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散的鸳鸯(小小说)

樱花讲故事 2024-02-12 11:46:02

提起艾胜庄的汪孝海老头,人人都说他傻。傻在什么地方?就是对他的老伴儿爱得有点儿邪乎。

不光好吃的省给她,好衣服让给她,就连睡觉也是夏天给她凉快的地方,冬天给她暖和处。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一会儿也不分开,那可真是形影不离。

偶尔他有事出门,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一推门见老伴儿在家坐着,连声谢天谢地。要是老伴儿没在家,可麻烦了,挨家挨户去找,逢人就打听,就差上广潘站播个寻人启事了。他干么这样?外边人不知道,可本村的老少爷们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这事得回顾到1935年,那会儿汪孝海还是个正当年的小伙子,中等个头,模样说得过去,虽非虎背熊腰,倒也结结实实,从小跟爹学了一门手艺,就是做豆腐。

自己成家以后,仍然做这个小本生意,天不亮就和新婚媳妇罗亚平推磨烧火,赶着做豆腐。豆腐一出模子,他好歹吃上几口早饭,就推着独轮车走村串乡地吆喝着卖,转到后半晌,豆腐卖完了,就哼着小调回家。

每次回来他总忘不了给罗亚平捎点好吃的,什么麻花啦,烧饼啦,光让罗亚平一个人吃,他顶多用手指头蘸着吐沫沾俩芝麻粒解解馋。他觉得看着媳妇吃了,比自个儿吃了还香甜哩。

按说他对媳妇这么好,罗亚平该满足了,可能人这东西就是怪,你对他有一点好,他还想着两点呢。

罗亚平每回吃的时候,心里是挺热乎,可肚子一舒服,脑袋又不自在了,她特别羡慕对门的一个本家嫂子,人家男人是卖花生的,时不时地给媳妇买二两桂花油回来,那嫂子每回搽上必来串门,那股香味甬提多受用了,就跟好多小飞虫一样,直往罗亚平鼻子里钻。

罗亚平明着暗着跟汪孝海提了几回,这死木头疙瘩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就是不给买。

为这事,罗亚平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其实她的心思汪孝海全明白,他一来是想穷庄稼人打扮不打扮没什么关系,二来手头也真是紧,挤不出这些闲钱来,所以这件事一直拖着。

可有一天汪孝海卖豆腐回来,一进屋看见罗亚平正往炕席底下塞什么呢,看见他进来,脸一下子红了,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好了。

汪孝海感到奇怪,就问:“你怎么啦?”

罗亚平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啥。”

汪孝海鼻子挺灵,抽搭了两下又问:“你搽油了?”

罗亚平摇摇头。汪孝海上了炕一掀席角,看见一个小瓶子,使劲一闻,没错,是桂花油。他生气了,举着瓶子问道:“快说,哪来的?”

罗亚平看他那架势,要是不说,非被打了不可,只得实话实说:“我托满囤兄弟…买的。”

满囤家是村里最富裕的,他是个独生子,按后来划成份的话来说,是个富农。他比汪孝海小两岁,家里的地雇人种,整天游手好闲的,谁家的媳妇长得俊,他就常去踩人家的门槛。

汪孝海娶媳妇前,满囤没来过一回汪家,自从罗亚平进门之后,他就成了常客,汪孝海每回看见他,就跟穿新鞋踩了一滩臭狗屎一样,恶心极了。

一听这桂花油是他买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来想摔了它,可又一琢磨,这东西也够贵重的,真摔了也有点儿可惜。

他这么一犯嘀咕,罗亚平就把瓶子给夺了过去。

汪孝海气呼呼地问:“你哪儿来的钱?”这句话还真把罗亚平给问住了。

“哎哟,大哥,咱们谁跟谁,提钱多寒碜呐!”说话间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细高挑来的人。

这人细脖小脑壳,两眼不大,脑门子也挺窄,一看就是自然灾害,别看这小子模样不济,命可不赖,小腰包里老是鼓囊囊的,他就是前边说过的满囤。

他不等让,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撅了一个席篾剔开了牙。

汪孝海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主儿,这会儿更没什么词了。

罗亚平受了人家好处,净找着恭维的话说。满囤天生的伶牙俐齿,尤其是在罗亚平这样的漂亮媳妇跟前,更显出有点儿特异功能了,这小子天南海北一通胡诌,直到三更半夜才告辞出来。

打这儿以后,汪孝海一出门卖豆腐心里就打颤, 担心满囤又钻到他家里去了,所以他是卖了豆腐就刮风似地往回颠。

有时剩个一斤半斤的,也不多卖钱了,处理了,给点儿钱就卖,可不管他怎么快,只要他一进门准听见满囤在穷白乎,罗亚平在咯咯地笑,他心里真不是滋味呀!可又不好拉下脸来得罪人,只好凑合着,有时他也埋怨自己,谁让当初没给媳妇打那二两桂花油呢。

就这样腻腻歪歪过了二年,日本鬼子打进了中国,在这一带盖了不少炮楼,艾胜庄就立了一个。除了日本鬼子,还有不少穿黑制服的伪军,闹得日夜鸡犬不宁,老百姓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有那么一回,汪孝海正端着一盆豆腐渣要去喂猪,突然院门开了,进来一个伪军,看样子像个当官的,挎着手枪,直朝汪孝海走来,后边还跟着一个背大枪的兵,可把汪孝海吓坏了,手一抖,一盆豆腐渣全扣脚面上了。

他这儿正魂飞魄散呢,只见那伪军嘿嘿地笑开了:“海子大哥,别害怕,你看看我是谁?”

汪孝海大着胆子抬头一看,鼻子全气歪了,原来就是满囤。这小子也不等让,迈开大步进了屋,当兵的在院里找个地方一蹲,把汪孝海给晒在一边了。

楞了好一会儿,他才品过味儿来:这是我自己的家呀,赶紧跺跺脚,也进了屋。

满囤正吐沫星子四溅地瞎吹乎:“不是吹,嫂子,我当了治安军的小队长,往后谁还敢在咱面前出口粗气?”

“那敢情。”罗亚平赶紧随声附和着说,“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人物。”

汪孝海趁着罗亚平给满囤点烟时说,“队长赶明儿你公务忙了,就甭惦记着我们这小家小户了,”

满囤吐了一口烟说:“那哪儿能呀!往后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汪孝海一听,得,又漏了。

满囤说:“家里地方挺窄,又住人又磨豆腐,太不方便了。明儿个,我派十几个弟兄在村口给你盖一间小屋,安上磨子,那儿过往人多,随做随卖,多方便呀!”

汪孝海知道吃他给夹的鸡骨头非卡嗓子不可,连连摆手说:“队长,可别…你是当官的,有公务…”

“大哥,别多说了,明个就动工,盖炮楼还剩下点儿料,我跟皇军打个招呼,你就等好吧!”满囤说完,也不等汪孝海再说什么,朝罗亚平挤了挤眼,转身出去了。

罗亚平本来要送,可一看汪孝海脸色不好看,只得在屋里喊了一声:“你可慢走呀!”两眼直溜溜地望着窗户上那块小玻璃。

“行了,行了,”汪孝海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罗亚平白了他一眼:“人家看在乡亲份上帮咱一把,你还查拉着脸,磨你的豆腐去吧!”

汪孝海张了张嘴,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满囤这回可不是放空炮,第二天就派了七八个伪军给汪孝海盖小屋。三四天后,小屋盖好,他也不跟汪孝海商量,就让人把磨盘、笸箩、大锅等一切做豆腐用的家具,全给搬了过去。

这会儿汪孝海正在外头卖豆腐呢,他是一概不知。等他推着空车来到家门口时,吓了一跳,门口挂着个牌子,写了一大溜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可末了三个字他认出来了:小队部。大门口一边还有一个站岗的,背着大枪,还上着刺刀。汪孝海一见这阵势,腿肚子直转筋,可转念一想,到我家了,我怕谁呀,大着胆子往里走。

只见那两个站岗的哗啦一下把枪举在手里,大喊一声:“站住!”吓得汪孝海差点儿尿一裤子,哆哆嗦嗦地说:“我…回家。”

一个高个的伪军说:“回家?你没看见这儿是治安军的小队部吗?”

“哎,”汪孝海急了,“早晨我才从这儿出去的呀。”

另一矮个说:“是啊,这会儿不是后半响了吗?你上村口住新房去吧,我们小队长早给你安置好了。”说着就往外推他,

汪孝海急了,大声喊道:“你们这是干嘛?亚平,你出来呀!你听见我喊你没有?”可就是没入搭理他,他见势不妙,推翻了独轮车,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时从院里又出来几个伪军,不由分说,连拖带拉把汪孝海带到那间新盖的小屋前。

汪孝海气得两眼冒火:“我告你们去!”“告?”一个伪军冷笑着说,“如今是皇军的天下,你不怕坐老虎凳就去告状!”

伪军走了以后,过来几个乡亲把汪孝海扶进屋里,劝他说:“海子,你就忍了吧。”

汪孝海捶打着胸口失声痛哭道:“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少吃三天饭也得给屋里的人买二两桂…花油呀!”哭得大伙陪着他直掉眼泪。

汪孝海一夜没合上眼,他闹不明白一件事,满囤不是个好东西,他早知道,怎么罗亚平一下子也变心了呢?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也是多年的夫妻了,你就这样跟他走了?我那么大声喊你,你怎么不搭茬呀?想来想去,他认定全是满囤不好,罗亚平是被逼无奈的,说不定那小子拿刺刀逼着她,拿鬼子吓唬她呢。

他相信事情总有个转机,就跟戏里的故事一样,奸臣害了忠臣,末了还得遭报应,自己虽然是个小小老百姓,可这理一样呀!他决心忍辱求生,等待着满囤有了恶报,再跟罗亚平团聚,到那会儿给她买二两,不,一大桶桂花油。

从这儿以后,汪孝海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起日子来。每天回家自己打开门,连口热乎水也喝不上,叫声媳妇的名字也没人吭,每到此时他都呜呜地哭上一场。

夜里他常常睡不着,一坐就是大半宿,他还真想罗亚平,恨不得热两碗豆浆去看看她,可哪儿敢去呀!后半夜好歹迷糊会儿就爬起来推磨烧火做豆腐,再出去卖也不用惦着家里了,回来多晚也无所谓了。

这一天他走到一个叫羊角庄的小村里,豆腐卖得差不多了,正吆喝着呢,忽听砰砰…一阵枪响,汪孝海是个胆子小到过年小孩放炮仗都不敢往前凑的人,一听枪响吓毛了,当时钻到小车底下去了。

他正哆嗦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这管什么用呀,上我家躲躲去。”

他扭头一看,是个庄稼主儿,看样子挺朴实的,就推着车进了人家的院子。那人刚关上大门,就听外边的脚步声、喊叫声、枪声乱成一片,足足折腾了两顿饭的功夫才安静下来。

那人是个光棍汉,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娘儿俩已经断顿了。

汪孝海一看,就把剩下的豆腐拿出来,切了几刀,撒点儿盐花,三口人凑合了一顿。

那人感激不尽,要留他过夜,他因为还得回去磨豆腐,就推脱再三告辞出来。

这时天已经有点儿黑了,好在是熟路,他就一直朝家走去。当他刚走到一片豆子地前时,听见二尺多高的豆子棵里有响声,他以为是兔子也没在意,可又走了十几步,听见有人叫他:“老乡,老乡…”

这下可把汪孝海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埋在地里的屈死鬼找替身来了,吓得头发全直了,汗毛孔全乍开了,想快点走,可两条腿不听使唤,像是让胶粘住一样,说什么也动不了。

可那个声音还在叫:“老乡,你帮我一把吧,我受伤了。”听这么一说,汪孝海心里平静点儿了,一想可能是刚才让枪打伤的吧,就试着挪动着双腿,顺着声音找去。

他拨开豆棵,借着仅有的一点儿光线,看见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汉子,正躺在豆子棵里。他用手搀了半天,那人才勉勉强强地挪了出来,右腿上黑糊糊的一片看不清,可从那股腥气味上可以想象出是流了不少血。

汪孝海四下看看,然后问道:“你是哪个村的?这是怎么啦?”

那汉子叹了口气说:“别提了,我送老娘走亲戚,回来时遇见鬼子在抓人乱开枪,我腿上中了一枪,要不是赶紧藏在这儿,早让他们抓走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汪孝海一听,又害怕鬼子一会儿追上来,连他也得抓走。那人用恳求的声音说:“老乡,你能不能把我送到柳树村?”

汪孝海一听不吭声了,柳树村离这儿有十几里地远,这一送当天赶不回来,那明天卖的豆腐上哪儿弄去呀?要不送他,他这血糊糊的怎么回去呀?那汉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说:“老乡,我也不白麻烦你…”

“行。”汪孝海一看这还说什么呀,当下连扶带掐把那汉子弄上车,双手扶把,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乡下既没路灯又没马路,怎么走呀?这您甭担心,乡下人有走夜道的经验,叫“黑泥亮水紫花道”,黑地方亮地方别走,找那不黑不亮灰不溜秋的地方走就行了。

这天晚上他就住在了柳树村,那汉子伤得不轻,找人洗了洗,上点儿药就睡觉了。汪孝海也累了,呼呼地睡到天亮,赶紧回家。

汪孝海自从卖豆腐以来头一回歇了个“星期天”,揣着那几张钞票到十里以外的镇上转了一圈,在小馆子里吃了一腕杂烩面,小摊上买了一盒老刀牌烟卷。剩下的钱不敢用了,他打算买一瓶桂花油,找机会给罗亚平送去。哪知道剩的钱不多了,买整瓶的差那么一丁点儿,买零打得又没带瓶子,气得他真恨不得抠着嗓子眼儿把刚才那碗烩面给吐出来,没办法,只有先回去,赶明儿凑够了饯再来买。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汪孝海忙完活,正躺在炕上想罗亚平,忽听有人敲门,他觉着奇怪,因为平时谁也不串门,就问:“谁呀?”

门外有个声音说:“我,买豆腐的。”

汪孝海没动窝说道:“豆腐还没做呢。”

“那就喝点水。”门外的人还是不肯走,汪孝海一看这架势,不开门是不行了,就一边开门一边说:“谁这么死心眼儿啊!”

“哗啦”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人,灯光太暗看不真切。那人一点儿也不客气,径直走了进去,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沿上,笑眯眯地看着汪孝海。汪孝海仔细一打量,此人看着面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他琢磨着准是吃过我豆腐的。来人见汪孝海发愣,便开口说道:“我今天是来拜谢救命恩人的。”

“噢…”汪孝海这下可想起来了,这就是那天他在豆子地里救的那个人。他赶紧挨着他坐下问:“伤好了?”

“好了!”那人说着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

汪孝海直翘大拇指,人们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看看人家,三四十天就这么利落了。

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叫邢发庆,为了感谢你的大恩,今天特来道谢。”

汪孝海摆摆手说:“算不了什么,哎,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呀?”

邢发庆笑着说:“三村五里谁不知道你卖豆腐的孝海兄弟呀,货儿软人老实。”

“快别说了。”他这么一恭维,汪孝海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邢发庆来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又把嘴凑到汪孝海耳边压低嗓门说:“兄弟,我想问你点儿事,你们村的治安小队住在哪一户,房前屋后的地形你可知道个大概?”

汪孝海一听,当时蹦了起来:“大概?我全知道!”就把满囤霸妻占房、轰他出来的事说了一遍,房前几棵树,屋后几尺出水道,全说了个一清二楚。

末了,他眨着眼晴问:“发庆哥,你问这个干啥?莫非是这个?”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字问道。

邢发庆点点头说:“兄弟,这事你知我知,别多问了。我们早一点儿端了炮楼,消灭了治安队,也给你出口气。”

“嗯。”汪孝海咬着牙点点头,“发庆哥,有用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我是黄瓜打驴一豁出这一截子去了。”邢发庆紧握着汪孝海的手使劲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天,正在汪孝海做梦去给罗亚平送桂花油的时候,村里村外忽然响起了枪声,那个脆生呀,生就胆子小的汪孝海觉着那枪子全是朝自己小屋飞来的,吓得他用被子蒙住头,钻到炕旮旯里,一个动儿地哆嗦,恨不得钻到伉洞里去。大约过了二三个钟头,枪声才停了下来,可嘈杂的脚步声、口哨声、吆喝声还是乱成一片,汪孝海的汗都要把棉被湿透了,可他还是不敢动地方。

忽然有人叫门,砰砰砰,还挺使劲儿,吓得他差一点尿了裤子。

正琢磨着是钻柴禾堆,还是把自己反扣在大锅底下呢,只听外边有人喊道:“孝海兄弟,是我呀!”他听出来了,这是邢发庆的声音,这才哆哆嗦嗦去开门。

邢发庆走进屋来,替他点上灯,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吭。

汪孝海这会儿稳住劲儿了,问道:“发庆哥,你们这是…”

邢发庆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我们把炮楼和伪军小队都给端了!”

“好!”汪孝海一听这是好事呀,炮楼、小队部一端,鬼子汉奸准跑不了,我那媳妇也就得归我了,可发庆哥怎么还绷着脸呀?

他正要往下问,只见邢发庆叹了口气说:“兄弟,今晚是打了胜仗,可有一样…”

“什么?”汪孝海傻乎乎地问。邢发庆沉吟了一下说:“今晚上满囤这小子到白庄炮楼打牌去了,所以这次他漏网了。”

说实在的,汪孝海关心的倒不是他,他担心的是另一个人:“那…那亚平呢?”

“也带去了。”

“这…”汪孝海一屁股坐到地上,脑袋一耷拉,站不起来了。

自从艾胜庄这一仗后,邢发庆带着队伍在这儿住了下来,当了县大队的队长。鬼子汉奸的气焰一下子下去不少,附近几个炮楼也撤掉了,他们龟缩在县城里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出来。汪孝海卖豆腐不敢往城里去,光是转着圈儿的吆喝,他到处打听,知道满囤那小子不但没受鬼子的惩罚,反而升了官当了中队长,在县里硬占了一套宅院,和罗亚平住着,气得他天天跺着脚骂。

邢发庆劝了他几回,说这样的女人甭想她了,往后再找个好的。

别看汪孝海天生的软,到哪儿也挺不起腰来,他对邢发庆却一点儿也不怵,有什么说什么,别人叫大队长,他还叫发庆哥。他朝邢发庆摆摆手说:“发庆哥,你也别劝了,你说的那个理不沾。你说别人占了她,咱就不要了,那咱大半个中国让小鬼子占了,咱不是拼死拼活还要收回来吗?”一句话愣把天天讲大道理的邢大队长给问住了。

就这样,汪孝海日复一日对结发妻罗亚平总是念念不忘,邢发庆也不好再劝,随他是怎么念叨,怎么想去。

不知不觉好几年过去了,经过八路军和老百姓的浴血奋战,终于打败了日本鬼子。小鬼子投降后,整个艾胜庄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村头忙着搭台子准备开庆祝大会。

邢发庆忙得更是不可开交,三四天没顾上去看汪孝海,这自打端炮楼那天起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汪孝海呢,在家也没闲着,先是把自己那几间小屋里里外外打扫一遍,院里的荒草拔了个一根不剩,窗户上也糊了白纸。原来他一直没回来住,怕的是见屋思人,见景伤情,这回鬼子完蛋了,汉奸也好受不了,满囤一完蛋,他还得乖乖地把罗亚平送回来,到那会儿得好好看看,少一根头发也不行。

他一切准备停当,揣上一瓶桂花油,借了一头小毛驴,备好鞍子,一大早也没跟邢发庆打招呼,就牵着毛驴朝县城赶去。

他舍不得骑,怕毛驴累了,回来时驮不动罗亚平。

艾胜庄离县城不近,有50来里路,走出30里觉出有点儿不对劲儿,这儿怎么没艾胜庄热闹呀?冷冷清清的,莫非他们还不知道鬼子投降了?汪孝海直想敲开几家,告诉他们一声,可又惦记着罗亚平,所以没有停脚,一直向前走去。

大约到了响午,他才走到了城里。他打听好了伪军中队部在哪儿,所以没费什么事就来到门口,拾头一看,一边一个站岗的。他琢磨着不是县大队就是八路军,所以大大方方就往里走,哪知那俩站岗的见了他大喝一声:“站住!”“哗啦!”还把枪举起来了。

汪孝海不由得一哆嗦,定晴一看,这俩站岗的一高一矮,怎么那么眼熟呢?噢,别看事隔多年,他想起来了,这俩东西就是当初在自己家门口站岗的,不让自己进家的那俩玩艺儿。他一下火了,那会你们发横,这会是谁的天下了,一边凉快去。

他把胸一挺,把那瓶桂花油往一说:"今个来接老婆的,你们在胡搅,满囤就是你们下场。”说实在,满囤在怎么着了,他也不知道,反正他估摸着强不了。

他这么一说,那站岗的先是一愣,马又瞪开了眼,高个儿说:“真他妈的耗子舔猫鼻梁骨,成心找不痛侠呀!”

矮个儿说:“我们哥俩积点德,你快滚吧,让团长看见,我们也麻烦!”

高个儿见他还不明白,指了指屋顶的一面旗子说:"快走吧,如今满囤是国军团长了,你找他媳妇那不是找难过吗?”

汪孝海抬头一看,那旗子印的是青天白日,心里才明白过来。矮个儿一把抄过那瓶桂花油来说:“快走吧,这油我给你捎去!”见汪孝海愣着动,他猛一拉枪,汪孝海才连爬带滚地朝毛驴奔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驴出城去了。

矮个子背后一声冷笑,把桂花油凑在鼻子前闻了闻说:“算你孝敬老子了。”

“没门儿!”高个儿不甘心,俩人抢了起来,“叭”一声,瓶子摔在地上,摔碎了,油洒了一地,香味儿直往鼻子眼里钻。

汪孝海泪汪汪地回到家里,正自己摔盆砸锅出气呢,刚好赶上邢发庆忙里偷闲来看他。

一问情由,他是又气又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才说:“孝海兄弟,往后你可不能光闷着头磨豆腐,张口闭口不离罗亚平,得开开会,学习学习,外头什么形势,我们喊破了嘴皮子你愣不知道,县城是在国民党手里,满囤这个汉奸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党的团长,而且跟咱们冲突了几次,你咋啥也不知道呢?”

汪孝海双手抱着头说:“我光想着罗亚平了。邢发庆拍着他的肩头说:“也难得你是一片痴情,等咱们把县城收回来,我一定用大车把你那宝贝媳妇给你回来。再耐心等等吧,兄弟!”

邢发庆怕汪孝海老这么心事重重憋出病来,正好县委在艾胜庄,就把他安排伙房里工作,还是磨豆腐,一天一模子,也不上街卖去了。

汪孝海人老实勤快,磨完豆腐也不歇着,一会儿帮着烧水,一会儿帮着洗菜,上上下下的人都挺喜欢他。他活多了,也爱说话了,邢发庆看了挺高兴。

自打汪孝海进了伙房,除了工作外,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参加读报小组,

当然他不识字,就是支着耳朵听呗。他现在可是让人刮目相看了,甭说县里的事了,全中国、世界上的事他都知道。他特别关心的是解放军打仗的今儿个活捉谁了,明儿个收复哪儿了,他嘴里不说,心里还惦着那个事,盼着部队早一天把县城解放了,活捉满囤这王八羔子,那亚平不就回来了吗?

咋不说心诚则灵呢,他终于盼到了那一天。他正帮着别人洗菜,只见一个小战士来到他跟前说:“海子叔,县长让你去一趟呢。”

“县长?”

汪孝海一下子愣了,县长是谁?找我干啥?他知道这几天县委搬了,可搬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也甭问,军事秘密不能随便打听,这点儿觉悟他有。

小战士见他木得像庙里的泥胎似的,便指了指门口的一辆吉普说:“海子叔,好大架子,县长用车接你,你还磨磨蹭蹭的。”

汪孝海笑了笑说:“哪能呀,县长是谁,是不是想吃豆腐了?”

“走吧,到那儿你就全知道了。”

“他是首长,想吃豆腐咱去就是了,干嘛来车,我…”

“行了,快走吧!”

小战士把汪孝海推进了吉普车,和司机打个招呼,吉普车就跑起来了。汪孝海甭说坐了,见也没见过几回,老老实实的,不敢乱动,生怕给甩出去。

还是吉普车快,功夫不大就到了,车一直开进一个大院才停下来。小战士打开门,汪孝海磕了一下脑门才钻了出去,见邢发庆正站在院里,他打个招呼说:“发庆哥,县长找我,八成是想吃豆腐,咱哥俩呆会儿再聊啊!”一句话说得周围的人全笑了起来,就连一向稳重的邢发庆也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伙这一笑可把汪孝海弄糊涂了,他正摸着后脑勺纳闷呢,小战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邢发庆说:“这…就是咱们的县…长。”汪孝海明白了,他也傻乎乎地笑开了。

等大伙笑够了,邢发庆拉着汪孝海进了一间屋子,邢发庆拉他坐下,很恳切地说:“海子兄弟,当初你救过我的命,给革命出过力,做过贡献,现在我当了县长,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我一定尽力去办。”

汪孝海听了,觉得心里一阵热乎,他说:“县…我还叫你发庆哥吧,这样顺溜。当初我救你也没指望日后怎么着,今儿个你当了县太爷还不忘兄弟,这我就…知足了。要说事情吗,真有一件,说出来你别笑话我。”

邢发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忘不了弟妹。满囤是个恶贯满盈的大汉奸,已经被镇压了,罗亚平,她……”

汪孝海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不等邢发庆说出个什么来,马上接过话头:“她是被迫的呀!我知道她的心,当初她对我好…”

邢发庆费了好大气力才把他按下,说:“弟妹当初是被迫的,这点儿谁都知道。她也曾几次想跑回来找你,可又觉着没脸见你,只好跟他凑合着混。据了解,她并没有和满囤一个鼻子眼出气,在解放县城时为营救我们被捕的同志还出过力,最重要的一点是她……”

说到这儿,他住了嘴,急得汪孝海差点儿又蹦起来:“她怎么样?”

“她一直没有忘记你。”

“真的?”

“嗯,为了你,她一直不吃豆腐,不抹桂花油。她还暗地里攒了一笔钱,目的是想将来交给你,让你老了动不了的时候好有花的,特别听说到了这份上你还要她,当下哭晕了过去。”

“亚一平—一”汪孝海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碎了,肠子也碎了,而且几乎要一口吐出来。邢发庆劝不住他,让他哭了个痛快,然后才轻轻扶起他说:“走吧,到了你们夫妻团圆的时候了。”

汪孝海擦干眼泪,直想脆下来给县太爷几个头。可他没,他知道,他们哥们生死之交,情意重,用不着这样。可想起一件事来,不好意思向邢发: “发庆哥,我先出去办点儿事。”

邢发庆回身拉开橱门取出一瓶桂花油说:“兄弟,这是从省城买回来的,下眼只能这样了,往后再买好的吧!”

汪孝海接过瓶子小心翼地用衣角擦,泪水成串地淌了下来。

他跟着邢发庆又到他曾经来找过罗亚平的那个大门口,门口还有站岗的,但不是一高一矮那两个人了,全是自己人。

他抬头一看,青天白日旗不见了,一面鲜艳的红旗正在风中飘扬。

汪孝海做梦似地跟着邢发庆往里走,转眼来到内院,有一个女人坐在石板上正低头纳鞋底,听见人声马上抬起头来,目好与汪孝海相对,手一颤,锥子一下扎了手,鲜血马上涌了出来。

汪孝海一下就认出来了,眼前这个女人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结发妻罗亚平吗?他发疯似地奔了过去,紧紧地把罗亚平搂在怀里,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发烫。

罗亚平双腿一曲想跪下,可让他搂了个结结实实,怎么动不了一点,便哭说:“我……”

“别说了,不赖你呀!夫妻俩愣让人家活活拆散10年了,看着她头发中又了银丝,眼角也起了鱼尾,除了心疼,还有什么呀,他也哭了起来。

他俩只顾抱头痛哭,把邢发庆给扔在了一边,他知道这夫妻团圆必有这么一场,谁也劝不住,于是便悄悄地离开了。

这夫妻俩直哭得天昏地暗、口干舌燥,再也流不出,才止住悲声。汪孝海取出那瓶桂花油,拧开盖就往罗亚平的头上倒,可那口太小,使了好大劲儿才倒出来几滴。他急了,从地上抄起一石头,着牙着瓶口猛敲一下,真是奇迹,瓶口齐齐地被敲下来一。

汪孝海马上把瓶子来了个底朝天,瓶的油咕嘟咕嘟一股脑儿,全倒在了罗亚平的头。亚平用颤抖的声音说:“海子,这些年苦了你,往后我一准跟你好好过日子。"

从此以后这对夫妻形影不离,比以前还好,恩爱的程度让年轻人看了都砸舌头。就像咱们故事开头的那样,他平平安安相亲相爱地过了20年,不知觉汪孝海和罗亚平在人们心目中都成了老人。

一天,罗平觉得胸口发闷,接着又恶心开了,吃的东西全吐了来。汪孝海慌了手脚,忙把她送到医院。

医生一看,认为不是一般的病,做了详细的检查,汪孝海也没白陪着,也顺便检查了一下。

三天以后,化验结果出来了,老两口子全傻眼了,都是癌症,而且全到了晚期。

尤其是汪孝海,他是陪着老伴去看病的,没想到自己的病一点也不轻,老两口子互相看了有半分钟,猛地扑在一块儿,抱得那个紧呀。

汪孝海泪汪汪地说:“亚平,值了,值了,跟你过了这么多年,值了!”

罗亚平想说几句后悔的话,再仟悔忏悔当年那段弯路,可汪孝海一个热吻堵住了她的嘴,得,老头儿也跟电影电视里学坏了。

后来,邢发庆知道了这件事,以为得费口舌好好开导一下才行,谁知人家老两口跟没事人一样,他这才放下了心。

打这以后,不论工作多忙,他都得抽空来看看他们,每回都得拿点儿稀罕东西。

有一回,快过年了,邢发庆一大早就来到了汪孝海家,推开院门,见屋门紧闭,知道他们还没起来,就在院里找个地方坐下,抽根烟慢慢等着。

哪知抽了两支还没动静,邢发庆觉得有些不妙,便敲起了门,结果把左邻右舍全敲出来了,屋里还没人吭声。

邢发庆这下可沉不住气了,用肩膀使劲一撞,门开了,他急忙奔了进去。

只见罗亚平穿戴整齐,躺在炕上邢发庆伸手一摸鼻子,气息全无。

汪孝海躺在她身边,强睁着两只眼,见邢发庆来了,用手指了指身边的老伴。

邢发庆含着泪说:“海子,你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了!”

汪孝海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详地闭上眼睛,功夫不大便长眠了,

0 阅读:1

樱花讲故事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