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夫君战死沙场的第三年,死而复生。
密探送来消息的时候,我欣喜的几乎昏厥。
下一句却让我如坠冰窟。
“小将军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三日后,他大婚!”
1.
春日无云,我坐在院里绣手帕,远远地就听见点墨的喊声。
我不禁弯了弯嘴角,自打南延离去,明月苑里再无这般热闹。
我让她小心点,不急,可点墨硬是喘着气也要告诉我:“小姐!姑爷没死!”
一瞬间,我只觉得三魂七魄都散去天边。
直到她心疼地拭去我指尖的血珠,我才惊觉自己失态。
岑南延,他没死。
我几乎泪流满面,真好,真好,人活着就好。
“他,在哪?”一开口,我的声音已然嘶哑。
我紧紧地攥住点墨的衣袖:“我要去找他,我要去见他。”
主仆多年,我一眼就看出点墨的犹豫。
我晃了晃神,摇摇欲坠。
下一秒,我被闻讯赶来的婆母扶住。
她要我宽心,稳住心神,才让身边的密探开口。
“小将军找到了,在城外的一个渔村。”
“只不过,他似乎失忆了,马上就要大婚……”
风渐起,我木头似的立在原地。
点墨满脸担忧:
“小姐,您先别急……”
话音未落,我就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2.
我执意要去南浦村,见一见失踪三年的夫君。
于情于理,我总要得到一个说法。
更何况,他不仅是我的夫君,还是岑家幺子,赫赫有名的岑小将军。
为国,为家,他都应该回来!必须回来!
我头一次如此叛逆,不顾亲人劝阻,也不管小桃儿的哭闹,直接登上马车。
婆母和哥哥是在城门口追上我的,他们也各自驾了马车一同前去。
小桃儿在婆母怀里哭得睡着了,我看得心疼不已。
我并不想带着小桃儿去见他,且不说舟车劳顿,三岁的小姑娘能否受得住,我更忧心的是,岑南延失忆后,是否会认小桃儿,若他不认,小桃儿会伤心。
“姝儿,不要怕。若是岑家小子负你,哥哥定为你撑腰。”
触及大哥眼里的坚毅,我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婆母有些讪讪,只道是来陪小桃儿寻娘亲。
我垂眸,让她将孩子送回去。
她却说,小桃儿也记事了,总得见一见父亲。
我神色恍惚,回想起女儿曾用那双和她爹一模一样的大眼睛,专注地问我:
“娘亲,爹爹去哪了?为什么大家都有爹爹,我没有?”
我如鲠在喉,绞尽脑汁才哄好她。
思及此,我必须承认,婆母虽然瞒着我带小桃儿出来,可她说的不无道理,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阻止小桃儿见岑南延,那是她亲爹,她有知道的权利。
如果,他愿意见她的话。
我将小桃子抱回来,轻声哄唱。
点墨将煨在罐子里的汤药递来,确认我喝完才放心。
我不断摩挲手腕上的白玉镯,那是岑南延送给我的及笄礼。
我曾经告诉他,幼时磕碎过一只很喜欢的玉镯,虽说是不小心的,可也叫我心疼了好久,至今都记得那镯子长什么样,叫我念念不忘。
岑南延眼里星光闪闪,说他定会复刻出一模一样的镯子。
他做到了,赶在我生辰当天,在当朝有名的玉器大师手下学了整整半年,从选料到设计,再到精雕细琢,他真的做出了我记忆里的镯子。
那时,他将伤痕累累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捧着白玉镯冲我笑得傻气。
我戴上了他亲手打的手镯,也牵起了他伤痕累累的右手。
岑南延,你对我这样好,怎能忘了我呢?
3.
马车渐渐,怀里的小桃儿睡得不安稳,开始乱拱。
我赶忙轻声唤来点墨,让她扇风。
点墨犹豫:“小姐,您的身子……”
“不碍事。”我撩起孩子湿透的一缕碎发,示意点墨快些。
车厢一时静了下来,我闭眼小息。
岑南延三日后就会大婚,我们紧赶慢赶,也只能在大婚前一日到达。
日出东升,日落西沉。
我们走走停停,直到廿二日午时才堪堪到达渔村临近的镇子。
一下马车,小桃儿便恹恹地抬起头:“娘,我晕。”
我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她这晕车的毛病,真是随了岑南延。
我只能不住地轻拍她的后背,同时催促马车再快一些。
大哥先前派出的人已为我们定好客栈,我赶紧抱着小桃儿上去歇息。
她的状态并不是很好,我只能守着,等她睡下才让点墨看着。
此时已是傍晚,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宵禁。
我一身素衣出现在众人面前:“走吧。”
婆母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
“姝儿,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你——”
我打断她:“母亲,我知道他失忆了,可他是我的夫君,是小桃儿的爹爹,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失忆不是他抛却过去的理由!”
婆母讪然,停下脚步不再前去,说是将空间留给我。
我静静地看她一眼,让大哥和我一同过去。
为母者,总是为孩子多打算一些的。
婆母待我虽如亲女,也抵不过岑南延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
婆母跟着我,说是为了带小桃儿,实际上不过是怕我过去刺激到岑南延。
岑家是一定会将岑南延接回去的,与其等到时候岑南延带着女子回来,不如让我早早认清夫君失忆、另娶他人的事实,也好过后来的鸡飞狗跳。
近海的风就是大,短短的一行路,吹得我连连咳嗽。
大哥不动声色地走到我面前,帮我挡掉些许冷风。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我们终于到了探子所说的南浦村。
我深吸一口气,跟在大哥来到门前。
小木门虽然破烂,可贴着的大大的喜字却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伸手摸了摸,指尖蹭上些许红色。
新贴的,还有墨香,是用了心思的亲事。
我深吸一口气,径直敲响面前的破烂木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
4.
“嘎吱——”木门开了一条缝儿。
一位姑娘露出半边脸打量我们,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失了神,当她出现的那一刻,脑子里全是她和岑南延在一起的画面。
余小鱼,很普通的名字,人长得也只能算是清秀有加。
可她,救了我夫君,更是在南延无处可去时,收留了他。
我压下心底的苦涩,笑着开口:
“我们是来……收购海产的,听说这里的鱼虾很新鲜,想来看看。”
余小鱼依旧是满脸警惕:
“我家男人出海去了,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闻言,我一阵恍惚,差点站立不住,好在大哥用手托了我一把。
她的男人,是了,岑南延现在叫阿幸,他是她的幸运。
我欲开口,大哥却轻拍我,问余小鱼:
“请问还有没有剩余的海产?腌制的也可以,我家妹子舟车劳顿,好几日食欲不佳,就想吃一碗咸鱼粥,我们想看看能不能买一点到客栈做来开胃。”
“若你不放心,可以从门缝递给我们,这是我们的定金。”
大哥掏出一袋碎银给余小鱼看,她接过后脸上露出一丝讶然。
我虚弱地勾起嘴角,朝余小鱼歉意一笑。
余小鱼有些动摇,想开门迎我们进去。
“小鱼——”
我的身后传来男人焦急的呼唤,我缓缓转过身去。
剑眉,薄唇,锐利修长的眼眸,是我的岑南延。
可他的目光直直地略过我,落在门内的余小鱼身上。
我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爱人与我擦肩而过,甚至重重撞了一下大哥。
他将她护在怀里,语气有些许嗔意,可是更多的是忧心。
“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我不在的时候,不要给别人开门。”
余小鱼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对他撒娇。
“阿幸,我不是故意的啦,只是这位娘子看起来着实憔悴,而且——”
她冲他招招手,他便乖顺地弯下腰听她说话。
尽管她说的很小声,可我依旧知道她在说什么。
余小鱼掂了掂钱袋子,将它放在岑南延手上,他笑了,也摸了她的头顶。
我强忍眼中酸涩,将心底的不甘压回去。
天知道,一路上我都在安慰自己。
只要岑南延看见我,只要他看见我,他一定会想起我的!
可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眼里只有不悦。
他将我和大哥看作“危险”,觉得我们冒犯了他的未婚妻。
余小鱼和岑南延的笑声穿透我的耳膜,我终于没忍住,转身欲走。
可下一秒,女子的娇俏声悠悠传来。
“两位客人,天色也不早了,要不要留在我们家吃个便饭?”
5.
我和大哥进了院子。
刚进门,我就被里头的合欢树攥去心神。
庭中并种相思树,夜夜还栖双凤凰。
岑南延临行前,曾允诺我,等他回来,就为我种下一棵合欢树,相知相守。
如今,我抬头看枝繁叶茂的合欢,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
“明娘子。”
我回神,瞧见是余小鱼在叫我,扯出一抹笑意问她何事。
余小鱼将我拉到一边,很是踌躇,仿佛下定莫大决心似的,才扭捏问我:“我想问一下,您成婚有多久了呀?”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四年有余。”
余小鱼松了口气,脸上浮现一丝雀跃。
“那太好了,我有个问题想了很久,一直无人能问,您可以帮我解答吗?”
我点点头,示意她开口。
余小鱼害羞地往岑南延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那事,疼吗?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什么事?”
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愤怒、伤心、不甘等情绪都漫上我心头。
“你是说,房事?”
我努力保持住脸上的一丝笑意,问她。
余小鱼似乎很不好意思,让我不要说太大声。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笑了笑,“你既然好奇,都问出来了,想必也是做好了听的准备。”
“我和夫君成亲时,”我撩起耳边碎发,笑意不达眼底,“他虽然不敢正眼瞧我,可蜡烛一吹,男人如狼似虎的本性就显露出来了,不过——”
“那事到底感觉如何,也是因人而异的。”
余小鱼的笑淡了几分:“姐姐说得对,回想我和阿幸的相处,他倒是霸道得很,希望他在床上,会温柔一些,不然,我可受不住。”
我的眸光一沉:“妹妹勤劳能干,身体素质想来一定很好。”
“不像我,夫君总是忧心我的健康,太过呵护我,弄得我都有些烦恼了。”
话音刚落,余小鱼总算不笑了,只是对我咬牙切齿道:“如此体弱,明娘子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做女子的需得为夫君诞下一儿半女,你这样的身体,该如何是好啊?怕是连房事都难以让夫君尽兴吧?”
我浅浅一笑:“无碍,家里有几分薄产,可以慢慢调理。再者,若是我夫君眼里只有房事、儿女,这样的男人,和牲畜有何区别?我不屑于要这样的人。”
余小鱼被我堵得哑口无言,刚巧岑南延唤她,就借口走了。
只是临走前,还不忘给我撂下一句话。
“我与明娘子一见如故,明儿我和阿幸大婚,还请您赏脸参加。”
是以,我淡淡地应了声好,随后朝大哥走去。
6.
我告诉大哥,余小鱼不似无辜之人。
他也说出方才和岑南延聊天时的感受。
“……观其心智俱全,只是谈及余小鱼,情绪就激动异常,不知是何缘故。”
我垂眸,随即请大哥将余小鱼调离一二,我要找岑南延谈谈。
虽然,他一见到我,眼里就充满了不喜。
大哥借口要亲力亲为下厨,将厨房搞得烟雾弥漫,余小鱼不得不进去。
我见岑南延在整理海产,刚想上前,他倒是先一步来找我了。
他带我走到合欢树下,那是一个可以规避厨房视线的地方。
我心中有些许酸涩,却依旧可耻的生出几分希望。
“明小姐,我们,是不是认识?”
我抬头,眼里泛出酸味:“是……你想起来了?”
他目光坦然,即便身穿粗布麻衣,端的也是一方君子做派:“不曾,只是觉得我们应当认识。”
“刚刚和明大哥聊天,就觉得十分熟悉,想来你也是如此。”
“不瞒您说,我失忆过,是我妻说的,她人很好,不仅救了我,还——”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想听他说另一个女人,一个用尽心思把他抢走的女人。
岑南延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有些愕然。
“我想说……”
他看向我,神色清明,我忽然慌了神,不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可我只是动了动嘴角,到底是沉默接受事实。
“也许我们之前有过瓜葛,可是,明小姐。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十七年的恩爱情分,三年的等候,如今我来寻他,竟成了一场纠缠。
我笑了笑,问他: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让我不要纠缠?”
“倘若我是你妻呢?你也要这样做吗?”
岑南延面色一僵,随即恢复正常。
他只用短短一句话,便打消我所有侥幸。
“那又如何?明日,我就要娶妻了,小鱼救我爱我,我不能负她。”
7.
回去时,余小鱼让岑南延送我们,主客分明。
我们没有推拒,直到夜色渐沉,岑南延提出分别。
他说,回去晚了,娘子会担心。
闻言,我恨不得质问他,他消失了三年,我也担心了三年,他可怕过!
岑小将军惨胜狄夷,最后一战生死不明,只找到破烂的披风!
无数人劝我,为他立衣冠冢,可我坚持不允!
只道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担心余小鱼害怕,我呢?
如今老天将岑郎还我,可他却不是他了。
我目光戚戚,竟是把岑南延看得有些恼火。
可他骨子里的教养仍在,只是委婉地提醒我:“明娘子,请不要在这样看我了,会让人误会的。”
我制住大哥想打人的手,冲他柔柔一笑:“好。”
随即,分道扬镳。
我没有回头看,自然也不知道岑南延对着我们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一回去,我就吐了个天昏地暗。
近三日的奔波,加上心中杂思,我撑不住了。
随行医师说我是忧思过重,积忧成疾。
小桃儿见我在喝药,摆动小短腿爬到桌子上。
“娘亲,加油,药药不苦,病病飞飞。”
我朝她笑笑,一口气将汤药灌下去。
“呐!全部喝完了!娘亲厉害吗?”
小桃儿鼓掌,崇拜地看着我。
我顺势拿起她的小药罐:
“小桃儿是娘亲的宝贝,娘亲喝完了药,小桃儿也可以的,对不对?”
她顿时皱起小脸,拉着我的手摇晃,闪着大眼睛撒娇。
我透过她的眸子,看到另一个人。
岑南延在成为小将军前,也是吃够了苦头的。
岑家世代为将,男孩从小就得练枪、骑马、射箭。
诸如此类的训练很苦,岑南延都咬牙坚持下来了,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显示出几分脆弱,装模作样地要我疼他,说肩膀酸,手痛,等我心疼了,他又说是装的,一点儿也不疼。
眼眸弯弯,盛满了狡黠。
旁人都说我御夫有方,年纪轻轻就吃定了岑南延。
可他又何尝不是吃定我呢?从小到大,我身边除了他和两位大哥,还有什么男性?全都被他打跑了,就连他自身的两位兄弟,岑南延也紧张得很。
直到他牵着我的手,拜了天地,岑南延才放下心。
庭上父母,庭下宾客,众目睽睽之下,岑南延信誓旦旦:
“姝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岑南延一忘,舍的是我们的十几年啊。
他可以另娶,我却没办法踏出原地。
“娘亲,你不要伤心了,桃桃这就喝药药。”
女儿脆生生的嗓音将我拉出回忆,小妞儿见我神伤,以为是自己惹了我不高兴,懂事地将药罐喝了个干净。
我轻声夸她,将小桃儿逗得咯咯笑。
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我的心里浮现出一个疯狂的计划。
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岑南延还在时,我尚且愿意装几分。
现在无人管我,我也可以做回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