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读研究生时候的老师戴建业，在临近退休的年纪，通过抖音成了网红，人称国民教授。这事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也许真是应了人红是非多这句话，这两年期间，发生了很多的事——

他的夫人患癌症去世，他以往夫妻恩爱的言论，被质疑作秀……

他被人骂疯狂捞金，吃相太难看，玷污学术，有失文人风骨……

某些人翻出他的陈年旧论，喊着要封杀他，甚至说封字也可以去掉……

红了之后的老戴，我是通过网络了解的，透着许多的光怪陆离。而我熟悉的老戴，则亲切有趣得多，是我亲炙了三年的老师，一个鲜活的、有真性情的人。

二

老戴当初的一夜爆红，让有些人大跌眼镜，不可思议，觉得他说一口湖北麻城的塑料方言普通话，上课、讲演只会讲段子哗众取宠，怎么会这么红？凭什么这么红？

我们熟悉他的人则知道，老戴的红，并非是一夜爆红，而是在一二十年间一步步地红起来的。他先是红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很长一段时间，文学院内外都流传着他的语录。我先后见过好几个大同小异的版本，自己也曾动手整理过一个。随后，他顺理成章地红遍了华师校园，红到了武汉高校圈，再机缘巧合，无意中通过抖音红上了互联网，坐拥数百万粉丝，成为了很多重量级媒体的专访对象，最终成功出圈，成为国民教授，在全国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我跟老戴师生三年，回想起来，有几件事让我记忆犹新。这些事有些令人尴尬的地方，我承认对他颇有微词，说出来，有些不敬师长的嫌疑，但是从中可以见到一个丰满真实的老戴。

当年我第一次考研的时候，因为是跨专业，加上准备不足，分数差了一点没有上线。当时我心有不甘，找到了老戴的电话，不揣冒昧，直接给他打了过去。

我那时候只知道读书，有些呆里呆气，心想老戴是研究唐代文学的，唐代的文人，想要出人头地，都会向达官贵人、文坛领袖奉上自己的诗文，以毛遂自荐。只要诗文得到了这些大人物的认可，就能一飞冲天，扶摇直上。

我存了这个心思，于是，跟老戴详细地说明了我的情况，表达了对他的仰慕之意后，因为不懂世故，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直接问他能不能破格录取。他闻言没有客气，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你不够格！

这句话一出，我一肚子的话和文章顿时都噎在了那里，那一刻连呼吸都不顺畅了。我想这老师怎么这么说话呢，说话直愣愣的，不知道委婉一点？外系的学生想跨专业考你的研究生，说明是仰慕你的。对一个仰慕者，你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真的好么？由此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这是学者的通病——高智商，低情商，不会说话。

第二件事，是我研究生入学之后，分导师的时候，当时搞了一个双向选择，先是学生确定研究方向，写出本方向自己想选的导师，然后导师再来挑学生。

我考古代文学的研究生，就是冲着老戴去的，自然毫不犹豫地选了他作为导师，但是因为上次考研碰钉子的缘故，事先没有找他见面沟通，联络感情。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结果公布的时候，选他的学生最多，他带不了，最后把我分给了另一位老师。

这事让我非常郁闷。我觉得我是个读书种子，做人虽然一塌糊涂，但是读书上我能一个打十个。我读本科的时候，指导我的毕业论文的老师，是古代史的台柱子，对我比较器重，提过让我考他的研究生，走学术这条路。哪曾想，我跨专业投奔到老戴这里，居然被他给轻易抛弃了。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由此，我得出了第二个结论：学者跟学者还不一样，有些是不看读书好坏的，显得比较现实势利。

第三件事，是在他的课堂上。有一次不记得是说到了什么话题，他忽然说了一句，我买东西从来不讲价。

他这么说，我们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他不差钱。问题是，在座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湖北人。而湖北人，众所周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从小都被教育，买东西一定要讲价。买东西不讲价，你买贵了吃了亏，卖家还会笑你是傻瓜。

就我对老戴的了解，他说这话，有信口吹牛的成分，但是在生活中多半就是这么做的。由此，我得出了第三个结论：老戴终究还是个学者，并非是那种很社会、很精明的人。

三

老戴讲课的时候，比较喜欢讲他的一些人生感受和个人感悟。文学是人学，研究文学有些地方是研究艺术，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在研究人。老戴作为有经历的长者，在文学专业的课堂上给年轻人讲讲人生，是睿智的选择，能够赢得学生的喜爱，而且容易培养年轻学子对文学专业的兴趣。不过，到了研究生阶段，还是这样给研究生讲课，就有放养的嫌疑了。这是我对老戴的课堂唯一不满的地方。

我读研三年，遇到过一些挫折，觉得读研很无聊。多年以后回想，对这段经历还能留下美好印象的，就是刚入学那年的初秋之夜，我们八九个人围坐在教研室里，老戴带着我们，一字一句地读《文心雕龙》的场景。这个场景当时觉得很寻常，隔着若干年时光的滤镜看过去，却是我读研期间最温馨最美好的回忆。

我因为对做学问提不起兴趣，我的硕士学位论文，是两个星期的时间赶出来的。做学问需要的真功夫和苦功夫这两样，我一样都没占。

这种应付答辩的学位论文，要说优点，大概就剩下格式规范、文笔不错了。但是论文答辩的时候，老戴作为学科负责人，知道我在做学问上没有兴趣，没有为难我，让我顺利地拿到了硕士学位，对此我至今都很感激。

在这件事上，有人也许会觉得老戴行事没有原则，人才培养把关不严。其实，他有他的标准，只是没有不切实际地对学生高标准严要求，而是因材施教，对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他并不因为标准是他制定的，就觉得自己对学生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

老戴带自己的学生，平时的要求是比较严格的，但是在涉及学生切身利益的学位这一环，并不过分为难学生。不像有些老师，平时放养学生，不闻不问，等到毕业答辩的时候再装腔作势，各种严厉要求。相比这样的导师，老戴真是一位宽和正直的长者。

四

老戴的价值，是他也有狡黠世故的一面，只是他的狡黠世故别人一眼就能看穿，而且难得地保有了几分真性情。年纪已老，但是仍然能保有一些真性情，堪称老而清新。这就好比是一条黄瓜，如果吃起来既有腌黄瓜的醇美滋味，又有新鲜黄瓜的爽口清脆，那就分外难得。

老戴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他讲课轻松幽默，会讲段子，符合现在年轻人追求即时娱乐感、轻松愉快氛围的兴趣特点。

他解读文学经典，是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和思考来展开的，并不拘泥于所谓的作者原意和一些名家的见解。他这么做，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文学研究，乃至一切的人文艺术研究，我注六经，比六经注我，都要好得多。

他讲李白，很多时候都是调侃的口吻。要知道，很多古代文学的研究者，对自己的研究对象都是仰视的。更有甚者，研究谁就爱上了谁，不容许别人说一句坏话。老戴则不是这样，他研究唐代文学，对那些名震古今的大诗人，基本上不仰视，而是一半平视，一半俯视。平视的，是这些大诗人在文学天才之外，无非是凡人；俯视的，则是这些大诗人在现实之中，多半是落魄无用的人。

从老戴的身上，我看到了文人相轻的某些心理机制。他虽然一辈子研究文学，但是深信百无一用是书生，最看重的，还是现实的功名和成就。在这一点上，他毫不迂腐，也不理想主义，表现得跟普通人一样势利。我有时觉得，他心里最瞧不上的，大概就是作家和学者这一类人，哪怕前者是他的研究对象，后者是他的同行。

老戴并不是那种口才特别好的人，我们有时能明显感觉到他表达比较吃力，但是他的课堂教学具有很强的情绪感染力，能引起学生的情感共鸣。最需要这种共情能力的职业，也许是演员。不过，教育圈的人常说，当个好老师，多少要学会点表演。其实指的就是要具备这个方面的能力。

五

我刷抖音，关注老戴，深知抖音作为娱乐平台的浅薄和局限，知道老戴的风格契合这个平台的程度，也知道这种网络红人方生方灭，赢得广泛的关注很快，被热点抛弃更快。

但我还是希望老戴能红的久一点，这至少能证明，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一个有真性情的好人，也能长久得到一些人的喜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并且活的很好。我相信，看到这一点，很多人的心里，都会觉得很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