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时兆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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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子书痴
我叫邱国荣,大号邱建国。身份证上是四九年出生,其实不准确。我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哪一年那一天出生。好像听大人说过我是八路军过来那一年,或者八路军过来前一年。那我是四八年?四七年?
管它呢,不重要,我就把新中国生日当做我的生日,建国,邱建国,能活着就好。
我不记得我的爹妈。在我八个月的时候,他们俩双双一夜丧命。
可能因为我爹有副“金货郎担”招人嫉恨,也可能因为啥事得罪住人了,大人的爱恨情仇,乱世,贼人掂着枪,趁着月黑风高摸进了俺老家杨楼镇治平的院子里。要是我当时哭了,惊动住贼人了,当时肯定就没活系了。我命大,硬是没哭。
天明人们发现俺爹妈死了,俺爹的朋友要抱走我。俺叔俺婶不让。我就跟了俺婶。谁知道我五岁那一年,俺叔也去世了。俺婶带着我,改嫁到了现在这司沟,做“带肚”。没娘孩儿,带肚娃儿,我这一生啊,苦啊,苦!
十三四岁,大一点儿,分家单过吧。跑到邻村寻来几挑麦秸草,乡邻们七手八脚帮我糊了半间低趴窝,我算有了自己的家。
十几岁的娃子,我给生产队里放牛,养活自己。队里七头牛,队长照顾我,让我放五头,每天给记三分。
那时候村里常有艺人来演出。我蹲在一边,听一遍我就记住词;听两遍我就会哼哼,嘴巴一张,肉舌头连拉弦子带唱词。
62年,庄上来了个冯先儿,自拉自唱。我蹲在黑磕影里听他唱段子书,唱完书帽唱正文。那晚冯先儿唱完没有走,夜里就睡在庄后幔儿的大石头上。
第二天,我甩着放牛鞭做弦子,讴吼大叫唱着去放牛。冯先儿一骨碌从石头上爬起来听。到了顿里吃派饭,他问老马家老汉儿:“我听出来了,你们村有个才子。我昨儿个唱的他全学会了。让他跟我学说书好不?”
马老汉儿一听:“这件事给谁也别说,等你唱够一圈回来拐这儿,算把他偷领走,我给队长说说,让再找个人放羊。”冯先儿一听:那哪儿行啊?旧社会,行有行规,一点不能乱来。
他说:“这样的才子不多见。这儿住吧,你就让他只待两桌客,我就把他收了。”队长说:“他穷得一毛钱也没有。别说两桌客,你连碗菜也吃不上。”
冯先儿走后,队长都给我说了。
再放牛,牛吃草,我躺在地埂上想:要是能学会唱戏多好啊。就算到了哪村去要饭,弦子一拉唱一段,总比喊着别人“婶子”、“大娘”、“行行好吧”能张得开嘴。可我穷成这样,谁会收我当徒弟呢?
人一有了想法,就老往哪儿惦记:我一定得找个吃饭门儿。快过年了,我咬咬牙,厚着脸皮,找到五盘石沟的楚长忠表叔,想借他三块钱。四邻八堡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可怜孩儿,好孩儿,干活二实在。表叔说:“我还有五块钱,都给你!”
大年初一,我空着肚子直奔合作社,八毛钱买了包果子棍儿,来到了前王庄殷书明表叔家。我一说想学他那《小郭鹏》,表叔那泪当时就掉了下来:“只要你想学,我收你做徒弟!就是我会唱不会拉。”
从表叔家出来,我一包点心,又敲开了十六里外梁城村的侯万义老师家的门。侯老师拉我在那吃过晌午饭,拿出家伙定定弦,准备教我《罗成算卦》。
他问我:“你唱多高调儿?”我说:“你拉多高我唱多高。撵不上我可以唱拱弦儿。”他拉,我唱。一板戏下来,侯老师可就掉了泪。
他擦着眼说:“这苦孩子可真争气。你这腔调中,吐字清,没一点毛病。”我说:“只要你答应收我当徒弟,我坚决不让丢你人。”
从这儿往后,我开始跟着两位老师学艺。殷老师和侯老师是一对儿好搭档。他俩唱,我就在旁边认真听,用心品摸。老师待我如同亲生,我和老师的孩子们一个锅里耍稀稠。
我感恩老师,记得老师的好,家里有活我抢着干,出门吃饭时老师坐上座儿,我坐下边桌角处。那戏里唱得有:“天皇爷造就的日月星斗;地皇爷造下这五谷田苗;人皇爷造衣襟兴下的君民礼臣……”这规矩,这礼节,这人伦纲常,咱懂……
俩老师教得吃心,我学得吃心。半年后,俩老师的戏我全部学会了。艺人间也来回走动,我走到哪儿,偷偷跟着别人学到哪儿,坠子、三弦、大调,听啥学啥,见啥编啥唱啥,掏别人半月本事,我发挥创造,一个月也唱不完。
旧社会咱方城102个艺人,哪个也没有俺老师侯万义的德行好,仁义。可惜啊,他61岁就去世了,可惜啊,可惜啊!
我的戏越唱越远,象河关、汪店、小史店,翻过山去的舞钢,正收着麦都来抢着写戏了,说怕收了麦抢不住。
八十年代初,老百姓生活越来越好。谁家生了小子,养牛的生了母牛娃儿,得喜都要唱上三五天。
来请的人太多,唱不过来,有时我早上一开门,门口能等十来个人。没法,只好抓阄按号排。那个兴隆劲儿……
宝丰马街书会,全国闻名!几百年了,说书、亮书、听书、唱书、买书、卖书,啥玩意儿都有。名家大腕,学龄孩儿童,谁都来,那可不讲情面,靠的自个儿本事。我一直参加了三十二年。
81年马街书会开始恢复,我开始骑车子,后来骑着摩托去。到了自由找地儿,为找个地方吃、住,给人家带着礼,给孩儿们发压岁钱。后来国家重视,拨钱确定了“艺人之家”,我开始固定在一户弟兄俩家里住。
那时条件差,睡的通铺,铺的干草,弄条薄被子几个人把脚盖住打老通,夜里冻得睡不着,基本瞪眼熬天明。
正月十三,麦地啊,背风的墙旮旯啊,人山人海。曲艺艺人们各自早就抢个地方,搬着凳子,面前摆个小桌子,等着表演,等着被人看上领走,这一年的收入算有指望了。
八点,一声令下,耍狮子的,变魔术的,全部停止,曲艺开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啊,乱窜,比较比较挑选自己中意的。看上的,价钱谈拢,摊位一收,走了。到了十点半,还没卖出去的十家要剩八家。
我十年没离张八桥,这儿就算把住我了。为啥?那儿富,张八桥在宝丰正西,小煤窑一个挨一个,家家户户爱唱戏。
第一年我去可不是这样,张八桥供销社一个领导问:“几个人?”写戏的人说:“一个。”又问:“一个人咋样?”写戏的说:“别看一个人,比别的好几个!”
这领导不多信,扔桌上一盒五毛二的不带把儿(过滤嘴)芒果烟。我踏板打拍,弦子一响,开腔唱了不到十分钟,这个赵主任悄没声站起来,换成一块五的白中原烟了。结果,另两家没人听,只好撤了。
我在那唱了五天,边上开卫生所的说:“俺请来的没人听,丢死人了。我续三天,补补。”就这样一家挨着下一家唱不到头了。低的三天五百块,高的三天一千块。那可是八几年啊。
他们说:“以后你别去马街卖戏了,直接来俺这儿唱。你这一场戏三天五天唱不完,俺得从这家到那家,撵着你听。真是芝麻地长棵白蜡条——好得没蒴(说)了”。
这几年我没去。为啥?咱方城四馆建成后,每年元宵节前组织活动,冲突了。文化界领导们都尊重我对我好,我得优先给县里百姓唱。
今年春节过罢,马街会长还打电话问我这几年为啥不来,我一说去年脑梗了去不了。会长说:“你可要保重身体,好好锻炼,尽快恢复起来。马街离不了你,群众需要你这样的老艺人啊……”
我再想想,每年在那演唱,不光观众听,很多同行也仰着脸听我唱,当时我就掉泪了。我要能好、能再唱该多好啊!
我这一生没成家。原来是穷,后来那收入可是很高啊。可我在家呆不住,生就走村串巷唱戏的命。年轻时可不少女的爱听我唱戏。有的撵到家里来,最小的十七岁,高中还没毕业,咱不能糟贱人家。
徒弟是有,但比我短命,早早地去了。要是我那大徒弟还在,咦,给你们唱起来,那真是唱得好啊!
我那一套家伙什,都在县文化馆里。万一我要活不成,给馆里几位朋友分分,留个念想。我那副简板,是紫檀木的,汗都浸进去了,泛明,用几十年了啊!
我给你们说一出《梁山伯和祝英台》吧。这本戏咱方城还没人会唱,在文化馆嫩多回演出我也没唱过,但我会。要是有乐器,这锅碗瓢盆我逮啥唱啥。
前些年县里组织文化下乡,宣传政策,移风易俗……他们都说奇怪,别看我不识字,啥政策啥新风听一遍我随时都能编出戏来,我这嘴可不嚷差。没有了乐器,我这结结巴巴唱不出来了。
吭……吭……
咋发现祝英台是个女的呢?梁山伯在书馆里读书,就他自己。
梁山伯正在念文章
只听见背后脚步响
回头看只瞅见俺师娘
(师娘,你有啥事?)
师娘说,你给我一块儿到后宅房
我有事要给你商量
(梁山伯文章一合,跟着师娘到后宅房)
师娘说
您白天上学一个桌
黑了睡觉一张床
已经够三年了 我才给你暴露
你都不知道 她还是个女红妆
梁山伯说
师娘啊,这句话说得不应当
你是我的师娘里,你可说话得有掂量
我只知道男孩儿读四书
可是不知道女孩儿读文章
师娘说
你不信?您老师没搁家
我让她给我担挑水
我在后头把她访
因为脚步不一样
哎 她站在井沿去摆水
脚步站得不稳当
(咋了?脚小,穿得鞋大)
回来我弄了三杯酒 也喝高了
她歪倒您师娘我床上
帽子一取 露出来青丝有三尺长
为啥我说她是女红妆
红缎子兜兜勒胸膛
(梁山伯心里这可就不得劲了啊)
一块读书三年整,
你难道都不知道祝英台是个女红妆?(过去那人啊,仁义,谁也不挨着谁,谁也不骚扰谁,睡就是睡里。不像现在有那年轻人,俩爪子乱抓挠)
师娘说
明天您师父就回来
我给您师父说说
你得送她回家乡
你也年龄有嫩大了
不能再呆在这山上
(梁山伯也没吭气,等了两天送祝英台回家乡了
一路上祝英台比鸡鸭鹅叫,比出男女的情怅
给他比了多少例子 梁山伯就是不开窍)
他说啊
亏得你在山上读文章
你说话真是瞎猜防
鸟们叫音你懂得?
你是昔日的公冶长?(他还不信)
(回家了三天,专业去祝英台家去看祝英台
丫鬟说
俺这个梁叔来了)
祝英台梳洗打扮下楼台
一瞅真是瞅她来了
我就来这一趟,往后我再也不来
(梁山伯临走回头嘱托了一句)
(祝英台让他上楼上 他会去?他不去 那时候人都多仁义)
回家里坐在书房看文章
心里“硌叮” 得病了 想不开
(那不是仨俩月啊 是在一块儿三年啊)
梁山伯得了急病卧了床
从后院过来他的娘
他的娘端了一碗水,说
娃啊,你喝下去吧,
花椒胡椒我都暲
还有大葱和大姜
喝下去发发汗 一会儿你身上就轻了
(梁山伯回头一瞅)
两眼不住泪满腮
叫声俺妈老太太
你别到处寻药方(儿)
你上街给我买一口棺材
你再叫我也不会活
他妈说
那为啥得个这号病?
他给他妈说 那就是因为祝英台
大街上买口白茬棺给我装起来
三天后给我埋到上马家那十字路口路沿那儿
(说了咽气了)
马家娶祝英台里,路过那儿
祝英台坐住花轿正在走
一场阴风刮起来
刮得花轿直仄歪
抬轿的已经走成三条路
祝英台扒起轿门看明白
说:把轿停下来
轿子停到溜平地
下来轿门看明白
她一看
一个新坟那厢埋
不用说 这肯定是山伯男秀才
下去往那墓碑上一看
墓碑上 上边写着梁山伯
底下写着祝英台
同时二人来结拜
当时谁也没有猜
你要念起咱是一场好结拜
你下轿把我拜一拜
你要不念起咱是一场好结拜
你赶紧上花轿别再来
祝英台看完墓碑字
她说
你要真是梁大哥
你把墓碑来裂开
这句话没有听到底
“坷碴”一声新坟裂了
露出里边的白茬棺材
祝英台罗裙遮着面
一头攮进了新棺材
从那出来一对儿蝴蝶儿
白蝴蝶儿 花蝴蝶儿
白蝴蝶儿是梁山伯
花蝴蝶儿是祝英台……
你说,美不?美不……
*作者︱时兆娟:方城县作协副主席,现任教方城七小。「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