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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讲的故事是关于一位女脱口秀演员的。
Echo(冉榕) ,29岁,一位来自大山的女儿。
前不久,她参加了一档脱口秀节目,在节目中,讲了自己家庭的故事。
来自大山,家有四个孩子,大姐、二姐、排行老三的她,以及老末的弟弟。
“一看这样的排列组合,就知道我们家是非常喜欢女儿”, Echo说完,台下观众大笑。
Echo以戏谑的方式讲了自己的出身,但背后却是一个家庭的三个女儿真实遭受 “重男轻女”和“贫困”压迫的故事。
为了在物质匮乏的家里有一席之地,不受待见的女儿们努力懂事、听话,做家事、有好成绩,但依旧逃不掉被不公平对待、被打的命运。
Echo 的二姐在14岁时,因家庭暴力,愤而离家,去深圳打工。
Echo努力学习,考上一所四川的211大学,走出了大山。但隐形的大山仍然压在她头上。这是一个被命运束缚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位女性奋力挣脱命运枷锁的故事。
以下为Echo 的讲述:
我是Echo(冉榕),是一个来自大山的女儿。
1995年,我出生在重庆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一个小镇。小镇被大山包围着,上小学时,农村的同学来镇上上学,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他们书包里都放着手电筒,为了回家路上照明。
我的出生宣告了我父母第三次失败。他们又没生到儿子。在我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姐姐。
在封闭的大山里,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爸爸需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两年后,我弟弟出生了。
我们家就有了四个孩子——大姐、二姐、我,还有弟弟。家里穷,孩子多,你要得到父母的在意和爱,就要使出浑身解数。尤其是女儿们。
爸妈在镇上经营一家药铺,中、西药都卖,也卖农作物、瓜果蔬菜的种子。很小时,我们就帮忙捡药、称药、包药。
大姐比我大四岁,长得快,个子高,十几岁就有大人样。自我记事起,她就看店、扫地、拖地,会洗衣服、做饭。和许多长姐一样,她擅长收拾家里,照顾人,像个“小保姆”。
但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大姐的出生是被期待的,她也得到过一些疼爱。
而二姐和我的出生,给父母带来的是失望,以及再一次的失望。
很小时,我就非常敏感,很会察言观色。听话、懂事,学习成绩也好。每年期末,都能拿奖状回家,贴满了家里一面墙。到了县城上中学,上的也是“尖子班”。这让我爸妈非常有面子。
因为成绩好,我不用做家务,和弟弟一样拥有了特权。
而二姐就比较尴尬,她好像无法在家里找到一个合适的担当或位置。
小时候,看不惯我,二姐会“修理”我,给我分配任务,让我洗碗。我不洗。她就把我的作业藏起来。这是我最在意的东西。我只能听她的,把碗洗了。
我在节目里说,我们家的人际关系十分复杂,这真不是玩笑话。
当然,二姐没让弟弟洗过。在大山里,我们这些女儿也默认了干家务是女人的事。思想的塑造就是这么悄无声息。
小学的一个暑假,镇上来了一群支教的大学生。补习不收费。山里的小孩还是很仰视、羡慕大学生的。每天,提着书去上课,成为了我最开心的事。
但两个姐姐却没去。因为她们成绩不好,要留在家里看店、做家务。多年后,姐姐们才告诉我,当时她们也很想去。
因为需求不被看见,二姐的表达方式就很激烈。在大人眼里,她就成了一个“叛逆”的小孩。
妈妈的手指粗大,勤劳、能干,扛起了家里很多事,但同时,也强势、暴躁。爸爸兄弟姊妹四个,他是唯一的儿子,从小被保护着长大,不会关心人。
爸妈管孩子的方式非常粗暴,就是“打”。不听话,打,犟嘴,打得更严重。一次,我爸一巴掌把我二姐打到耳鸣。
他们打小孩有三大原则:别人家的孩子不打、成绩好的孩子不打、儿子不打。
因此,挨打最多的是我两个姐姐。尤其是脾气倔的二姐。
终于,在二姐14岁的一天,她离家出走了。一个人去了深圳打工。
二姐走得突然,我和大姐都很懵。
瞒着父母,我们悄悄给二姐收拾行李,拿了几身衣物,还拿了她当时最爱的李宇春的专辑《皇后与梦想》。隔着铁栏杆,我们完成了交接。
看着二姐的背影,12岁的我,还不太懂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之后,我们好几年都见不到面。
二姐是赌气走的,我现在回忆不起当时我父母的反应,只知道之后,这成了我们所有人回避提起的一个事件。
去深圳之后,二姐就很少会回重庆老家。就算春节回来,也只去外公外婆家。她和大姐都是跟外婆长大的,跟外婆很亲。
有一年,二姐很穷很穷,找家里要钱。爸妈没给。大姐想方设法给她寄了100块钱。
我爸妈对待孩子强硬、暴力,也非常粗糙。
我第一次来月经,看到满瓷砖的血,吓死了。大姐教了我用卫生巾,叮嘱我来月经时,不能洗澡。上初中时,我的身体开始发育,但没人给我买内衣。内衣、牛仔裤都是在深圳打工的二姐寄给我。
在这个家里,大姐、二姐、我,这些女儿们像一个命运共同体。但在这个小小的共同体下,大姐、二姐更为亲密,她们像是一个联盟。小时候,她俩也住在一个房间。
今年,二姐生重病,进ICU,大姐也是最操心的那个。第一晚,我和大姐一起守夜,第二天一早,她又是最早去医院的那个。全程也是大姐跟医生沟通,再把信息传递给我们。
二姐并不是家里唯一出走的人。
高中没毕业,大姐就去重庆工作了,干销售。有一年过年,她又跟爸妈吵架了。过年的第二、三天,大姐就提着行李箱走了。
大姐的出走不像二姐那般决绝,一去不回头。但很快,她以另外一种方式彻底离开了家。24岁那年,大姐结婚了。
二姐离家出走后,我继续在父母面前,做一个乖孩子。在家,听话、懂事。在学校,努力竞争,做Top one。
我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成绩要名列前茅;要当班干部;唱歌、跳舞、主持什么都来……只有有价值,才有人关心我、喜欢我。
初中时,我到县城上寄宿学校。一个月回家一次。一个月只有200块钱的伙食费,平摊到每天,只有6块多。
那时的我,瘦小得像小鸡仔,最后也只长到158cm,却一心只想当妈妈眼中的“乖女儿”,宁愿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跟妈妈炫耀,我很节约。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妈写得很坏,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我妈也出生在一个四个孩子、重男轻女的家庭。小时候,她跟舅舅两个人偷拿了案板上一点东西吃,只有她被打。
和我爸结婚后,因为一直生女儿,她也被我奶奶和姑姑们嫌弃。一次,姑姑们回来了,我们去奶奶家吃饭。大人一桌,小孩一桌。而我妈是坐在小孩桌的。我爸也没把她拉过去。
一群大人们谈笑风生。小小的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我要替我妈复仇”。
妈妈一直拿强硬的那面示人,很少有脆弱的时刻。但在大姐出嫁那天,她却哭了。
办完婚礼那晚,大姐和姐夫走了,门一关,我妈开始嚎哭,像荒野中的母狼失去她的幼崽一样哀恸。
她的头发在她额前飘呀飘,哭一会儿,要大喘气,爸爸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我对这样的她也很陌生。
长大之后,再看这一切,我能清晰地看到伤害是如何发生的——我妈是被迫害的那个,迫害来自她的父母、婆婆、小姑子,在这个过程,她的丈夫也没为她做什么,最后,她把气撒到女儿身上。
伤害像链条一样,一代代地传递了下来。
知道二姐生病后,我妈立刻取了五万块钱,去医院缴费。这是她们这么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医院的ICU。
但二姐一转入普通病房,立刻就把钱还给我妈了。就像当年,她找我妈要钱,我妈拒绝她一样。
她们的脾气都是这么硬,这么犟。而且,我妈也是她家庭里的“二姐”,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一个家庭的女性,好像无意识地重复着同一个命运。
作为读了点书的三女儿,长大后,总觉得对家庭有种责任感,要“管家”。因为能共情到妈妈和姐姐的处境,我曾试图缓解二姐和家里的关系。当我去和她谈时,二姐很愤怒“难道你不懂我吗?”
当我和我妈谈时,她也把我放在她的对立面。最后,我成了那个被她们双方控诉的人。
最后,我只能服了。我真的累了。这是你们自己的课题,我还给你们。
看过节目后,很多人夸Echo是“女王”,很飒、很洋气,很光鲜,但这样的我就来自暴力的、愚昧的、落后的大山。我不想掩饰这一点。
除了重男轻女,压在我身上的还有另一座大山“贫穷”。
初中时,我写贫困生补助的申请表,被一个男同学看见了,他说:“你妈怎么生这么多(孩子)?”
在大多数人的认识里,山区,孩子多,意味着“穷”。
小时候,我没过过生日,也很少有新衣服穿。一年冬天,我们那儿的小孩们都在穿一种红底儿、黑花的棉鞋,十几块钱一双。我好要想一双这样的棉鞋。
我用刀子把我的鞋割烂了,跟我妈说,鞋坏了。但她还是没给我买,我就穿着那双烂鞋,冻着脚,过了冬。
贫困,它会给人带来非常多具体的不适,身体上、心理上,让你无时无刻不想摆脱它。
从小到大,我身边就围绕着很多学习刻苦的同学。
高三时,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回到寝室,还会趴在被窝里,打手电学习。她的被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线,都是她用签字笔做题时留下的痕迹。
我们努力地刷题、考试,期盼着有天能考出大山,出人头地。
高考时,我考上一所“211”。我们家从镇上到县城,要坐40多分钟的中巴车,从县城到我上大学的成都,要坐9个小时的大巴车。
从小镇到县城再到成都,我真的一步步走出了大山。
但上了大学,没钱的窘迫感仍然紧紧地跟随着我。
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我被一个室友惊艳到了。她的头发上面是红的,下面是紫的,很潮,看着就是一个city girl。她妈给她铺床,两个人看起来都很贵气。
而我就全身上下灰扑扑的,像个淤泥一样。
走出大山,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是平行的,不同的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放假时,我的室友会去旅行,而我只能躺在宿舍的上下铺上,拉上帘子,躺一天。别人的世界很大,而我的世界好小。
室友都是独生子女,知道我们家有四个小孩时,都好惊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庭是我的秘密,我的伤疤。我害怕被戳,这令我自卑。
大学毕业后,我跟6个朋友合租了一套老小区的房子。我住客厅,把沙发拼在一起,上面搭了一个床板,就是一张床。
后来,有个室友的朋友来家里。他一推门,一、二、三、四、五、六,一下子冲出六个人。他愣住了,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那感觉像一把刀插在了蚁穴上,一群蚂蚁跑了出来。我们活得像蝼蚁一样。
走出大山,我想努力摆脱大山对我的塑造,但又总是失败。
大学时,我观察室友的洗发水、化妆品的牌子,学护肤、化妆,打扮自己。因为不懂,有时会用力过猛。眉毛化得像毛毛虫;腮红打得像猴子屁股。穿黑丝,被同学赐名“黑丝榕”。那时候,我脸上还起了好多痘,胖到120多斤。
我想认识人,见更大的世界,参加了很多社团,但很快又都退出了,呆的最久的反而是勤工俭学部门。你看,我还是无意识地靠近了我的出身。
但在这里,我认识了我的好朋友小罗。
小罗是学园林设计专业的。有次,我去图书馆找她,发现她正歪着头画图,擦掉的橡皮泥儿在桌子上一跳一跳的,她特别专注,脖子歪了,都没知觉。还是我发现后,带了她去做了盲人按摩。
我好羡慕小罗,她能如此热爱一个东西,这太让人着迷了。
而我的人生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色彩。过往的人生全部用来做题、考试,做一个父母、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上了大学,我连学习的动力都没了,还第一次挂了科。我连唯一的“好学生”的光环都失去了。
我没有钱,不漂亮,不优秀,也没有兴趣和爱好。我感觉自己好平庸,好普通,好失败。
我在节目里说,我是“走出大山的女儿”,这听起来很爽,但走出大山后,我的平庸,我的挣扎,我的迷茫,才是我的日常。
大学毕业后,我有同学被父母送去留学。我想考研,但没钱付学费,只能找工作。我很多同学都去当老师,或去银行工作,但我感觉那过于一成不变,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一直比较喜欢文字,在成都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一个月工资2000块钱。
工作后,我开始更多地理解和心疼二姐。二姐的生存资源还不如我,学历低,未成年,14岁就像一头猛兽一样扎进社会,做售货员、厂妹各种各样的临时工。她被欺负过吗?被性骚扰过吗?
每次看见二姐,我都有巨大的痛。她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二姐其实长得很漂亮的。如果她当年被送走,会不会现在更幸福、快乐一些?大姐嫁到了湖南农村,开了个小卖部。婚后,和丈夫一起努力,在县城买了房。生活也不容易。
我跳出了父母、大姐、二姐的生活,改变了命运,但本质上,我和他们又有多少不同?
2019年是我最难的一年。工作一年多的的公司,老板跑路了,欠了我两个月的工资。没工作,没有钱,还要租房,我只能借花呗。
我真的感觉自己一文不值,和爸妈的关系也变得紧张。他们不满意我,逼我去考公务员。我把他们拉黑了三年。
我很痛苦。我看波伏娃、上野千鹤子,《工作、消费主义与新穷人》,我想为自己的现状寻找一种解释。也是这一年,我开始拿起话筒,讲脱口秀。我最初的想法很简单——我想要被“看见”。
我把那些曾经我想隐藏,让我感到羞耻、痛苦的事写成段子,以好笑的方式讲出来,却意外让我得到了治愈。
如果说家庭暴力或家庭环境让我觉得羞耻,它不是我造成的。
《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播出到现在,我仍然活在巨大的眩晕里。我获得了很多人的关注。很多女孩写很长的信,讲她们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有四个孩子、家庭暴力的家庭这么多。有的仅仅发两个字“谢谢”。
我的人生在29岁,也就是今年,开始重新打开。在大家的眼睛里,我不再普通和失败,我成为了勇敢,而有力量的“Echo女王”。
我已经接受了,我就是要很努力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走出大山是一个开始,翻过大山,还有一片大海。但只要还在海里,我就会不停地划水。
撰稿:甄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