。像大部分陕北人一样，他努力想同我们讲普通话，可是永远像得了重感冒鼻音哝哝，舌头不听使唤。

这样的他，竟然还是一个演讲高手。记得师里直属队举办演讲大赛，他率先参加，先来二门诊预演一番。卫生员刘顺手递给他一张报纸，他卷成筒，便当做话筒。我们全体洗耳恭听，有摸有样的给他鼓掌欢呼。忽见他忘词了，怔在那里的当儿，几个兵商量好似的大声吆喝：“好！”于是一众笑倒，唯有他恼恼然。但见他抓住其中一个摁在床上，直叫求饶方脱手，其余几个趁机笑闹着跑开去。当天晚上，月亮极其的好，我从二门诊经过，就见他缩蹲成一团，手里紧紧握着那张演讲稿在背记，月光打在他的头顶，几只虫子静静爬在他的领边。第二天的正式赛场上，他竟然真的得了第一名回来。

绿化班与二门诊，一墙之隔的两个相邻单位，兵们之间关系一向甚好。他们看病吃药方便，我们便也从他们那里弄些花花草草的乐得方便。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与花草结缘，知道了植物的繁盛和脆弱，如同人的来去轮回和生命兜转。二十几年来，一直不敢怠慢任何一片草叶。

二十年了，老了！以至于跟任何一波同学或战友聚会，大家都会指着自己头上的白发互相看，每每那时，总有些伤感，杜甫曰：“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日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时光沧桑了容颜，依旧真心不改。进入群里，就好像进入了一个久别重逢的大家园，我的老首长们，李太忠、武玉德、尹武平、王振国、邓长宇、赵省让、李卿君、李世杰、段庆华、陈伟、杨延富、郭建民、郝国庆、李武久、李建忠、李震、单红春、麻仁伟……还有我不熟悉但久闻大名的刘春灏老首长，你们都记得我吗？都好吗？

我的老科长们，叶大斌、周建新、周少军、范宏民、惠作胜、李晓明、袁湘斌、翟金山、任小平、王小文、魏彦烈、郑革新、陈水儒、柴子杰、赖卫东、雷振乾、拜敬元、赵辉、杨伟才、王凤平、李发成、刘凯、杨国宁、李碧胜、郭仕龙、袁家富……你们也还记得我吗？别来无恙吧？

我的一个战壕的亲密战友们，付小东、钟承瑛、赵建刚、彭永东、罗龙武、陆玉林、康凯、杨兴元、董航、吴红录、赵建军、慕宏亮、王煜，夏运城、黄斌、张启全、齐汝杰、李峰、张天良、景利杰，你们全都记得我吗？都一切安好吗？

可我记得。20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付小东，卫生所的黄所长把她带进来，我一眼看过去就莫名喜欢了。那是个有着羊脂玉一般水嫩容颜的女孩，她把头发简单素净的扎在后面，露出饱满美丽的额头，一开口便是泉水击石般甜甜的声音，梨窝浅浅，笑意盈盈。

“这是付干事”。所长介绍。

“我叫付小东。”好吧，我记住了。因为我从没有见过把军装穿得那么好看的女军人，只觉得她浑身上下无处不雅致，无处不喜欢。

这份喜欢，使得我跟小东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我小小的单身宿舍里，小东总会来找我，那间屋子倾听了四季更迭、百草起伏的脉搏，也记住了白灰斑驳的墙砖之内，真诚倚着友谊的两个年轻的情怀，竟在我心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我记得啊。20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钟承瑛，是在我专升本二次上学回来去往卫生科报到的时候。听说卫生科跟我走前完全不一样了，不仅科长换了，办公室从一楼搬到了二楼，而且来了一个女助理员。从科长办公室出来，我便好奇地想看看。途径西侧的一间屋子，门敞着，我歪了歪头探进一点身子，正对门的桌子边便站起来一个中尉，她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询问式地看着我，白里透红的皮肤真的是吹弹可破，美得像个不真实的洋娃娃，更像那一滴澄明的水，纯如朝露，在她的目光里一瞬间我有种悸动般的晕眩。

渐渐地，因为工作关系接触多了，发现她在工作上也是一把利落的好手，大家都不会打字的时候，她便能拨弄琴弦般把键盘运用自如。我一直深信不疑，时光会厚爱这个聪慧的女子，静静地爱着她，安之若素。

往事俱矣，今夕何夕？怎能忘记，为了逃避出操，晨起站在窗户下祈祷半天，出操号响时，那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竟忽地停了，办公楼前的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飘自岿然。队伍里大家心照不宣地的郁闷着，却没一个抵抗溜号，所有人整齐地喊着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跑，直到散了，提着盆子洗脸刷牙，才在水房里互相取笑一番：“梦碎了吧？”

天水一度多雨，我最喜欢伫立在门前听雨，看雨滴敲打着树叶，碧绿的色泽极尽妩媚，听雨，是我最爱的诗词境界。凌晨盼雨，竟是我藏在心中从不能说出口的小小期许。很多年后总在想，师部单身楼里听过的雨声，为什么在别处再也体会不到那种美了呢？

我一向不喜欢午睡，阳光暖暖的午后，就喜欢跟二门诊的兵们坐在露天的墙根处一起聊天。就记得有一次，正聊着，互见装备部的一个参谋行色匆匆跑过来，问我们可见过搭在这里铁丝上的一床被子？我们都说没有见。他抓着头发，使劲挠着头，自言自语着：“这可咋办？”几个卫生员就热心的问他怎么回事，准备帮他去找一找。

他说：“我一周前晒被子，搭在这里了。后来领导让我去团下检查，我就赶紧收拾东西下团去了。走的时候，把晒被子的事给忘记了，就忘记收了，今天从团下回来了，回到宿舍看到没被子，才想起晒出来了。”

我们一听，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但看他一脸郁闷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就对他说：“别找了，一周前的被子，早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要是今晚没被子盖，把二门诊病房里的卫生被给你借一床吧。”

那个参谋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但多少年了，留在我记忆里的那张焦急找被子的脸，都让我忍俊不止。在岁月的船头，它是如此清晰可见的牵动着我，只要我晾晒时看到棉被上光影跳跃，棉絮一点点膨胀开来，似云舒云卷，迎风舒展，就像看到日本电影里那个幸福的黄手绢一样，摇曳着带给我不一样的温暖和感动。

在二门诊工作久了，我也练就了一身特殊的本领。坐在诊所里不用抬头，我就能知道走进来的参谋干事们是哪个部门的。那时候参谋干事们常常会胳膊弯夹着公文夹，走路如风，来看病取药时总是来去匆匆。我便也配合他们的节奏，练得一手龙飞凤舞的速写字，基本上他们站定，我的处方也开好了。于是，日久天长，便总结出了各个部门的不同走路特点，如此这般总是百发百中。甚至在若干年后，我跟朋友们盘坐在一起，以此作为骄傲的资本炫耀时，脑海总会忽然浮现出某一个人鲜活灵动的身影，一如昨天般清晰。

记忆是有选择的，那些曾经憎恨的起床号都被岁月滤除，只留下无尽的感怀与怀念。谁在我的记忆里，我在谁的记忆中，那些看似平常的岁月，回味中自有千般不同。我记得自己在风展如画的岁月里，将灵魂奉献在那一片雄性的荷尔蒙四处飞扬的阳刚之空；我记得每年外训出发时长长的队伍，一列列车队载着年轻的生命摆开前进的方阵；我记得师旗上的五角星像璀璨的指路灯，迎风舞出风雷之声；我记得侦察营的战士从我面前经过，像一群枣红马一般欢腾；我记得大型集合时一张张面孔稚气未脱，声音亮如洪钟。

我记得非典那一年……

我记得6.23那一年……

我记得所有不能忘却的岁月，从风华正茂走到鬓生白发的今天。往事像一幅巨大的精心绘在心壁上的画，临崖傲立，风霜不染……

回忆需要一个引子，一段静谧的时光，犹如400多人微信群激起的涟漪，在屏幕里淙淙流动，隔着文字也能感受到空气中似有似无的香气，使人闻之心动。

这一声声问候，触动了心底柔软的机关，开启了一个魅惑人的魔盘，许多过去的人事骤然浮现，纷纷活起来，如蝴蝶振翅飞转……

我们被记忆撩拨到了。匆匆分别的当年，以为会很快再见，却隔了太多年。又以为再不相逢，却在这里重见……

幸好，一切都在，在旧时柔软时光终究没有变成化石之前。往事并不如烟。

编发：拂晓哨位

作者：赵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