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乐:我是个流氓

拂晓哨位 2023-04-22 20:35:31

作者:王军乐

我被禁闭在一间几平米的黑房子里---向前七步半,向左六步半(每步七十五公分)---我不需要迈开步子地走。四堵墙箍着我,我还能挥臂抡膀,下蹲了,再蹦跳着起来,手触碰不到屋顶,头也就更不会了。保卫干事让我反省,我不知道我该反省什么,就一天一天地做着这些事情。三顿饭,有人送来,享受着不曾有过的待遇。吃了饭,卧在墙角,迷瞪片刻,也做梦,都是些说不明不白的残片,我无法把它组装成一个像样的东西。试过几次,都不能。夜梦更长,也是收拾不到一块,串联不起来的一地鸡毛。每天,晨曦从门的罅隙漏进来时,保卫干事就来了,先问问看守我的战友,再隔门对着我说:反省得怎么样了?反省什么?我反击着。保卫干事走后,我也不免地把事情的经过回放一遍给自己看。

一组清晰的镜头,绝对不是梦那样的东拉西扯东拼西凑。我从连队抽调到了基建办,跟在营房助理员的屁股后边,肩着三角架,背着测绘仪,测量营房、操场、道路。回到后勤处驻地,就无事可干了。我和测绘仪测绘工具一间屋子---连首长都没有的单人住房。无事也不去别处转悠,抱着一本《水浒传》消闲。欣赏吴用那个人物---无用实则是有大用的。但我做不了那样的人,没有读过几本书,也就没有那样的智慧。欣赏卢俊义、公孙胜、林冲,都身怀绝技,可我只是一个兵,只有打枪之技。欣赏武松,有英雄肝胆,景阳冈醉打老虎。想着我也有一身力气,练练功夫,说不定这样的机会来了,我也可以名扬天下的。读这样的书,就是读个热闹,消消寂寞罢了,读不出个啥名堂的。

那阵子,我看书,就常有一女子从门前经过,把额贴在窗户上向里看,我也不理识。四月二十四日,与那阵子的夜色没有什么不同,月光轻拂着一排红砖墙,轻拂着窗户,在窗玻璃上与灯光搅和在一起,似乎灯光更强硬些。那女子不敲门,不报告就进了我的房间。当然我不敢要求谁进我的房间,还要打报告,我只是一个兵,不是首长。

她进来时,灯光下,一头的卷发---爆炸的一团烟云,慢摇着,还有些动荡感,房间瞬间就有了一股子浓郁的气味,剥洋葱一样的刺鼻。走近我时,我才看清了她的大脸盘,粗粗的,黑黑的皮肤,用白粉遮掩过,总有遮掩不去的露痕。圆眼,溜溜的光,眉上涂黛,圆嘴外凸,唇上抹红,吞了鸡血的样儿。问我看什么书,生辣辣的硬腔子。张嘴说话时,我才看见了她积垢的门牙。

我起身站起来,她坐在了我的床铺上,看我丢在床头的书。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是鄢助理的小姨子,啥子没有罢(啥事没有)。和你暄板(拉话)。不待我回应,就接着说起了,她家养着牛,小牛犊可尕了。养着羊,欢丹攒劲的糊涂(欢实带劲得很),大豆弧度好迟(非常好吃)。瓦罐里倒核桃,说着阿卡的家里喇嘛大等无聊透顶的话。

我听得似懂非懂,烦烦厌厌的,就说你说啥呢?我不爱听,快走吧!我都逐客了,她还不走,还在吧嗒吧嗒---漠滩上突然地落了雨。我讨厌极了,赶着她走,她走起转身时,我不慎手拂了她的脸。她哇哇地哭了。

她走后,我还坐回床上看书。不长时间,鄢助理来了。一进门就声色俱厉地说:“你小子,好大胆,竟敢欺负我小姨子!”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一时被他呛住了,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又说:“你答应娶了我小姨子,咱们就是亲戚;我给你两天考虑时间,不答应,我就要向你讨个说法!”我突如其来地挨了一砖头,不知如何是好,待我回过神来时,鄢助理转身走了。

我从来就没想过恋爱那桩子事,更何况,就是谈恋爱,我好赖也得找个城里姑娘才算门当户对吧。我虽算不上英俊,也不丑,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复员回去也有工作,还吃着商品粮;论家庭,父亲官不大,好歹也是有千八工人的工厂的厂长。母亲在机关工作。我当兵来,不为什么,只是到部队锻炼锻炼,复员回去安排工作,又不是要带一个外地的女人回去。

两天后,鄢助理再次来到我房间,问我考虑得怎么样?这就不是考虑的问题,我一口回绝了。鄢助理气急败坏,就来扯我的衣领,恶狠狠地说:走到保卫股去。到保卫股干啥?我一挥手,就将他推得远远的。他还撕扯我,我一下暴怒了---醉武松遭遇了下山虎,一脚过去就将他踢翻在地。他恼羞成怒,爬起来嚷嚷着:流氓!流氓!又扑着过来。我不必拳脚并用,他也近不了我的身。

吵闹声惊动了整个后勤处的人,这时鄢助理站在门外喊着,这小子,是个流氓,欺负我小姨子,还打人。我本平息的怒火,又一次燃烧起来了,冲向门外,却被一帮人堵在了门里。大声地喊叫着:谁是流氓?谁是流氓?破口大骂着,骂了许多的脏话。其实,我是不说脏话的,小时候学说了一个脏字,重重地挨了母亲的一个嘴巴子。后勤处长走了过来,对着鄢助理说:和一个兵,喊叫个啥呢?你先回去。处长一说,几个人一推搡,鄢助理嘟嘟囔囔地走了。

初助理,就是我一直跟在屁股后边的营房助理,跟在处长的身后,进了我的房间。初助理站着问我:咋回事?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初助理说:咋不给我说呢?我说没有啥事给你说么。那咋就敢动手打人。知道不知道战士打干部是什么性质?好好地想想,写个检查,想好了,给鄢助赔礼道歉去。

我以为写了检查、赔礼道歉,挨个处分也就罢了,谁料保卫股带人来了,带的人还都是我的战友,直接将我禁闭关押了。我咋说都没人听---是相信了鄢助理的一面之词,就给我定了“罪”。

我被禁闭了两个星期,我写了事情的经过,检讨了打人的错误,保卫股还是宣布了团里的处分决定,派干部和战士押送我复员。打人不足以押送复员的,是定性我是个流氓。我连意识的流氓都不是,行为更无从谈起。他们也不许我辩护,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无奈,我不承认也得承认。我被从禁闭室押出来,春光灿灿,却是我的冬天。一旁跟随一个战友。从连队门前经过,战友们都低头回避着我的目光,我却觉得鄙视、侮辱的眼珠子雨点子般地打在我的身上,更有人用目光之矢直直戳我的心。我不接受,也得强制接受,抬着头,走出了贺兰山。

押送我回乡的,也是我的战友。火车上,陪着我坐,陪着我站,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连上厕所他都跟着。我说,买包烟抽---我坐禁闭后,易明理给我送饭时,偷偷地给我丢了一包烟,是“六盘山”此后再没抽过烟。他说:刘参谋不让给你买么。他问都没问押送我的刘参谋,我再问他什么,他都是闪烁其词,答非所问,显然是他也认定我是流氓,疏远着我。

多少年后,我和易明理坐在一间小屋,几杯酒下肚,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易明理说:我一直不想揭你的伤疤,当年那桩子事,究竟是怎么个回事?时间已把伤痛消磨得尽乎于无了,追问那桩子事也就没有了意义。我回答易明理,流氓就流氓吧,流氓也成了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媳妇,值得爱的家。我媳妇不认为我是流氓,我就不是流氓,由他人说去。易明理还是想知道深藏在“流氓”里的根根结结,我就又一次将事情原模原样地说给他。

他说:真是这样的吗?到了现在除了我媳妇以外都没有一个相信我的人---人心隔肚皮,肚皮却成一座穿凿不透的大山。咋就没有一个人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呢?我反问:一个兵咋可能是金口玉言呢?咋就不给你辩护的机会呢?那时,人们更愿意相信位高权重人的谎言,而不愿意相信位卑言轻的人的事实。你咋就接受呢?我说:我不接受又能怎么样,时代就是那个时代,我被那个时代的流弹击中了;我的伤,我会自治而愈的。那个时代的伤,需要用一个时代去反思,需要太多的人去反思。那时候他们让我反省,现在我提醒人们都来反省、觉悟,只有更多的人不断地反省、思考、觉悟、纠错,这个社会才会有进步的希望---“对于事实问题的健全的判断是一切的德行的真正基础。”我说不了这样富有哲理的话,这是孟德斯鸠说的。这样的道理,于一个人是这样,于一个社会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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