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婚吧!”
“好。”
“乔欣,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爱你是真的,可我总不能阻止你奔向比我更好的人吧。”
(一)
“我们离婚吧!”
许幕之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我张罗着布置饭桌的手顿了顿,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好。”
这个字,大抵是触碰了许幕之的逆鳞,他红着眼圈瞪着我,而后语气却像泄了气的羊皮筏子似的,冷眼问我:“乔欣,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大抵是没有心的吧。
一个有心的女子,怎么可能在丈夫说出离婚这种事情的时候无动于衷,怎么会任由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闹得满城风雨而不管不顾的呢?
自从许幕之说完那句话以后,就好多天没有回家。
我并不意外,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况且想到外面那些沸沸扬扬传闻,我的心里早已了然。
想着他忙,我便自动找了律师,开始着手准备我们的离婚事宜。
这么一忙,我突然发现,我与许幕之相关的琐碎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平时倒是没什么,但是倘若我和他一离婚,他定然是忙不过来的。
想到这,我不由的头痛。
他回来时,已是半夜,我正忙着家里账目的收尾工作。
他倚在门口,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我的眼神瞥过他,还是不由感慨,许幕之真的很好看,比我前些日子看到的那些白布后面的男子都要好看。
他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我暗想,他大抵最近忙得没有时间收拾吧!
这些事情,往日都是我替他打理的,但是自从他许久不回家以后,我到落得清净,也不愿意动了。
他注意到了我看着他发呆,等了许久,也没能到我开口。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直白,太过不加掩饰,他的耳朵,红的发烫。
他在害羞?
我如此想着,却还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许幕之向来是不在乎我的,又怎么可能在我们面前露出害羞这种情绪。
(二)
我的动作似乎让他感觉自己被忽视了,他看着我,脸上是得意的笑:“怎么,突然发现我长得还不错?”
我没有偷看被发现的窘迫,只是觉得有些疑惑,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其实,他一直都是很好看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他发现我又在发呆,有些不悦的冷哼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将手边厚厚的账本都递给了他。
厚厚的账本放在他的手里,他迷茫的接过,翻看了几眼,眼底却满是茫然。
我没有看他,一边做些今天的明细账本一边自顾自的说着:“我管家以后的账本都在这了,你好好保存着,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李叔,他最了解不过了。”
我顿了顿:“你若是嫌管起来杂乱,也可请人来管,这些事情,李叔也有推荐的人,你可以问他。”
我絮絮叨叨的说着,他却突然皱着眉,语气生硬的打断了我:“乔欣,你什么意思?”
我顿了顿,只以为他是怨烦了我的唠叨。
不过也是,又有哪个男子能听着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不厌其烦的唠叨这么多年。
我避开了那些题外话,开始直入主题。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托人办好了,随时可以签字,一会我拿给你,登报的事情,我也会去安排,离婚的事情你先别着急和老太太他们说,过日子,我会细细的告诉他们……”
“乔欣,你现在是真准备和我离婚了?”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楞楞的看着他:“不是你说要离婚吗?”
“我说离就离呀,乔欣,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大发雷霆的看着我,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恼怒。
“不然呢?”
我实在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只觉得,他不过是要故意找我麻烦罢了。
我虽然不像他似的正儿八经的进过学堂,但是父亲母亲从小的教诲,我却是始终未能忘记的。
撒泼打滚,哭哭纠缠这种戏码,我实在是做不出来,若是真做出来了,父母兄长知道了,怕是要对我失望透顶。
我想着,大抵是我答应得太过爽快,让他觉得于自己的魅力有损吧!
短短的三个字,让他的语气又冷了几分,他将拿张纸接了过去,揉做一团,咬牙切齿的瞪着我:“乔欣,你好得很!你果然是没有心的!”
看着他摔门而出的背影,我有些心疼那哐哐做响的梨花门,唉,又要找人来修了。
除了心疼门,我也有些心疼我自己,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我同意了他要生气,我不同意,他大抵也是要发一通脾气的吧。
真真的是,男人心,海底针!
(三)
过了些日子,许幕之还是没有回来,却让人将签好的协议书送了回来。
我叹了一口气,我也搞不懂自己是喜是忧。
当我拿着那张纸到了老太太跟前时,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许幕之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老太太独自一人将他养大,还将整个许家维持了下来,她的铁血硬腕,我是知道的。
在做儿媳妇这件事上,我一直是做得不错的,老太太那么一个威严的人,经过这么些年的相处,也对我生出些慈爱的来。
老太太中气十足,言语之间又立起了罕见的严肃:“他提的??”
见我点了点头,她接着问道:“你也愿意?”
老太太的声音里有些许诧异,但是对这事却并不意外,毕竟,那事闹得太大了。
“嗯,幕之有他自己的理想,儿媳愚笨,不喜出门,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给他拖后腿罢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有江小姐陪着他,他将来,会大有作为的。”
老太太有些无奈的看着我,眼里有些愧疚:“婧淑,这些年,委屈你了,是幕之他对不起你,是我们许家对不起你啊!”
婧淑是我的小字,已经许久未有人叫过了,久得我都快要忘记了。
记忆里迷迷糊糊的记得,刚成婚那会,许幕之曾经一本正经的嘲笑我的字太土。
我对着老太太,认真的摇了摇头,我与许幕之夫妻一场,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只是不合适罢了。
等我安慰好老太太,早已经过了中午,我快步走回了屋里,我还有事要忙。
离婚之后归家与否还未可知,但是离婚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和父母兄长说一声的,总不好让他们从报纸上知晓。
令我以为意外的是,只过了两日,父兄的信都悉数到了,信中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说等我回家。
正式离婚登报那日,许幕之回来了,带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我是知道的,听说叫江涵,是个大学生,但我却从未见过她。如今见到了,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她留着齐耳短发,上身是月白的长袖短衫,下着黑色喇叭口百褶长裙,白袜布鞋,是当下很时兴的学生装扮。
她长得不算惊艳,却也还是很清秀的,这样的容貌,与穿中山装的许幕之看起来十分登对。
从前许幕之总是说我的旗袍不好看,曾经我不懂,如今倒也明了了,不是不好看,只是那种老土的装扮,他这样时兴的人看不上罢了。
我出生那年,正是民国一年,堪堪的赶上了那废除裹脚的旧制,留下了一双大脚,若不是如此,裹了小脚,许幕之怕是更是要厌弃我了。
江涵毫无顾忌的挽着许幕之的手腕,礼貌的叫我“乔小姐”。
也对,我与许幕之离婚了,再叫我许太太,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我礼貌的回了一句,便转过头,看着一旁面色不善的许幕之。
我还真是搞不懂他,明明称心的离了婚,带回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可真是矛盾。
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管他了。
(四)
父亲回信的时候,捎带了一张回家的船票,我终于,要回家了。
想到这,我不由露出几分喜色。
但是今天许幕之真的太奇怪了,他看着我笑,他便脸色不善的看着我,对着我冷嘲热讽:“乔欣,这次你终于如愿了吧!”
我听不懂他的话,明明是他如愿了,他却总说我做什么。
但是夫妻关系都结束了,我也不愿和他再起争执,闹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当晚,我收拾着行李,许幕之却满身酒气,跌跌撞撞的闯进了我的房间。
他身上熏人的酒气让我有些难受,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可是许幕之没有给我躲避的机会,他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
我被抱得实在有些透不过气,便尝试性的推了推他,可是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我推脱不开,只能任由着他抱着。
他将头深深的埋在我的脖颈处,蓬松的头发扫过我的脸颊,有些发痒,他蒙声问我:“乔欣,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爱吗,大抵是爱的,同床共枕三年,我却依然不懂,许幕之为何非在离婚这日问我这些问题。
我本不愿意和他纠缠,但是我觉得,感情的事情,是不可马虎的。
“爱的。”
他听到我的回答,猛的抬起头,眼圈早已红得不像话,我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的样子,若是不是抓着我的肩膀,怕是会更好看一些。
“乔欣,你骗人,你根本不爱我,你爱我又怎么会舍得和我离婚?”
我有些无奈,离了婚,他这人还是这么不讲道理,我认真的看着他:“许幕之,离婚是你提的。”
他愣了愣,却又弯腰抱着我,耍起赖来:“我不管,你同意离婚,就是你不爱我了。”
“乔欣,你这个人怎么那么过分,嘴上说着爱我,可是却一点都不关心我。”
“那些人把我和江涵传得那么过分,乔欣,你为什么不吃醋!”
“乔欣,是不是那人一回来,你就眼巴巴的要离开我,乔欣,你爱我好不好?”
……
他声音有些哽咽,说着说着就小声抽泣起来,我听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今夜一过,就不重要了。
我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脊,任由他的眼泪将我的肩膀打湿。
许幕之,今夜过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提着行李箱出了宅子,要带的东西并不多,一只皮箱就够用了。
来时,十里红妆,众人相迎,走时,孑然一身,满月相送。
我坐在黄包车上,看着周围雾蒙蒙的街景,没了来时的兴奋和好奇,可是,我明明许久未出过门了。
这大抵就是许幕之所说的意境吧,过去,他总说我不懂,如今,我也不想懂了。
我突然觉得,不止许幕之奇怪,我也奇怪,怎么都分开了,还日日想着他。
我这个人啊,不喜欢抱着回忆过日子。
到了码头,却意外的看见了老太太,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彼此都红了眼睛。
我与她最像的地方,大抵就是我们都不爱出门吧,不过,她是因为年纪大了,受不了外面的喧闹,而我,只是,不爱出门罢了。
走的时候,她没有挽留我,只是在上船时紧紧的握住我的手,眼眶湿润:“好孩子,时常回来看看我。”
我听话的点了点头,可是我们都知道,此次一去,也许就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人啊,总是那么奇怪,明明都已经知道了结局,却还残忍的给彼此留下点希望。
船开的时候,我背过身去,不去看案上的人,我知道,我等的人,不会来了。
再见了,顺城!再见了,我的,许幕之!
(五)
我回到阔别三年的江南时,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土地,我居然有些忐忑。
很快,船靠岸了,我看见了码头一众熟悉的身影。
母亲看到我眼泪便掉了下来,父兄也罕见的红了眼眶。
他们看着我一声声的唤着我的小字:“婧淑。”
我啊,终于回到那个有人叫我婧淑的地方了。
回到了家,我的房间还像出嫁时的模样,母亲从身后搭上了我的肩膀,柔声述说着:“婧淑,你的房间你父亲日日让人打扫着,东西都没让人动过,他日日都来你房间待一会。”
“婧淑,你别怨他!”
听着母亲的话,我的思维突然涣散了,回想我这三年的日子,怨吗?大抵是不怨的。
我转身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轻声告诉她:“母亲,女儿不怨的。”
过往种种,不过都是我的宿命罢了。
从那日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和我提过那事,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我出嫁时的样子。
不过,他们越是假装不在意,我就越清晰的感受到他们的忌讳。
他们都小心翼翼的看我,生怕在我们面前提起那段失败的婚姻,他们甚至都避免着在我面前提到其他人的婚嫁之事。
兄长闲谈之时,不过在我面前提到了一下顺城,就惹得父亲一阵眼刀。
看着他委屈又愧疚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好笑,本想劝他们不用如此,又怕他们觉得我在故作坚强。
想到母亲一说到这事就要流好一阵的眼泪,我便忍了下来,没有开口。
不过,兄长所说的和顺城有关的事,我倒是有了些印象,不过是一个儿时的好友要从顺城回来罢了,对此,我不甚在意。
回了家,我便越发的懒惰起来,那人上门那日,我正躺在摇椅里,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我哥刚得的儿子玩。
“欣欣!”
我听到声音,用手遮挡着太阳刺眼的光,勉强睁开眼,向门口看去。
看着那身着西服的陌生男子,我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半响之后,才从他的眉眼之间,看出一些熟悉的影子。
我有些不确定:“叶朗?”
他却不甚在意,只是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向我走了过来。
有客来了,我这主人家也不好在躺着,我动了动慵懒的身子,准备起身,他却按着我的肩膀,将我压了回去。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眼里是深入眼底的温柔:“我又不是什么外人,欣欣,不用起身。”
我确实是懒得,有人给了我个借口,我也就如愿的继续躺着。
他坐在一旁,一说看看我,一会又看看摇篮里的孩子。
良久以后,他试探性的问道:“欣欣,这是你的孩子?”
我听罢,却突然笑了起来,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和兄长说过孩子张得像我,让他把孩子让给我养算了。
兄长为了留住得之不易的孩子,对着我连声否认:“哪里像了,一点都不像!”
毕竟,若是我坚持说像我,父亲怕是真会让他把孩子给我。
我左右不过是开个玩笑,那么小小的一个小东西,我可养不活,可我还是喜欢用这话来吓吓兄长。
我难得有这样的恶趣味,久而久之,兄长看出了我的小伎俩,也不再和我计较,反而天天将孩子扔给我,而他自己则天天带着我嫂嫂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我还没有开口,替我解释的人便回来了。
“长这么好看,自然是我的孩子。”
兄长看着我懒洋洋的躺着的样子,佯装责备:“婧淑,有客人在呢,你像什么样子?”
不等他再耍一会威风,我嫂嫂就从他身后悄悄的靠近了,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说谁不成样子呢,恩?”
“啊……啊,阿萱,我知道错了……”
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样子,我却突然想到了许幕之,他现在,大抵和江涵结婚了吧,那他们会不会也这么亲密。
(六)
我想得出了神,回来神来时,就是叶朗放大的脸。
我被吓了一跳,缩成一团,看着他笑容灿烂的样子,我不由懊悔,这人怎么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幼稚。
而后的日子里,叶朗便日日出现在我家,缠着我,让我去这去那。
当然,他最终都没用成功,我懒惯了,每日里拿本书,就可以在那摇椅里面待一整天,叶朗也不嫌无聊,日日在旁边看着我。
我被他缠得烦了,也终于破天荒的出去了一次。
一路上,我听着叶朗在我耳边唠叨着什么庙会,什么花灯云云的,昏昏欲睡,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可叶朗却是一副兴奋的样子,一会看看这,一会看看那,不一会,我手里就被大大小小的东西塞满了。
可叶朗还是不满足,硬是拉着我等到了晚上,说要带我去放花灯。
一盏盏灯亮起,河岸变得明亮起来,河岸边满是结伴的男男女女,叶朗忙着给我挑花灯。
“欣欣,这个兔子怎么样,你从前最喜欢的。”
“好呀,都可以。”
我回应着他,眼睛却看向河的对岸,那里,我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是许幕之。
他好像瘦了一些,下巴露着青青的胡茬,眼睛也陷下去了一些,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透露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在这,那么,江涵也来了吗?
叶朗注意到我的出神,直起身来,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露出了然的表情。
而后,我突然注意到许幕之脸色发青,看起来有些愤怒,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才注意到,叶朗不知什么时候,牵上了我的手。
许幕之如此模样,是为了我?
我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回过神来,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成婚多年,许幕之又何时因为我的事情生过气。
但是,叶朗当街牵我手一事,还是有些不妥的。
我尝试着挣脱了一些,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我有些恼了,不因为其他的,只因他握得实在太用力了,我手有些吃痛。
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对着河岸对视着,我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而后,叶朗率先转过头看着我,笑得很温柔:“婧淑,我带你去放河灯。”
被人叫了小字是多么亲昵的一时我已经不想计较了,因为叶朗这幅笑容,总让我想到走街串巷拐卖小孩的人贩子。
河灯还没放上,倒是在桥上和许幕之正面遇上了。
他看着我,眼圈有些红:“乔欣,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哎,他总是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这明明是他想要的。
我不想与他纠缠,转身就要走,可这时他偏偏又要拉着我的手。
我看着两个又在相互对视的两个大男人有些烦躁,男子为何总是如此幼稚。
我不想管他们眼神交汇之时的硝烟弥漫,此时,我只想回家睡觉。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两人便争执起来。
我本就刚刚好有两只手,一人拉一边就算了,可他们偏偏要去抢对方那只。
推推搡搡之间,我被逼近桥梁,又失足掉了下去。
当冰凉的河水钻进我的鼻息之时,我不禁想吐槽一句:叶朗可真真是我命中的煞星!
我身子本就弱,这么一落水,又昏迷了几日。
父亲将叶朗和许幕之都赶了出去,但是两
人又暗搓搓的翻我家后院的墙进来看我。
可,我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人罢了。
父亲赶了多次,后来也厌倦了,只得允许他们白日里守着我一会,晚上是不能留宿的。
我醒来时,已经过了四五日,只有嫂嫂守在我的床边,见我醒了,她连忙出去叫了父亲母亲过来。
(七)
请了郎中来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我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无力的躺在床榻之上。
我隐隐约约的听到,那郎中说我原本就有病根,这么一病,怕是以后的冬日更难熬了。
几人进来时,母亲和嫂嫂的眼眶都红了,父亲和兄长的脸色也算不上好看。
我隐隐的觉得,我大概也是个煞星,家里的人总是为我操劳,母亲这辈子的眼睛,怕是都是因为我而流的。
父亲看了看我,倒了杯水,亲自帮我润了润唇,然后抬起头,眼泪就滴下来了。
父亲那等体面的人,何时流过泪呢,看来,我果然是个煞星。
父亲看着我,满眼愧色:“早只如此,当初让你嫁了他便好了。”
父亲所说的“他”,是叶朗!
是呀,当初,我险些就要嫁给他了。
看着父亲眼里的愧色,我只是释怀的摇了摇头,只算真嫁给了他,在家规森严的叶家,我也终究会活成一只笼中鸟,所以,我不嫁他的。
那时的我,最喜欢往外面疯跑,毫无大家闺秀的影子,也不是如今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
我的记忆,好像又回到了那时。
“女子,当气质沉稳,眉目疏朗,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待人接物礼貌周全,大方有度,知书达礼……”
听着母亲的唠叨,我的心思却早已飘外面的赛龙舟上面去了。
母亲的话音刚落,我便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门口,叶朗正等着我,那时,他也不像如今这般内敛客气,见我出来,他便拉着我的手就往河边跑。
河岸中,赛龙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和他跟着拥挤的人群往下游走着,推推搡搡之间,我失足跌进了水里。
彼时的叶朗还不会水,只能站在河岸边大声呼救,唤人救我。
本就是炎炎夏日,我穿的纱裙碰了水,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虽然叶朗脱了外套将我盖上,但是在小小的城里,我的名声,还是毁了。
父亲因此事震怒,罚我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不到天明,就昏死过去。
醒来时,外面的风言风语早已传疯了,父亲无奈,只能前往叶家仪亲。
可叶朗的父亲嫌我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如今还失了清誉,配不上他们家,他拒了婚事,还落了父亲的脸面。
父亲气愤之余,想到了他还为官之时的旧友,两人曾开玩笑似的定过娃娃亲,于是写信送往顺城。
而父亲的那位旧友,就是许幕之的父亲,彼时,他已经离世许多年了。
许幕之的母亲,也是如今的老太太,收到信,居然将婚事认了下来,两家几番通信后,将婚约定在了第二年春天。
我因为落水,加上跪了一夜,寒气入体,醒来时,便落下了体虚的毛病,从那以后的冬日,与我而言,都是噩梦。
家中之人虽然对于叶家拒亲一事缄口不言,但是那些流言蜚语还是传入了我的耳朵里。
其他的倒是记不清了,只从流言蜚语中得知叶朗的父亲说了一句:“何人敢娶乔家女?”
也是至那之后,我变了,变成了父母所期待的大家闺秀模样,知书达理,喜怒不行于色,笑不露齿,步步生莲,也不再出门。
步步生莲这事,实在是因为我身子虚了,跑不动了。
后来,听闻叶朗绝食多日,才换得他父亲松了口,放了他出来。
他来我家见我,被我父亲拒之门外,他又差人偷偷送信给我,让我等他。
我只看了一眼,就将信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叶朗,我等不到你了。
彼时,我正绣着成婚的喜服。
(八)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三书六礼,一项不落,许家给足了我面子。
父亲难得的展露笑颜,母亲也对许家甚是满意,真好,所有人都很高兴。
婚期将近,我提前登船离家前往顺城。
离开那日,父母兄长与我在码头送别,上船前,他们对着我苦口婆心的叮嘱。
父亲说:“嫁过去以后,不可再耍小性子,要好好的扶持夫君。”
母亲说:“婚后就不能像在家一样出去疯跑了,需得相夫教子,伺候长辈。”
兄长说:“婧淑,我只要你快乐。”
快乐吗?父亲很高兴,母亲也很高兴,叶家也很高兴,所有人都很高兴,所以,我也应当是高兴的吧!
船离岸之时,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叶朗的身影,他身旁还跟着几个人,许是怕他和我一起走了吧。
顺城很大,比我在江南见过的所有城市都大,但是顺城的春天,实在是过于干燥了。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许幕之。
他眼睛亮亮的,不加掩饰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就是我未来媳妇呀,长得可真丑。”
他这么一说,我倒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了,楞楞的看着他。
没看一会,不知道哪里带来的柳絮就飘进了我的眼睛里,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看到我突如其来的眼泪,许幕之大抵是因为我是因为他说我丑,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我。
“诶,你别哭呀,你长得不丑,我开玩笑的。”
我和他解释了半天,他也不信我,只是一本正经的评价我是个长得丑还不让他说的玻璃心小丫头。
因着他着实幼稚了些,我也懒得和他计较。
许是他真的觉得我丑,每日回来之时,就跑到百货商店去,给我带回一些西洋货。
他将东西扔给我,别扭的说:“听说这东西最适合丑丫头用,你本就长得丑,就需得勤着些抹。”
我捏着手里的小盒子,有些哭笑不得。
后来我才知道,许幕之送我的玩意,叫雪花膏,是时兴的西洋货,很难抢到。
之后的日子,我开始从老太太手里接手家里的账本琐事,逐渐的忙了起来。
可许幕之却天天来缠着我,要带我出去逛逛,见我拒绝,他又要和我闹好一会的脾气,我被他磨得烦了,也就同意了,那是我和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外出。
他带我去看了一个好玩的玩意,像皮影戏一样,但是比皮影戏好看,那白布上面有人,活灵活现的。许幕之告诉我,那叫电影。
许幕之笑着嘲笑我是没有见识的乡下野丫头,我无所谓的笑了笑,夸他什么都知道。
也不知怎么的,许幕之的耳朵突然就红了。
从那以后,许幕之发现什么时兴的玩意,也都献宝似的带回去给我。
有一日他给我带回了一块糕点,很香,很甜。我见许幕之眼巴巴的盯着我,就忍痛给他递了过去。
“很甜的,给你尝一口。”
他看着我的手突然楞住了,然后扶着我的脖颈,就凑了上来,在我嘴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起身之前又舔了一下我的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连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后知后觉的捂住了嘴巴。
许幕之却恶劣的舔了舔自己的唇,回味的说了句:“是挺甜的!”
我的脸,更红了。
后面的几日,我都偷偷的避着许幕之。
说来也有点好笑,我和许幕之成婚数月,但是我们都是各睡各的,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是各盖个各的被子,谁也不打扰谁。
那是许幕之第一次亲我。
原本我们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着,只到有天晚上,许幕之喝得醉醺醺的回来。
平日里他喝了酒,怕熏到我,都自顾自的去客房睡,今日倒是有些反常了。
我将他扶到床上,转身去给他倒水,他却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将头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用手轻轻的推了推他,想让他躺回床上:“你醉了,好好休息。”
可是他不回我,只是抱得更紧了,他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丑丫头,我们生个孩子吧!”
不等我回答,他便抓着我的肩膀,将我转了过来,深深的吻上了我的唇,一路攻城略地,一夜荒唐。
第二日,我罕见的没能起来,赖了床,我已经许久没有起这么晚了。
睡梦中,感觉有一只手,轻轻的按着我的腰,有点痒,但是我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闭着眼,小声的哼哼了一声。
自那以后,许幕之像是开了荤,时不时的就要闹我,搞得我心力憔悴,老太太泽一副了然的表情,笑盈盈的看着我。
过了一个多月,我突然开始时不时的干呕,老太太连忙请了郎中来看,却得知我怀孕了。
郎中说,我身子过于虚,能怀上孩子,是天大的福分,需得细致些,好好的养着。
我摸着平坦的小腹,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居然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成长。
许幕之在我午睡的时候回来了,轻手轻脚的躺在我身边,抱着我,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小腹,一遍又一遍的轻声说:“媳妇,我们有孩子了。”
怀孕三月之余,就进了冬天,许是有了孩子,难熬的冬日也变得舒服了一些。
我也是越来越懒了,天天躺在家里,不愿意出去,许幕之天天乐乐呵呵的给我带回一些新鲜玩意。
只到那日,我收到了家里来的信,越我去茶楼相见,原本是懒得出门的,但是看信中的语气太过焦虑,我怕家里有事找我,想着胎相稳定,就挺着肚子出门了。
心里想着书信的事,才到门口,我一时不察,就从楼梯上跌了下去。
当晚,我便落红了,孩子没保住。
许幕之在我面前红了眼,捏着我的肩膀,眼里蓄满了泪水:“乔欣,我们的孩子没了。”
后来,许幕之便问了我为何出门,我怕他迁怒家里,也只说是出去买点东西。
许幕之显然是不信的,但是也没有细问,只是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
我也以为小产,伤了身子,更难有孕了。
我与许幕之的关系,如履薄冰。
他时常不回家,每每乎家之时,也对我横眉冷对,或是喝得醉醺醺的。
我因为心里的愧疚,也不管他外面那些糟心的传闻,细心的照顾着他,可是,许幕之对我却是越来越不满意了。
(九)
他要我与他一同出门应酬,我像从前一样拒绝,他却阴阳怪气的问我:“乔欣,和我出门你就那么丢脸吗?”
我解释,他不听。
他亲我,我不过因为嫌弃桌角膈人移了一点,他却非要怒气冲冲的问我:“乔欣,和我亲近就让你那么恶心吗?”
我解释,他又不听。
总之,什么话都让他说了,我怎么说,都落不了好,我也就懒得和他理论了。
虽然他有病,但是我因为愧疚,也就一直忍让着他。
再后来,就是许幕之和江涵的那些传闻。
原先,我也不甚在意,觉得和他往日的那些事情差不多罢了。
只到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甚至上了报纸,人人都说他们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许幕之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这是最久的一次,我怕他出事,派人去寻他,却得知了他和江涵去巴黎游玩的消息。
我心安之余,却有些心疼的感觉。
可,我只能安慰自己,乔欣,为人妻者,需得大方有度,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一月有余,许幕之回来了,他将西服外套往地上一扔,冷冷的看着我:“我和江涵去巴黎了。”
我顿了顿,捡起了地上的外套,波澜不惊的回道:“我知道。”
许幕之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你不吃醋吗?”
我也认真的看着他:“许幕之,这是你的自由。”
他突然笑了,没有温度的那种,冷冷的笑,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意味:“乔欣,你是没有心的!”
有没有心又有什么用呢,我留不住他,过分关心,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再后来,大抵就是他找茬找烦了,就和我提了离婚。
我没提,他到先提了,我虽然觉得有些气愤,但是还是同意了下来,至少乐得亲近,省得他又要和我闹。
只是我没想到,我都离婚了,还是得应对许幕之。
看着许幕之和叶朗一左一右的坐在我的房间,我默默的缩进了被子,开始装死。
“婧淑,你先出来,别闷到了。”是叶朗的声音。
他叫的暧昧了些,自然惹得许幕之不快,他一巴掌拍开了叶朗伸向我被子的后,冷冷的呵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身为外男,怎可如此。”
听着许幕之文绉绉的发言,我却想着,刚刚那巴掌拍得那么响,听着好痛的样子。
叶朗被许幕之理直气壮的说了一顿,气极反笑,不甘示弱的反问:“那许先生又以什么立场来说我呢,以婧淑前夫的身份吗?”
许幕之被这句前夫噎住了,气得说不出话,只是可怜兮兮的扯了扯我的被子角。
“乔欣,他欺负我。”
我知道今天这修罗场我是躲不过去了,只能露出个头来,认真的看了许幕之一眼。
“许幕之,你应该回顺城去,江小姐还在等你。”
许幕之听到我的话,眼眶便红了,露出委屈的表情:“乔欣,你赶我走。”
我竟不知许幕之何时有了这么好的演技,我有些无奈,对着他这幅耍无赖的样子,我一向都没有办法。
但是这不是顺城,这是江南,有我的父亲和兄长,我还没说些什么,父亲就带着人来,把许幕之给“请”了出去。
离开的时候,他又是那副委屈巴巴的眼神,我别过头去,不在看他。
因此,我没有看到,许幕之被“请”走时,叶朗的表情有多幸灾乐祸。
许幕之走后,我回过头,看着幸灾乐祸的叶朗:“叶先生,你也该走了。”
“婧淑,我……”
“叶先生,我们还没有亲昵到可以叫小字的地步,你如此称呼,实在不妥。”
叶朗怔怔的看着我:“欣欣,你变了。”
我毫不在意的回道:“谁都会变。”
叶朗似乎不太想和我谈论这个话题,满脸期待的看着我:“欣欣,我会游泳了。”
我毫无波澜:“哦,然后呢?”
叶朗似乎因为我的冷漠而有些受伤,他站起身来,柔声说:“欣欣,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不用来了,往后都不用来了。”我平静的看着他。
他似乎还想劝我,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留下一句“没事,你去哪,我都会去看你。”,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是我却没了敷衍的兴趣。
(十)
我所说的不用来了,是真的。
我以为回了家,可以让我忘记那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但是似乎,是不能了。
我突然想找个没人我的地方,独自生活下去。
许幕之离开之前,给我留了长长的一封信,信里,他向我解释了过去的种种。
他心里一直是有我的,不过他成婚前特地让人来江南了解过我,因着那些传言,他一直以为我心中的人是叶朗。
成婚之后,他也自以为努力的取代着叶朗在我心里的地位,可是小产一事,他以为我是故意的,因为,那封家书,是叶朗模仿我哥哥的字迹所写的。
因为我事发之后对于他花边新闻的包容,更让他觉得我不喜欢他。
而江涵,不过也是逢场作戏,江涵是真的喜欢他的,但是他只是想和江涵一同做戏气我罢了。
离婚一事,也是为了激我,可是他没想到我直接同意了,还那么迅速的办好了所有的事。
我离开顺城那日,他曾去码头送我,但是我背过身去,没有看到他。
说到这,他似乎无比的委屈。
看完信,我突然释怀了,至少我知道了,在这段婚姻里,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们,曾经彼此相爱过,这就够了。
不过,一切都回不去罢了。
不久后,我离开了家,至于去了哪,我谁也没告诉,只是告诉他们我安顿好以后会给他们写信。
父母兄长虽然不舍,但还是同意了。
这次,我终于自由了。
我坐船北行了一路,然后又转了许久的车,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所女校的旁边开一家鲜花店。
每日里,我躺在摇椅上,看着那些年轻朝气的脸,谈论着青春那些事,听他们谈论喜欢的男孩子,听他们说新出的电影,和新兴的明星……
某日,睁开眼后,许幕之的脸却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笑嘻嘻的看着我,言语之间有些小心翼翼:“你写了信回去,我求了好久,你哥哥才把你的地址偷偷给我了。”
我懒得理他,他却也不在乎,天天赖在我的店里,惹得那些女学生心动不已。
有几个胆大的女学生向他表白,他却嬉皮笑脸的指着我,说我是他夫人。
许幕之真的很幼稚!
过了几日,一个不速之客又跟来了。
叶朗看着站在店里一副男主人姿态的许幕之,有些无奈的问我:“我这是,又晚了一步?”
好嘛,兄长卖完,父亲卖,我就不该写那封信。
全文end,没有结局,就是最后的结局
(全文完)
作者:恰口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