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半辈子,认识两个疯子,一个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
一
小时候老家在一个镇上,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那时候,镇上长年有一个疯子在四处游荡。
听人说,他是附近一个村子里的,不知怎么疯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反正疯了之后没人管,四处晃,在镇上翻垃圾堆找吃的,喝臭水沟里的水,晚上就在人家的阳台下或墙角跟,找个地方躺着睡觉。
我那时还小,看不出来他有多大年纪。印象里他的衣服破破烂烂,黑乎乎的,跟布条似的挂在身上。他头发蓬如乱草,脸上胡子拉碴,满是黑色的油泥,根本看不清楚本来面目。
我们常在街上玩的小孩有好几帮,一般家里父母都会叮嘱孩子,疯子会打人,见了疯子躲远点,所以都不大会去招惹他。但是我从没见过他打人,倒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些熊孩子爬到街边的树上,居高临下,一边大叫疯子疯子,一边拿石头扔他取乐。
这时候,他也不捡石头反击,而是被打得啊啊叫,然后走开。
现在想起来,疯子年纪应该不大吧。
二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往年冬天的时候,我都没有见过疯子。想来他还是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兴许家里有间破屋可供栖身,天太冷了,他知道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冬天,我却见到他在街上晃荡。
大年三十那天,我在外面玩雪,玩到天快黑了,回家吃年夜饭。到家附近的时候,发现疯子靠墙躺在邻居家的墙角边。
那是墙角边的一小块水泥地,跟前是一条泥巴沟。疯子半躺在那里,看着有些瑟缩,表情还是木木呆呆的。我匆匆看了他一眼,就跑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进城到亲戚家拜年。出门的时候,看到疯子还在那里。只是,大年三十看到他的时候,他是靠墙躺着的,大年初一早上再看到他,他却侧身倒在了地上,右手的手臂插进了水沟的烂泥里,一动不动。
我疑心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冻死了,停下来看着我妈。我妈不作声,拉着我快步走开了。
我们在城里待了几天,拜完年回来,没有看到疯子。听邻居家的孩子说,过年的时候,疯子突然就好了,还在街上买了几斤肉,高高兴兴地提回家过年去了。
我听了有些懵懂。
我只记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三
第二个疯子,是我父母的同辈人,也是我妈的远房亲戚,疯了50多年,吃了无穷无尽的苦,现在年近七旬,身体还挺硬朗。
疯子是20世纪50年代生人,十几岁的时候,初中毕业,不知道是因为家里供不起,还是因为闹文革学校停学,他书没有再念下去,而是回家务农。
那时候农村都是集体劳动记工分,一般情况下,一个健壮的男劳动力一天记十分,妇女体力劳动弱一点,记八分,老人、孩子等只算半个劳动力,记五分。
疯子是十几岁的小伙子,人又挺能干的,完全可以抵一个壮劳动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每天只给他计三个工分,连老人、孩子都不如。
这事不公平,但是不公平的事遍地皆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性子烈的会闹一闹,性子懦弱的,会闷不吭声。但是疯子初中毕业,那时候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高学历,人又能干,种地、织布、打柴火,样样都很出众。大概是能人的自尊心强,加上知识青年比较敏感,遭到这种对待,时间一长,心里就崩了。
听说,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文革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全国都在搞大串联,知识青年全国到处跑,到哪都是免费管吃管住。疯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知识青年,自然也想去串联,但是村里坚决不同意。一来二去,疯子就真的疯了。
他刚疯的时候,可能比较闹腾,他爸嫌他丢人,动不动就把他关在屋里,绑在凳子上打。
可是,疯了的人,哪有能打好的呢?我妈常说,那时候家里要是能送他到医院去治疗,兴许能好,但他家里没有那个条件,也顾不上。
四
他疯了以后,早些年,家里人还多,多少对他有些照顾。后来哥哥姐姐妹妹先后成家,家里就剩一个老娘跟他相依为命。
那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一二十年,农村经济困难,普遍都很穷困。他家里老娘为了这个疯儿子,一大把年纪,还下地弯腰干农活,临死的时候,油尽灯枯,瘦的像人干,可能是活活累死的。老娘在世的时候,不知道其他子女有没有接济一下,反正最后留给疯子的,就是一间破屋,家徒四壁,一穷二白。
他疯了之后,前二十多年,有老娘照顾,生活总还过得去。后二十多年,老娘去世了,就他一个人住在破屋里,自生自灭。他在屋里地上铺了柴火茅草,算是床铺,一年到头睡在地上。附近的亲戚有时看他可怜,给他送一点米,他饿了就在灶上烧火煮饭,一煮一大锅,一吃好几天,天气热的时候,饭放馊了,也照吃不误。家里没米的时候,他在家里找不到吃的,就拿个大铁碗,到村里挨家挨户讨饭吃。
他家门口是村里的一个水塘,他喝水、煮饭、洗澡、洗衣服都在这水塘里。几十年前,水塘里的水还挺干净,可是近一二十年,水塘污染了,发绿变臭。他家里亲戚大概怕用水花钱,没给他装自来水,他吃喝还是在这水塘里。
他的破屋几十年无人收拾,门前野草过膝,夏天的时候蚊子成堆,不时还有蛇出没。几十年里,他被蛇咬过好几回,也得过几场大病,旁人看着,都觉得他不行了。没想到的是,没人管他,他挨着挨着,最后居然都挨过来了。
疯子年轻的时候,还喜欢往人跟前凑,老了以后,离人远远的,不说话,完全是人畜无害的样子。有时候,邻里亲戚见到他,跟他打招呼,他也还认得人。
……
我有时觉得,人怎么可能一疯几十年,他也许早就好了,只是疯了那么久,已经无法面对这个世界,只好继续疯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