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傀儡天子VS绝色香饵。昨夜风簌簌,微雨萧萧落。何堪湘妃竹,点点泪斑驳。江山经纬,社稷宏图,不敌情爱有毒,销魂蚀骨……)
【1】
一夜秋风簌簌。
将庭中湘妃竹多少细叶吹落。
深宅大院,官宦门户。
罗帐之内,萧簌簌睁开倦乏双目,发觉身侧已然空空如也。
昨夜之事仍然历历在目。
她头向鸳鸯软枕里又埋深了几许。
清冷眼神泛着微光。
今上驾临相府,为她义父,即当朝首辅,中书令魏厚祝寿。
而她,正是魏相为少年天子煞费苦心、准备多时的礼物。
亦或是,一枚投其所好,乱其心智的香饵。
当年先帝暴崩,魏厚与一众亲信拥立年幼的皇子徐纬登基,自此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屈指一算已有七个年头。
如今小皇帝年已十八,却迟迟不愿大婚亲政,一味玩耍嬉游,耽于酒色。
昏君奸臣,一个贪图享乐,一个恋栈权势,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倒也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萧簌簌记得自己压轴出场。
斜绾云髻,发间金步摇垂下长长流苏。
皎月之下,美人似汉宫飞燕作鼓上舞,只见一袭轻纱越罗,水袖飘动,身姿袅娜,翩若惊鸿。
面纱落下那一刻,显露难得一见的倾国之色。
主位上的明黄服色少年与座下一众显贵,不约而同瞠目结舌。
徐纬生得凤目龙睛,英姿绰约,恍惚有君临天下之表。
彼时却左拥右抱,眼神轻浮。
好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向少年含情凝睇。
伪装出情切切,意绵绵的痴傻。
后又搀扶醉酒的陛下静室“更衣”,一切如同魏相预想,顺理成章。
“你叫什么名字?”
她只记得黑暗中,他向自己说的唯一一句话。
动情的语气,似乎不太符合他好色昏君的形象。
“回陛下,贱妾,萧簌簌……”
预演了无数次的回答。
此时经美人檀口吐出,娇喘微微,唇齿余香。
没有一个字,不直戳男人心脏。
语调那般魅惑轻佻。
全无好人家女儿的模样。
想必爹娘九泉之下,也会后悔生下她。
她本名萧素,先帝朝礼部侍郎萧淹之女,也曾知书达礼,遵圣人教化。
然而萧素死在七年前那场宫变后引发的灭门之祸里,现在的她,唤作萧簌簌。
十岁的小姑娘被家奴掩护逃走,后又辗转混入魏府成为魏相最宠爱的舞姬,个中苦难坎坷,实难详述。
她目标其实是被她称作“义父”的老贼魏厚,那个当年下令将萧家抄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被他选中作为诱惑少年天子的香饵,实属意外。
然而昨夜侍寝,又让她重燃希望。
或许,顺其自然,静候时机,这个小皇帝真的能够成为她报仇的工具……
思忖间,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簌簌这才起身,若有所思地披衣下榻。
【2】
来者正是当今第一权臣魏厚。
彼时王朝实际的控制者。
“义父——”
簌簌穿着寝衣忐忑下拜,余光看到他急不可耐的神色,瞬间蛾眉一蹙。
莫非这老贼要……
魏厚飞快掩上了门。
“爱姬——”
过来竟将她不由分说拦腰抱起。
纵然他年过六旬,胡须花白,力气也大得惊人。
豢养三年,只为昨夜。
如今她既已委身于昏君,也该轮到他这个原主人来分一杯残羹。
“义父,不,不可……”
簌簌说着咬了咬下唇,纤白手指暗戳戳捏紧了衣袂,却并未用力挣扎。
这样的命运,早在入魏府之初就有预料。
况且经过昨夜,她对小皇帝颇有自信,虽然他尚未降旨,她却确信他还会召见自己。
以此苟延残喘之躯离间他君臣,灭门之仇,或许能报得更容易。
——她小时候听兄长他们讲过一出精彩戏文,叫《凤仪亭》。
想到这里,簌簌唇角飞快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然而刚被老贼放到榻上,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忽然响起剧烈的拍门声。
“恩相,恩相,旨意来了——”
魏厚皱起了眉。
簌簌暗中攥紧的拳头也不知不觉松开。
是魏厚心腹幕僚,江临。
那俊逸儒雅的青年书生,偶尔会出现在静夜里她为数不多的绮梦中。
也是他,多少次暗中阻止暗藏匕首的她靠近老贼。
每一次都是。
不知道他是想救她,还是想救老贼。
*
江临受魏厚差遣,亲自押一乘马车护送萧簌簌进宫。
“江大人恩情,簌簌没齿不忘。”
白衣秀士就在车厢边骑马,簌簌掀起帘子,忽然同他柔声开口。
若不是他,这时她该当还在以身伺贼,自然,也是这奸诈青年破坏她连环计策。
“姑娘不要多想,小人不过是不想恩相因小失大。”
“江大人对义父还真是忠心耿耿。”
江临浅笑,故意无视她的讥刺。
反而开始提点她前途莫测。
“萧姑娘你该多花心思在陛下身上,你可知当今虽然未立中宫,陛下却有贵淑德贤四宫娘娘,她们容貌虽不及你,出身也并不高贵,却承恩最多,恩相抬举你进宫的目的,正是要你独占圣宠,若是能够先于四妃生下皇子,那就再好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
小皇帝徐纬至今还没有子嗣。
一旦有了子嗣,傀儡天子还有几天可活,那时就要看魏厚父子的心情了。
“这个,不劳大人费心,贱妾自然省得。”
簌簌冲他抿嘴微笑。
“姑娘又错了。”江临凝眸望她,回之以意味深远的一笑,“你如今已是陛下的萧贵嫔了,应当自称——本宫。”
她怔了怔,终是弯唇点头。
漠然放下轿帘的瞬间,骑马的男子原本轻松的神色陡然间变得凝重。
往后,她当真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人了呢。
江临忽然间想起三年前她初入魏府的时候。
“姑娘芳名?青春几何?”
“萧簌簌,年十四。”
江临当时摇着折扇,在后花园无聊漫步,忽然遇见一个绝色美女在花影下独自练舞。
她答应他的时候,神情亦是如斯冷漠。
【3】
荷风馆。
翠竹森森,浅塘无波。
这丛湘妃竹,让簌簌联想起自己在魏府后院的居所。
宫中有这处雅致小院,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不过,远离皇帝起居的乾宁殿,与贵淑德贤四妃所住的宫殿,距离更不近。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贵嫔这个封号原是前朝所用,簌簌得今上钦赐,位分只在四妃之下,其他普通妃嫔见了她,得俯身行礼称呼一声“娘娘”。
然而萧贵嫔进宫一个多月,却再未见过陛下一面。
簌簌不禁怀疑,她会否把小皇帝对她的重视看得过重?
“娘娘,听说陛下这一向都宿在永寿宫,娘娘该同别的娘娘一样,前往同张淑妃套套近乎——”
“是啊,娘娘,难不成陛下忘记您了么?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要不传信去府中,叫江大人拿个主意?”
宫娥杨花与柳絮亦是魏厚的人,看到簌簌悠闲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握一把宫扇欣赏竹林的倒影,不禁越发着急。
这萧姑娘原来是个傻子?当真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你们猜,这水会流向何处?”
簌簌只望着眼前池塘出神。
池塘不是一汪死水。
原是人工开凿,分出支流,蜿蜒淌过整个掖庭深宫。
“娘娘,奴婢们同您讲的话,您听到没有,哎哎,帕子,这——”
两个宫娥说话间,簌簌手中捏着的一方雪白锦帕,便摇摇晃晃,坠落水中。
微风将它吹展,不一会儿,便如美人无常的命运般,顺水漂流而走……
*
“昨夜风簌簌,微雨萧萧落。何堪湘妃竹,点点泪斑驳。”
锦帕上只有几瓣殷红花瓣。
旁坠一首娟秀小诗。
也无落款。
太监将它当个细作传递暗号的物什禀报天子邀功。
彼时徐纬正在永寿宫后院练剑。
张淑妃在一旁伴驾,看到此物便失笑。
待屏退众人,徐纬收剑入鞘,俊秀脸孔此时已布满细密汗珠,他本能地将锦帕从淑妃手中接过。
只一眼。
他便全神贯注。
点点殷红刺目。
哪里是花瓣呢,分明是血啊。
那个举止妖娆轻佻,眼神却极其冷漠的女子,竟滴血在绢帕之上!
每一点红,都提醒他想起那个旖旎的夜晚。
小诗里暗藏她的名字。
只有他能懂。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贱妾,萧簌簌。”
明明知道她是魏厚塞给他的香饵,碰不得,他不仅和她……
之后,还容忍她夜夜入梦……
是哪里觉得她和寻常女子不同呢?
明明举止轻浮,周身却溢出一种没来由的骄矜气质。
是魏厚的阴谋没错。
他破天荒头一次,心甘情愿想要配合老贼的阴谋。
“陛下,您怎么了?臣妾看来,这不过是宫女思春之作,陛下若是不放心,为策万全,臣妾立即着人详查——”
“罢了。”玄衣少年当即抬手阻止,他看向淑妃,嘴角噙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你可有听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宫中的细作和耳目还少么?”
这一笑,却把淑妃看得呆住。
陛下甚少这样天真地笑过。
【4】
当夜似乎迎合了那首小诗,鬼使神差般下了小雨。
宫娥杨花与柳絮站在屋檐下,看风雨中的竹叶颤动摇曳。
荷风馆彼时守卫森严,宫人林立。
但室外除了风雨声,没人敢发出丝毫响动。
至于室内,非礼勿听。
她们相视而笑。
果然魏相选中萧姑娘,是有道理的。
“朕大约是中了你的蛊……”
风雨声半夜才停。
徐纬嗓音哑沉,紧握她小手。
就像那夜在相府,他没能抵御诱惑,一个劲告诉自己。
只有这一次。
这次被她一方锦帕招来,少年天子在心里又说:这是最后一次。
簌簌只在留神确认他掌心的老茧。
半晌才冷冷回应:“宫中姐妹那么多,如此,陛下岂不早就蛊毒发作身亡了?”
徐纬失笑:“你去打听打听,她们哪一个有你这般放肆?”
那方锦帕,他自此贴身收着。
毕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收到女子的情诗。
女子柔若无骨的双臂,又一次攀上他锁骨。
徐纬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陛下,这就叫放肆了?臣妾怀疑,您是否真正了解女人?”
“你……”
徐纬怔住,警觉得周身一凛。
她识破什么了吗?
簌簌咯咯笑。
他太经不起逗弄。
那夜在魏府也是。
越发令她惶惑,他这好色昏君的人设,根本站不住脚。
一个人举止轻浮,眼神却很清澈。
难不成长久以来一直同魏厚演戏,扮猪吃虎?
这样看来,或许,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呢。
——都想让姓魏的去死。
她这样想着,樱唇不自觉地,碰触了一下他的喉核。
“妖孽。”
徐纬瞬间又给她弄得头脑发昏,忍不住恨恨骂了声。
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
……
徐纬这一日罢了早朝。
簌簌劝他去,他说去了也是听天书,反正军国大事自有魏相做主。
“陛下,您可知边境兵祸,中原饥荒,南省匪患,多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簌簌靠在他怀里,小心翼翼试探。
徐纬剑眉微蹙,星眸里略过一丝苦痛。
口中却说:“爱妃,你可知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簌簌一怔。
到底,她还是错看了他么?
徐纬其实并不想扫除奸佞,励精图治?
服侍他起身换上常服之时,宫娥却捧进一碗热腾腾汤药。
跪地禀奏。
“陛下,太后赐贵嫔娘娘养颜补身汤。”
簌簌受宠若惊,正要接过谢恩,却给徐纬抬手阻止。
少年轻浮神色瞬间转为凝重。
“你先退下吧,朕自会去见太后。”
宫娥“喏”了一声便惶恐退下。
引得簌簌疑窦丛生。
之后两夜,徐纬都宿在荷风馆。
可笑,哪有最后一次?
少年情窦初开,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太后的汤药亦如约而至。
来一次,小皇帝挡一次。
“汤药因人而异,怎能随意进补?”
簌簌到底不肯轻信。
终于忍不住,着柳絮去打听,这种汤是侍寝过的妃嫔们都有,还是只她才有。
柳絮回转来说,连四妃都没有,太后独赐给贵嫔娘娘的。
簌簌瞬间蛾眉深锁。
她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四妃宫殿都前往请过安了,独太后所居寿康宫,每每她去,太后都托故不见。
那么她赐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汤药?
【5】
两个多月。
天子在荷风馆流连忘返。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朝野上下都传,萧贵嫔如今宠冠后宫。
四妃娘娘早被小皇帝抛诸脑后。
太后也被气得缠绵病榻,徐纬吩咐四妃孝顺伺候,自己只顾与萧氏在荷风馆中耳鬓厮磨,风月情浓。
魏厚听到,直夸贵嫔娘娘中用。
尽管簌簌至今未能怀有皇嗣。
魏厚现在已经无暇顾及皇嗣之事了。
或者说,如今的形势,小皇帝还得暂时好好地坐在龙椅上。
原来此时魏厚长子魏泰在边境打了败仗,他不愿更换主帅,只调兵筹饷增援,同时对其他迫在眉睫的军国大事置之不理,朝野之内,少数有识之士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措手不及的关头,小皇帝那边万万不能出纰漏。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内忧外患,矛盾凸显。
国库日益亏空,苛捐杂税繁重。
边地戎狄已经一连攻占两座城池。
中原饥荒引发的民变不下十数起。
南省匪患猖獗,令官府疲于应付。
小皇帝徐纬白日里与一班贵族子弟不是搏击就是打猎。
夜里就在荷风馆与萧贵嫔厮混。
歌舞宴饮闹到夜幕深沉。
又命人在房中点那种浓郁的熏香,帝妃同寝之后人事不省,往往一觉睡到翌日日上三竿。
簌簌一时成为红颜祸水,千夫所指。
有言官在太极殿触柱身亡。
临死前高喊:奸臣淫妇,祸乱朝纲。
没有人知道。
簌簌比所有人更加绝望。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皇帝能够振作,为萧家报仇,为苍生做主。
那一日,徐纬从榻上醒来,睁开眼,便看到爱妃珠泪涟涟地跪在床前。
她穿着素白寝衣,披头散发,神情决绝。
“恭送陛下临朝。”
又来了。
“爱妃,你快起来。”
徐纬伸出手去拉她。
簌簌立即挣脱开,俯身向他磕了一个头。
“恭送陛下临朝。”
还是这句话。
徐纬深深地凝视住她。
他看不懂她了。
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以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原本不爱笑,这一向,笑容几乎再也看不到了。
她一次又一次暗示他作为天子应当励精图治,甚至托故拒绝与他欢好。
然而,她不是魏厚用来惑乱君心的香饵吗?
他这个样子,不是她想看到的吗?
或者说,不是她身后的主子想看到的吗?
他神情渐渐严肃,语含警告。
“爱妃,不要胡闹,后宫不得干政。”
簌簌嘲弄一笑。
“后宫不得干政,陛下您也不理政事吗?倘若,是因为臣妾的到来,令陛下更加放纵,忘记了您作为一国之君的责任,臣妾情愿一死以谢天下——”
徐纬尚未反应过来。
她突然举起手中银簪,对准自己美丽的脖颈狠狠刺下!
这次,她来真的。
“簌簌,不要——”
情急之下,他竟唤出了她的名字。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簪子划破他伸出的手臂,扯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顷刻间,血流如注。
【6】
嘶啦——
簌簌撕下一块裙摆,为徐纬包扎。
天子受伤,若宣召御医,凭她是谁,会立即被当成刺客锁拿。
怕悠悠众口纷乱如麻,连徐纬自己也没法护住她。
泪一点点落下。
却没有只言片语。
少年深深凝望她。
她的容貌美艳端庄,其实并不属于狐媚那一类。
眉梢眼角间的勾引,有着太多伪装与故意。
这样的女子,更像是大家闺秀,官宦千金。
怎能是一个贱民出身的舞姬呢?
徐纬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柔声说道:“簌簌,今后,不要再犯傻。”
忽然之间,他不想再叫她“爱妃”了。
是香饵也好,棋子也好。
就让他死在她手里算了。
簌簌不可思议地抬头。
是谁在犯傻呢。
万乘之尊,为了护她,没半分犹豫,奋不顾身去挡。
太后所赐汤药也有了眉目。
哪里是想她养颜补身,就是防她有孕的避子汤。
太后怎么可能让魏厚送来的女子生下皇子呢。
可是徐纬真心想她生下他们的孩子。
为此,不惜几度与太后顶撞。
这才是太后卧病的真正原因。
四妃皆是太后册封,曾经徐纬尽管荒唐,但好在还能听进去太后的话。
如今呢。
他为了她,正走在众叛亲离的路上。
“陛下,臣妾居心不良,委实是魏相派来迷惑陛下的人啊。”
她再也无法瞒他。
徐纬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簌簌你记住,红颜祸水不过是男人无能的借口,朕是明君也好,昏君也好,结果都不应该由你承担。”他吻着她的脸颊,又温柔地抚摸她的小腹,“你只要乖乖做朕的爱妃就好,这么久了,你的肚子还没有动静,焉知不是思虑太过的缘故?相信朕,一切都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相信朕好吗?”
始终不肯告诉她真实的打算。
簌簌茫然无措。
他们之间似乎仅仅只有情欲。
她不相信他。
正如他也不相信她。
*
那晚,徐纬又命人点上了浓郁的龙涎香。
帝妃二人相拥而眠,簌簌很快睡着。
梦中她置身于幽静雅致的萧府后院。
爹,娘,哥哥,嫂子,侄儿男女,亲人们都在。
她穿保守的白衣绿裙,绾端庄的云鬟,金簪步摇尽卸,只以几朵绒花插戴发间,芙蓉面上,脂粉只涂薄薄一层。
她正专注地临窗写字。
丫鬟们在一旁添香磨墨。
看小姐临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原来她自幼不好奢华,爱读书,喜静不喜动。
忽然母亲叫她。
丫鬟们又忙着为小姐披上灰鼠毛的斗篷,跟着夫人去佛寺布施,搭长棚与穷苦人派粥。
人群中有位翩翩公子摇着折扇路过,远远驻足。
正是江临似笑非笑的形容。
“阿素,你看什么呢?”
母亲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次,江临却不见了。
那处站立着的,却是一位锦袍金冠的少年公子。
徐纬英姿飒飒地骑在黄骠马上,冲着萧素微笑点头。
……
簌簌陷入梦境的时候,身侧的徐纬翻身下床。
床前有两座高大的青铜灯。
他转动其中的一座。
顷刻之间,侧壁的暗门缓缓打开。
【7】
密道通往地下一个隐蔽的明堂。
长明灯下,高台之上。
墙上画卷豪迈壮阔。
正是本朝开国高祖命人绘就的《山河社稷图》。
徐纬在御座上坐定。
高台下,忠于天子的臣僚早恭候多时。
“陛下——”
带头施礼的那位黑衣人,面容儒雅清俊。
正是簌簌年少时心悦之人,江临。
而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少年天子徐纬安插在魏厚身边的细作。
徐纬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江临这些年处心积虑跟在魏厚身边,非但没有助纣为虐,反而帮助处理许多棘手朝务,暗中也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但这些大都出自徐纬授意。
甚至不少派遣到各地施政的正直干吏,也是通过江临之手,远离了被魏氏父子直接控制,已经变得乌烟瘴气的朝廷。
徐纬确实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七年前,魏厚以鸩酒弑杀先帝,扶年仅十一岁的徐纬继位,从那时起,小皇帝就忍辱负重,故意伪装成一个耽于享乐的昏君。
“诸位平身。——边地局势究如何了?”
内忧外患,但边地战乱始终是首要难题。
“陛下放心,袁副帅并几位忠于陛下的将军力挽狂澜,已夺回城池,戎狄颓势已现,相信不日就有捷报传来。”
江临率先禀报。
徐纬剑眉微蹙,神情果决:“好!传旨袁昂,大捷之后,朕准他便宜行事。定边之日,除贼之时。”
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
但是一旦戎狄被打退,元帅魏泰就可以放心铲除了。
没有了手握重兵的长子魏泰助力,徐纬就能再无后顾之忧地解决掉魏厚这个大奸臣。
这些年来,魏贼弄权,翻云覆雨,罪行累累。
仅弑杀先帝一项,就能令他诛灭九族。
徐纬已经忍他够久了。
魏氏将社稷百姓也作践得够久了。
除奸佞,收拾旧山河,已经迫在眉睫。
一个时辰之后,明堂里只剩下徐纬与江临君臣二人。
“查实了吗?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江临。
江临略一沉吟。
方娓娓道出簌簌的身世。
先帝朝礼部侍郎之女。
劫后余生的官宦千金。
徐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竟是忠良之后。”
他的直觉没有错。
他一颗心也没有错付。
江临忽然发现陛下眼中有泪。
难道陛下已对萧姑娘动了真情?
继而发现他袖中包扎着渗血的素帛,大吃一惊:“陛下,这是——”
徐纬苦笑道出起因:“她如言官一般,以死劝谏,要朕临朝听政……”
江临眼中剧震,继而又叹息:“贵嫔娘娘在相府时就多次想要刺杀魏贼,臣一直暗中阻止,是怕她无辜赔上小命,不料她报仇心切,一直未曾放弃。陛下,臣以为,贵嫔娘娘是可以信赖之人,陛下真的不考虑告诉娘娘真相吗?娘娘若是知道,陛下是位忍辱负重、顶天立地的君王,她——”
“罢了。”徐纬怅然一笑,幽深的眸中灼闪泪光,“朕不想她担惊受怕。”
从前他不知道她的身世,尚且对她心生怜惜。
如今知道她是忠良之后,更想对她全力爱护。
当他真正手握权柄,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他会为她父兄那样的忠臣良将平反,再风风光光册封她为皇后。
但是,世事莫测,倘若他失败了呢。
忽然间,徐纬睫毛微动,幽深的眸子将江临灼灼望定。
“江临,答应朕,倘若有一天,朕不能再护簌簌周全,你一定要带她远走高飞——”
“陛下——”
“这是圣旨!”
“臣……遵旨……”
……
徐纬回到簌簌身边的时候,发现她兀自酣睡。
头一次发现,她唇角惊现一抹天真笑意。
这是梦到了什么事情?
梦里,会否有他徐纬?
他俯下身,情不自禁向她额上印上轻轻一吻。
【8】
半个月后。
边地大捷与元帅魏泰壮烈殉国的消息一同传到了帝都。
朝野上下,一时间不知是该大肆庆祝,还是该举国悲痛。
魏厚在太极殿上当场晕厥过去。
朝臣们惊慌失措前往搀扶,但围拢过去的文武大臣,不足半数。
魏相承受不住打击抱病在床。
第二天早朝。
许久不曾踏足朝堂的天子徐纬,在外戚臣子以及部分忠直大臣的推动下,不得不临朝主持大局。
小皇帝第一件事就是论功行赏,对魏氏大加褒奖,赏赐万两黄金抚慰,又下旨有司对魏泰拟号追封国公。
接下来就是正式拜副帅袁昂为定北大元帅,统领魏泰所部兵马。
袁昂是先帝朝武举状元,也曾当过当年还是小皇子的徐纬的师父。
等魏厚有所醒悟,从病床上颤巍巍爬起来时,发现不管是军中,还是朝中,曾经信誓旦旦追随他的文武大臣,已纷纷倒戈。
抑或是说,大部分人,原本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消无声息地投靠了徐纬。
前往相府探病的人一天天减少。
不到十日,曾经车马喧嚣的权臣官邸已经门可罗雀。
徐纬正式恢复临朝听政。
揭发检举魏厚父子罪行的奏疏日渐增多。
少年天子案牍劳神,甚至已经无暇顾及荷风馆里曾经爱若珍宝的掌心宠。
……
帝都落雪的时候。
簌簌站在空无一人的寝殿里,跳那日与徐纬初遇时所跳的飞燕舞。
杨花与柳絮日前不明不白失踪。
虽然知道与魏厚失势有关,她也不免感到难过。
她们毕竟跟随了自己那么久。
魏府被抄家。
魏厚被下了天牢。
他累累罪状罄竹难书。
曾经弑君的罪行被昭告天下,引得神人共愤,都道他应当灭族。
老贼在狱中日夜骂声不绝,骂徐纬奸诈狡猾,咒江临不得好死。
——江临向陛下揭发的魏厚罪状最多。
偶尔他也骂萧簌簌,侮辱皇上的爱妃曾经是他爱姬,早被他一介老朽染指过。
纵然如此,徐纬也没有立即朱笔一勾,判他凌迟。
接下来,少年天子要放粮赈灾,解决中原饥民作乱,江临被委任南省总督,前往平定匪患。
徐纬要让魏厚在有生之年看到,曾经被他祸害的天下,在他徐纬手中一点点焕发生机。
拨乱反正,重拾河山。
徐纬日夜忙碌。
似乎要将登基以来所有荒疏的政务全部补偿。
只是在魏厚被下狱那天,过来匆匆看过簌簌。
簌簌不可思议的惊喜神情,对他视若天神的崇拜,令他永生难忘。
他只呆了两个时辰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
贵淑德贤四妃一齐来到荷风馆。
身后还跟随宫正司一众女官。
她们带来自尽三宝,匕首白绫与鸩酒。
“萧氏,你身边宫娥杨花与柳絮已经招认,魏贼派你来迷惑圣上,你还曾经意图弑君,伤了龙体。”
“萧氏,太后已容不下你,你自行了断是正理。”
“萧氏,别再跳了,陛下忙于政务,是不会再来荷风馆看你啦。”
【9】
簌簌跳舞的时候一直在笑。
唇亡齿寒。
徐纬在处置魏党的同时,怎么可能会漏掉她?
她是魏厚送给他的香饵啊。
即使他想留她,拥护他拨乱反正的朝臣也不会允许魏厚的“义女”依旧安然无恙地伴驾。
这会让多少为了击垮权臣而殚精竭虑的忠臣良将寒心,甚至惴惴不安?
谁能理解她也曾忍辱负重,只为报血海深仇?
她坚持活到今天,不过是想等着看魏厚被千刀万剐。
徐纬没有令她失望。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卧薪尝胆,暗度陈仓?
她竟然还误会他那么久。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假意被她迷惑,以此令魏厚放松警惕,不知不觉落入他圈套?
徐纬不过是拿她当掩护啊。
簌簌终于停了下来。
窗外飘进细碎的雪花。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一双清澈无比的眸子凝望着四妃。
“我是魏贼送给陛下的没错,但是,我从未想过弑君,我不会承认任何莫须有的罪名。”
贵妃与贤妃听到她娇柔的嗓音就不耐烦。
与嬷嬷们使眼色。
她们取了白绫,表情冷漠地套上了簌簌美丽的脖颈。
“姐姐们,真的不用禀报陛下吗?倘若陛下回来——”
萧贵嫔得宠之前,四妃之中,徐纬与张淑妃呆的时间最久。
只有她明白,陛下是真的迷恋萧簌簌。
或许,在他驾临魏府,彻夜不归的那一日,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淑妃记得,陛下从魏府回宫之后,似乎整个人都变了。
他躲在她宫中二十多日,沉默寡言,只是一个劲练剑消磨时光。
向他嘘寒问暖,他大多数时间没有回应。
莫名其妙寝食难安,喜怒无常,一点风吹草动他便焦躁不安。
直到他得到那方染血的锦帕。
她看到他笑了。
望着锦帕的痴迷眼神,正如她经常望着他的眼神一般样。
淑妃深爱着陛下。
可是贵淑德贤四妃娘娘,不过是太后为陛下安排的四位沾亲带故的宦门千金,陛下那些年假意宠幸,夜夜笙歌,实际忍辱负重,志向远大,从来就没有碰过她们。
所以,太后也就没必要赐她们什么“养颜补身汤”。
太后曾经许诺过她们,只要陛下真正君临天下,她们也会名副其实,享尽宠爱荣华。
谁料中途会杀入一个萧簌簌。
“淑妃,你若是害怕,现在就可以去御书房禀告陛下。”
德妃冷笑着瞥了她一眼。
“是啊,陛下回来,我们完全可以说她是畏罪自尽,魏贼党羽,人人得而诛之。”
贵妃的眼神更加凶狠怨毒。
张淑妃咬咬牙,终于决绝说道:“好,既然这样,姐姐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动手,若说恨,没有人比我更恨她。”
“淑妃娘娘,谢谢你,只有你承认,是因为恨我而杀我。”簌簌感激地望向她,“我没有做过的事,我不能承认。”
父兄就是这样被魏贼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
他们至今没有得到平反。
徐纬,若你还念得一丝同床共枕之情,在我死后,望你为我父兄平反,给那些曾经被魏贼戕害的忠良一个说法。
淑妃手中的白绫一点点收紧。
簌簌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小腹也突然间没来由地一阵剧痛。
她口中叫:爹,娘,哥哥,阿素来了……
【10】
彼时徐纬正在太极殿外为江临践行。
风吹动二人衣袂飘飘。
江临比徐纬年长几岁,与他名为君臣,情同兄弟。
徐纬嘱咐他保重。
江临忽然间提起了簌簌。
“陛下,贵嫔娘娘近来好吗?”
徐纬猛然一怔。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有多久没有去看簌簌了?
“簌簌她……”忽然间,他头脑一片空白。
“陛下,”江临见状,脸上难掩担忧,“臣以为,您应当尽快为萧氏一门平反,恢复娘娘真实身份,娘娘毕竟曾经出自魏府,如今流言甚嚣尘上,不少人甚至以为贵嫔娘娘也是魏贼一党……”
咣——
徐纬扔下酒杯就向后宫飞奔而去。
然而,当他赶到荷风馆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宫人们跪倒一片,众口一词,萧贵嫔畏罪自戕!
徐纬猛然掏出藏在心口处的那方染血锦帕。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再次将锦帕浸透……
*
七年后。
彼时政治清明,天下太平。
唯一不安定因素竟是,坊间皆传今上似乎没有生育能力。
后宫纵然三千佳丽,陛下始终没有册立皇后,好在有位贤良淑德的张淑妃深得陛下信任,主理六宫,孝顺太后,上下称道。
真正令朝野内外忧心忡忡的,是宫中始终没有传出婴儿的哭声。
为策万全,这年春天,徐纬终于降下旨意。
于全国范围内甄选德才兼备,出类拔萃的年幼宗室子弟。
接入宫中教养。
实际上是为立嗣做准备。
其中南省总督江临送来的一个名唤徐素的小男孩,引起了徐纬的注意。
不单是因为他生的比其他孩童要漂亮。
更不是因为他眉梢眼角神似某个人。
——他太安静了。
其他几个孩子课间玩耍的时候,他还在课桌旁专注写字。
“阿素,你在写什么呢?”
徐纬穿龙袍戴帝冕,不由自主走到他跟前去。
徐素搁下笔,向他恭恭敬敬拱手施礼。
“陛下,小臣在临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难为你!小小年纪。”徐纬大为震惊。
没记错的话,徐素今年才六岁多。
然而小家伙却骄傲回应:“回陛下,小臣听说,先母也在小臣这么大的时候,开始临快雪时晴。”
徐纬更加惊叹,国朝竟有如此才女!
但是,已经是先母了?
尽管如此,小家伙并没有伤心,而是为有这样的母亲骄傲。
徐纬不经意将小男孩抱了起来。
“你写那么久,肯定累了,来,到朕龙椅上歇一歇吧。”
【11】
不远处。
张淑妃与江临见到徐纬抱着徐素坐在龙椅上的情形,眼中不觉溢满泪水。
“果然,父子天性。”江临道。
张淑妃凄然将他望定。
“真的不要告诉他真相吗?他这些年很苦,没有一日不活在自责与悔恨里。”
徐纬满心里只有一个萧簌簌,即使断子绝孙也不肯临幸别的女人。
徐纬不过二十来岁,却已早生华发,面相看着比江临老上十岁。
当年淑妃没有真的下手勒杀萧贵嫔。
荷风馆那把火,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淑妃见她已萌生死志,不得已,想到了将她交给足智多谋的江临。
就这样,簌簌阴差阳错,真的跟随江临“远走高飞”。
到了南省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如果不是徐纬真的面临绝嗣,簌簌永远也不会同意他们将儿子还给他的。
生在帝王家,未必是件快活的事。
她不想阿素和他父亲一样,小小年纪便殚精竭虑,战战兢兢。
“罢了,缘分错过就是错过了,况且她不会答应的。正因为她不想成为他明君路上的负累,她宁愿远离他,孤独一生。”江临长叹一声。
当年簌簌生下阿素后,就将他送到了江府,并求江临,只说这孩子的母亲生下他后便死了。
魏厚已经伏诛,萧家已然平反,徐纬即将成为一代明君。
簌簌如今在南省一处佛寺栖身,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早斩断了红尘。
“娘娘,臣一直有疑问,您一直关心陛下是否辛苦,您自己呢?”
江临同情地回望淑妃。
淑妃再一次深深凝视住殿内那抹明黄身影。
含泪说道:“我怎么会苦呢?能天天见到他,陪他白头到老的人,是我啊。”
殿内。
徐纬正在教小阿素写字。
他写了一首他读不懂的诗。
“昨夜风簌簌,微雨萧萧落。何堪湘妃竹,点点泪斑驳。”
(完)
阁楼,资深社畜,用通俗精致的文字,讲限量版的故事。感谢阅读,欢迎点赞评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