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佚名 〔南北朝〕
华山畿,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读《华山畿》这样的乐府民歌,更像诵一曲爱情中的神话,即便隔着迢迢银汉,亦能听见歌声里撼及人心的至爱与至悲。
《华山畿》现存二十五首,属"清商曲辞·吴声歌曲"。这里所选的为第一首,据《古今乐录》,写华山附近一对青年男女的殉情悲剧。据载:
南徐士子对华山女子的“悦之无因”,偏偏便只是那茫茫人海中的匆匆一瞥,竟可念念不忘,相思成疾而亡。
士子葬时经过女家,驾车不肯前行,华山女哀极悲歌:“君既为吾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吾开。”歌罢,棺木应声而开,女子殉情投棺而死。“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神女冢让人想起刘兰芝与焦仲卿的“孔雀坟”,更有后来英台投冢而亡,梁祝化蝶的千古传奇。只是这些神话都敌不过一座几近被遗忘在尘埃里的“鹦鹉冢”来得悲绝。
浙江松阳县官塘门外枫林之野,有“鹦鹉冢”一座,那里埋葬了五个生灵。一对痴情男女,一双痴心侍女,一只忠主鹦鹉。
坟冢的女主唤作张玉娘,字石琼,号一贞居士。玉娘虽是南宋末年一代才女,却几乎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不曾被人知晓。
现代著名词学家唐圭璋教授在《宋代女词人张玉娘“鹦鹉冢”故事的来源》一文中写道:“谁也知道,宋代女词人,有李清照、朱淑真、魏夫人、朱淑姬这一班人。可是很少人知道,宋代还有一位女词人张玉娘,足以和她们分庭抗礼!”
易安有显赫的家世和夫家,《漱玉集》在名流圈内流传。淑真幸得有“粉丝”魏仲恭的追随,才有了《断肠集》的遗世。魏夫人嫁与曾布,宰相之妇自会流芳于世。
如今的《宋词鉴赏》中独不见玉娘词作。她居于江南的松阳一隅,生前独钟情一人,死而殉情,死后诗作不为人知。
元代词人虞伯生读其《兰雪集》曾赞其诗作:
可与风、雅、颂并称,岂妇人女子所能及耶!
从元到清三百多年间,不见其名闻于世人。直到清代,剧作家孟称舜感念其深情与才华刊印《兰雪集》,并为她创作了剧本《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
为此孟称舜曾写下《一贞居士》悼亡诗一首:
千年恨骨葬秋山,一片枫林叶染丹。
岂是霜花夜凝紫,相思泪血成斑斑。
一贞贞洁心如玉,幽居长向兰房哭。
彩丝绣作沈郎容,生不相逢死相逐。
《华山畿》里,南徐士子的爱情,是无因而悦。
而张玉娘与书生沈佺,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玉娘生于宋淳祐十年(公元1250年),自小敏慧好学,惠质灵性,诗词皆善,又以古风称绝,“所作文章诗词震惊一时”,后来传世诗作117首,词16阕。
沈佺与她同庚,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第七代孙,亦是个文才诗学并举的男子。
想来那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光里,玉娘抚琴弄诗,踏青写画,身边伴的除了侍女霜娥与紫娥,便是这位远方表兄沈佺。
十五岁那年,张沈两家便定下了婚约。或者他们亦如山伯与英台,同塾而学。两小无猜的季节,红了芳颜,欢了君怀。
江南水乡温婉的女子玉娘,常常掬一缕墨香写下那些欢乐的时光:
彩霞入池塘
天际红霞落池塘,水底荷花上天堂。
仙女采莲拔红桨,招手岸边少年郎。
日落红霞漫天的荷塘,他是她招手相唤的少年郎,她是他拨桨采莲的天河女。那时欢聚多过分离,她尚不能知道《西洲曲》中采莲女“折梅寄江北”的忆念与相思。
才子佳人写多了,似乎大部分难得是美满的,剧情总在最美好的片段中加进了棒打鸳鸯的黑脸老父。
没几年沈家便败落了。世代官宦的张父所谓“黑脸”亦不过是平常父亲的心态,度了大半辈子人生的张父自然深信“贫贱夫妻百事哀”,指望着女婿能干上进,玉娘婚后亦能过上舒心快活的日子。
父辈与儿辈全然迥异的价值观里,沈佺一心恋着玉娘,风花雪月,无心功名,自然算不得上进。张父恨铁不成钢,只得下了最后通牒,寄书道:“欲为佳婿,必待乘龙。”
沈佺在松阳一带原本就才学出众,为振兴祖业,为做张家的乘龙快婿,只得与玉娘别离远赴临安,求取功名。日日相伴的白衣沈郎如今一袭青衫,“把酒上河梁”,玉娘呵,“送君灞陵道”。撑一把油纸伞,瓯江水畔,送了又送,望了又望。吟下一首《古别离》: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
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
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
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
澹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
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采莲女呵,原来《西洲曲》的相思踏过莲花、莲子、莲心,竟是悠悠人骨相思成灰。荷开败了,沈郎不在他岸,竟连抬手的微笑亦是艰难。紫娥和霜娥为我研墨,我的相思跟随他到临安。
玉蝴蝶·离情
极目天空树远,春山蹙损,倚遍雕阑。翠竹参差声戛,环佩珊珊。
雪肌香,荆山玉莹,蝉鬓乱,巫峡云寒。拭啼痕。镜光羞照,孤负青鸾。
何时星前月下,重将清冷,细与温存。蓟燕秋劲,玉郎应未整归鞍。
数新鸿,欲传佳信,阁兔毫,难写悲酸。到黄昏。败荷疏雨,几度销魂。
星月落,天已微茫。玉娘环佩依旧,珊珊倚雕阑。廊下鹦鹉声声,学唱玉娘离情殇。秋雨绵绵,清寒照今夕,思无眠,原来离思情重最难将息。
张玉娘在与沈佺别后,满纸的诗词聊以寄托对沈郎的相思。她最出众的一首古风《山之高》便写在那段时期: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一曲《山之高》写尽相思离别苦,又盟下誓约,情比金坚,心比冰洁。似是听见玉娘在月下抚琴而歌,“山之高,月出小”遥遥相思共明月。临安的沈郎可曾听见?
他听见了,终不负她,三年后的秋试金榜题名,高中榜眼。
可是,每次写到这样人生的转折字眼“可是”,连心也会悲不自禁。
人生总是那么多的可是,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多的惆怅遗憾,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写到这里指尖总是发紧的,涩涩不能下笔。读到了沈佺的诗,却是他人生的绝笔。一场伤寒击倒了玉娘的沈郎,他病卧于临安异乡的床榻上,含着血泪写下《病中赠张玉娘》:
隔水度仙妃,清绝雪争飞。
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
高情春不染,心境尘难依。
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他一直将她视作仙姿清绝的天河女,盼着恋着,却薄命如斯,玉娘呵,当年白首不相离的誓言怕是做不到了,人间不能同衾共枕,只盼跨鸾归月,阴间聚首。
玉娘悲呼:“不偶于君,愿死以同也!”
沈佺竟因风寒真的撒手去了,“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独留玉娘一人活在暗无天日悲恸里。
玉娘望着双鬓斑白的父母,怨谁?怨天?带走了她的沈郎。为着双亲,按下寻死的念头,清泪尽,纸灰起,一腔血泪《哭沈生》:
中路怜长别,无因复见闻。
愿将今日意,化作阳台云。
玉娘在悼亡诗里度着锦瑟风华,她读《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喃喃声声连闺房中的鹦鹉也日日诵念低吟。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她心心念念的竟是合冢而眠。心病催人,愁肠百结亦是可以夺命。父母又找了婆家,玉娘抵死不从。她在凄凄惨惨冷冷清清里,在噬骨的疼痛里,不知如何煎熬过了那六个年岁。
公元1277年的元宵佳节,她在悲伤的琴音里,元宵的烛影里看见了她的沈郎,一阵欢喜,疾奔而去,沈郎,沈郎,你终究没有丢下我,我随你去,随你去沈郎影去,“独此弦断无续期,梧桐叶上不胜悲”,玉娘自此拒食而卧,悲绝成疾,不久撒手人寰,那年不过二十八岁。
官塘门外的枫林哭了,它的萧然是为这对玉人而悲泣。生不能同衾,死终能同穴。霜娥与紫娥竟也悲不能生,一婢病死,一婢自尽相随。
四人亡后,闺中鹦鹉破笼而出,环林而悲鸣,泣血而亡。张家最终将其合葬一处,是为“鹦鹉冢”。
面对至情至性,至爱至悲的生死绝恋,我唯能想到纳兰容若的这句: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