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自家楼下,此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人不多,空气里飘着饭菜香。
我站在家门口,看着家里新换的指纹锁陷入了沉思。
按了几次门铃后也没人回应,我掏出手机把爸妈的电话全部拨打了一遍也是无人接听。
夏天午后的楼道很闷很热,我一摸脖子,满手的汗。
纠结了一会儿后我抱着行李箱下了楼,在最近的奶茶店买了一杯柠檬水,沉默的等待。
假期,街上的人很多,不少全家出门散步的和谐画面,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两个小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给爸妈发的消息还是没有回复。
“爸爸,我要喝加奥利奥的奶茶!”店门被推开,四个人热热闹闹的走了进来,两个小男孩的头上都戴着会发光的发箍。
真眼熟,我放下已经冷掉的薯条,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看过去。
大概是我的视线吓人,正在付钱的男人忽然扭头看向我,我看着这一家四口的表情从欣喜变成了震惊,紧随其后的是心虚。
多精彩的变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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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啊,你怎么今天回来了。”妈妈挂起笑脸走向我,我用纸巾擦了擦手,没多看她。
“一周前我和你还有我爸都打过招呼,今天下午六点左右会回家。”把纸巾折好放回盘子里,我仰起头和他们对视,“并且提过三次,但是没人告诉我家里换了指纹锁,也没人告诉我你们今天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两个弟弟舔着冰激凌站在我妈身后,我爸板着脸看着手机。
“游乐场吵,我俩没听到铃声。”
我悄悄翻了白眼,起身拎着箱子走过他们身边。
“你们不回家吗?不回的话我我去外面找个旅馆了。”我站在门口这么说着,无视了他们四个人难看的脸色,扭头走了。
我爸妈和两个弟弟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但看我已经出了门的身影,又齐刷刷的跟上。
“安安,你那个屋子我还没来得及收拾。”我妈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的说,“你不在家,我们偶尔放一些东西在你屋里,可能有点乱。”
“一周也不够收拾的吗?那确实很乱。”我毫不留情的话让我妈语塞。
一路上气氛尴尬,直到回家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妈在因为什么欲言又止。
各种杂物,衣服架垃圾桶塑料袋甚至是几大箱过时的玩具,把我那个小房间塞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回头看向我妈,我爸喊着累死了去厨房冰箱里找吃的,两个弟弟在客厅里玩闹大叫,只有我安静的可怕。
“主要是你平时不在家...”我妈笑了笑,指了指沙发,“咱家新换的,挺大的,今天你先睡沙发上也行,明天再收拾。”
我没有搭理她,视线扫过屋子里,停留在了书架上。那个书架并不大,而且很薄,做工很粗糙。
是我刚来城里的时候我爸妈送我的,为了家庭情况选了最便宜的一款。
我很喜欢书,上面本该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但现在上面空了,胡乱的摆着很多玩具模型和小学练习册。
“我的书呢?”我扭过头质问我妈,我妈打了个哈哈,“害,你在外面上学,这些东西也占地方,我就给卖了。”
“谁允许的?”我指着那个面目全非的书架冷声道。
“去年你们把我的书桌和衣柜都卖了,说占地方,我每年就回来四个月,有个床就行,我说家具卖了就别动我的书了,放到地下室去,我实习找到房子了就拿走,你们听不懂吗?”
我爸从厨房里走过来,嗓子挑的很高:“怎么说话呢?卖点废纸还得你同意?”
我无视了他,径直走进房间挑了一个大整理箱,把书架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划拉进去,在我那两个弟弟开始哭号的瞬间我就把那个箱子丢了出去。
“让开,我给自己收拾个睡觉的地方!”
一箱子玩具丢出去后,我又把床上的杂物拢了拢丢到了一边,把准备好的一次性床套铺在了上面。
我妈忙着哄弟弟,我爸则被我气得不轻,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耍脸子给谁看呢?你老子的家用你来放肆?扔出来干啥,给我摆回去。”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仰着头毫无畏惧的看他。
“我为什么回来你俩清楚,还不是你们求着的?我不回来你俩去哪找我爷我奶留给我的钱啊。”
我爸和我妈好像被戳到了痛处,只是瞪着我,不再言语。
2.
我十三岁才被他俩接到身边,之前一直是和爷爷奶奶住在村里的留守儿童。
接我是为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但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能回过老家。
他们说老家那个山沟沟又穷又破,至于我爷我奶,他俩每个月按照最低义务打八百回去就好像仁至义尽。
一开始他俩对我还算好,爷爷奶奶把我教育的不错,我很有眼色的给家里干活,扫地拖地洗碗都很利索。
在老家我的成绩就是全校第一,来了城里因为环境不适应落后过一段时间,但也很快调整好状态稳定在了中上游。
那两年,我爸妈在外人面前很有面子,毕竟有我这么一个学习又好干家务也积极的女儿。
但可惜是个女儿。
十四岁那年我刚刚刷完碗筷,走近卧室门的时候听到了爸爸打电话的声音。
“是啊,又流了,查出来是个死妮子了,我媳妇这个身子估计顶不住了,托人找了做试管的,要还不是小子,我们家可就绝后了。”
门没关严,我听得很清楚。
在我来这儿的一年内,我妈住过了两次院,那时候我小,不知道是去堕胎。
但我那时候能听明白,我爸言语里对有个儿子的渴望。
在老家的时候,村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言论,谁家如果没有儿子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而我爷爷奶奶却不以为然,他俩会说生儿子没用,不如女儿。
因为在老家都是姑姑照顾他们的。
“你爹就是个白眼狼!”这是爷爷奶奶最常说的一句话。
姑姑比我爸大了十岁,我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就是村子里生不出儿子被指着嘲笑的人。
他俩虽然不在意,但在我祖奶奶的逼迫下,他们花了不少钱寻求偏方才生下我爸爸。
并且倾尽全家之力来供养他,把他送出山去,其中就包括我姑姑为了一笔彩礼钱给病鬼冲喜。
后来爸爸结婚,带着妈妈去大城市闯荡,变成了寡妇的姑姑照顾着二老。
有一次过年,爷爷说等他死后房子也有姑姑的一份,这让我爸发了很大的火。
他们大概是吵了一架,那年我六岁,从此之后的七年里,我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回家。
“村里都说你爸妈在城里赚大钱了,你怎么还穿破洞的鞋子?”小学时候,班上的小胖子指着我的鞋发问。
那双鞋的鞋底已经开了口。
“我知道,我知道。”班上的小满插话,“李小安是女孩,家里人的钱是不给女孩花的,我爸妈在城里给我寄鞋子寄衣服,但是我姐和我妹就没有!”
我那时候年纪小,只会和爷爷奶奶哭,他俩满脸愁容的说:“因为你爹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而我被接到城里后,听到的最多的话是:“你爷爷奶奶是偏心的老不死,你那个姑姑是个自私的吸血鬼。”
3.
就像我听到的那样,我爸妈在生下我的两个弟弟之前就流过两次胎,每次都在四个月刚好可以查出性别的时候。
我妈的身子已经亏损了,于是他们准备花大价钱做试管,成功怀了一对儿男双胞胎,我妈几乎是喜极而泣。
那个时候还在计划生育,这两个弟弟的出生是需要交罚款的。
“安安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得帮妈妈照顾弟弟。”
其实最初我并没有对这两个弟弟有多么大的敌意。
登记名字的那天是我跟着我爸一起去的,两个弟弟叫李正则、李正均。
我那时候就很痴迷看书,所以我知道,这是“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但我的名字是,李小安。
或许我还该庆幸没有和村子里的很多女生一样叫招娣来娣梦娣。
那年我十五岁,正在读初三,准备着中考学习压力稍微有点大。
但是在家的期间我几乎没有时间读书,因为我要给李正则和李正均刷奶瓶、洗衣服。
中考前,我爸妈给我做了一大桌子饭菜,他俩慈祥的对我笑着。
“安安,你知不知道隔壁徐叔叔家的小女儿,比你大几岁,去广州打工啦,一个月工资三千多呢。”
“要我说还是老徐有远见,女孩啊,上了高中成绩就跟不上了,与其浪费钱不如去职校学个技术打工,好赚钱嫁人。”
我本来美滋滋的啃着鸡翅,却被这句话吓得抬起了头。
班上的文艺委员和我关系很好,她家很富裕,所以她的目光和见识甩了我几条街。
“这两天肯定有老师找班上学习成绩中等偏下的人谈话,劝他们不要中考,直接去职校。”文艺委员在午饭时悄悄和我说,然后非常惋惜的摇头。
“说是为了咱们好,其实劝一个人给好多钱呢。而且我爸妈说了,只要你觉得自己还能学的进去,谁劝你不读书就是害你。”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的成绩稳定在中上等,考高中肯定是没问题的,那时的我一点也没担心。
而现在,我的父母正在劝我不要上学了。
“安安,有钱了就可以自己买喜欢吃的东西了,我和爸爸商量...”我妈循循善诱,和我讲了很多不上高中的好处。
我放下了鸡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俩,“那弟弟们还要上高中吗?”
我妈的脸色瞬间黑了,而我爸则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你弟弟们是男孩,男孩后发力,上了高中也能考上好大学!考上好大学才能有出息。你是女孩,你和他俩能比吗?”
我怔怔的看着他俩,感觉到了一阵寒意,我想到了文艺委员,她和我说家里人要她好好学习,要为自己的人生打下基础。
她是独生女,她被全家的爱意供养着。
我感到了委屈,这是有了弟弟后我第一次因为父母偏心感到了委屈。
“我不要,我的成绩还看得过去,老师说我能考上高中。”我的话里有哭腔,爸妈的脸色更难看了,我爸想要伸手打我,却被妈妈拦下。
“安安,不是爸妈不让你上,现在家里三个孩子,咱们又交了罚款,家里条件真的很紧张,你就是考上高中我们也没钱让你读书。”
我妈一副委屈的表情看着我,似乎期待着我能更懂事一点谅解她们,然后放弃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