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墓地里写下这些文字，我喜欢这种沉浸式记录。因为我住在墓园旁边，每次出门和回旅馆，我总是在墓园散散步。

法国的墓地很美，很宁静，也有人气。让人觉得死亡不是恐怖的事，而是叶子落下那般轻盈静谧。

此时是傍晚，墓园的路上洒满紫色的花朵。两排梧桐延伸出道路，木头长椅上，一位老人斜靠着睡着了。另一边，一个男人安静的看书。身后几位老人嘻嘻哈哈说着笑话。不少人在这里散步。

墓碑上的文字大多只有姓名和出生死亡日期。我一一看过去，大多人能活到八九十岁，100岁左右的也有几个。大部分人都是合葬，一块墓碑上刻着2-5个名字。

很多墓碑已经给活着的人留了位置，出生日期和名字刻好了，死亡日期空着。一个人生下来，就把他的墓地墓碑准备好了，他自己每次来纪念逝去的亲人时，也都看一遍自己的名字，这是什么感受？而最后刻上去的死亡日期，会是什么？他会猜测吗？

墓地里的访客们脸上没有悲伤，大多是平静，甚至喜悦。迎面走来笑盈盈跟我打招呼。

一位老奶奶拿着铲子给一块墓碑除草。还有些墓碑上苔藓斑斑，许久无人打扫，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消失不见。

墓碑的形状各异，有的修成一座小教堂，有的是一座石棺材，或者装饰着雕塑、花草、十字架、猫、狗、马，以此表达逝去的人的心爱之物。

谁可以葬进巴黎的墓地？任何巴黎居民无论死在哪里，任何死在巴黎的人无论来自哪里，都可以葬在这里。可以购买10年、30年或50年的地块，到期续约，或者选择“en perpétuité”（永久）墓地。

永久墓地的价格约6000欧元/平方米。1m²的最小尺寸仅可以容纳儿童的棺材或骨灰盒。大多数人会购买2m²的地块。如果买大于2平米，超过2平米的价格为1.2万欧元1m²，也就是说政府希望你环保一些，不要买太大的。

很多人选择年轻时就把墓地买好，这样可以节省很多钱。比如我在墓地见到的全家人都把名字刻好了，甚至有一个名字的出生日期是2013年，还是少年，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葬在哪里，他们真是一点忌讳也没有。

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是抛物线形的。年少时生机勃勃，日子很长，仿佛死亡永远不会来临，当然也没有恐惧。中年之后，害怕疾病、突如其来的离世，尤其是身边认识的人去世后，真切的感觉人生无常，死亡在每个人的脑后等着。但老年之后，对死亡的态度变得平静，有些人甚至期待。

第一次见到死亡，是我爷爷的意外去世。那时我还是少年，完全不懂“死”是什么意思。不觉得害怕，也不会哭，不懂大人们陷入的悲痛情绪。葬礼持续了几天，直到最后一天，叔叔和我在遗体前守夜。他沉默一夜，没有声响，天快亮时，对我说，“今天之后，你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听完这一句，我大哭不止，内心惶恐悲痛。我不理解死亡，但理解“见不到”。这样之后的三五年，时不时想起还是悲从中来。

第二次见到死亡，是长辈的远亲。那位老太太活到90多岁，身体健康，生活上完全不依靠别人。有天突然对家里人说，要给自己准备葬礼，把事情都安排一下。于是她本人忙了几天，把身后事安排完毕。家人都都觉得匪夷所思，只是任由她的性子，想做什么做什么。哪知道，两三天后，她平静躺下，再也没醒来。

很多年后，我渐渐理解生与死是共生的，因为有来处，所以有去处，这是每个人要面对的课题。

人害怕死，是因为留恋太多美好，对未来有期待。但如果生命持续10000年，很多美好，会变得难以忍受，就像好吃的东西吃多了让人厌恶一样。

如果体验尽了世上所有的乐趣，每种生活都会变成你想摆脱的生活，对未来的美好便不再有期待。这样说来，漫长无涯的生命是对幸福感有害的。

卡夫卡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它终将结束。”（The meaning of life is that it ends.）

既然终将死去，那应该怎么生活呢？我看到网路上向70岁以上的老人征集“活到现在最遗憾、最后悔的事”。他们的答案如下：

“我不后悔尝试和失败，我后悔伤害了最爱的人。”

“我后悔花时间去取悦别人。我从未对自己满意，因为我一直忽视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一直试图让那些讨厌我的人开心。我为什么要取悦那些白痴，而不关注自己的内心？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后悔没有再给爱一次机会，没有为自己而活。”

“我后悔自己缺乏勇气和毅力，没有花时间了解自己，总是在意别人是否喜欢或认可我，这样的脑子大概被门挤了。”

“我后悔结婚和生孩子太早了，我还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希望更早地知道生命有多短暂，这样我就会更多的学习和旅行。如今我做了背部手术，走路都艰难。我想对你说，健康、青春、爱、生活，这些是最重要的。”

“我不再后悔了，因为过去无法改变。”

“不要认为你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你仍然可以去了解100万件有趣的事。不要沉溺于你过去的罪孽，每一天都是新的。”

“我后悔没有做给我带来快乐的事：进行更多冒险，减少工作，关注健康和亲近的人。”

“我现在有慢性关节炎和呼吸系统衰弱，这是衰老的自然现象，我接受它。我还想去寻找爱，和女人们调情，即使她们不爱我也无所谓。”

“我最讨厌别人称我为老人。”

“不要害怕踏入未知的世界，冲出去、走一走、过生活。”

“最大的遗憾是，我不再年轻。”

“我现在听力有问题，视力也模糊了。我最后悔是没有对她说'我爱你，你对我是最重要的'。”

“我后悔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因此减少了花在值得的人身上的时间。”

“冒更大的风险，不要追逐别人给你的梦想。”

“对不起，我太老了，已经不记得什么了…”

离开墓园时，街上的小贩正在卖铃兰花。小小的白色铃铛般的花，裹在绿色宽大的叶子，再用塑料花纸抱起来，1、2欧一束。街上的人几乎手里、怀里都有铃兰花。

因为今天是法国的五一劳动节，他们有互赠铃兰花的传统。铃兰代表幸福与爱。我也买了一束，慢慢走回旅馆，一路都散发出沁人的幽香。

人生啊，可以有多次死亡，绝望是灵魂的死亡，疾病是肉体的死亡。也可以有多次出生，每一次心灵的顿悟，都是脱胎换骨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