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月光,酿成了酒;好好的酒,醉成了新与旧。
我们十几个,青葱都已变成了盐菜,小鲜肉都已变成了老土豆,一晃整整四十年了。我们参加工作和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成立正好都是1984年,四十周年县庆正如火如荼,我们癞子跟着月亮走,你说该不该喝?!
时光荏苒,岁月沧桑,杯间人人生出诸多感慨来,不知不觉天旋地转,一只脚踩在棉花上,一只脚踏浪而蹿。我把胸前的衣服扒开,朝天痛快地发射了几束酒气,然后向星星挥手,与月亮作别,合着“洪湖水浪打浪”的节奏,摇摇晃晃回到家里。
在路上就有了脱衣服的欲望,到家第一件事自然是冲澡。当我把所有的衣物像飞刀一样飞出去,赤条条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人立在我面前——满脸横肉,鹤发鸡皮,浑身臃肿……我呸!口水飞过去,却没有落下来——原来那是镜子!四十年过去了,我竟变成这般模样。看看吧,还有哪一样是没变的?
倒还真有。我的脚掌,四十年前是26公分,42码,如今还是。我把偏了偏脚踝,低头看了看,那模样真还没变,脚弓如犁,肤色红润,不赘不薄,协调匀称。沧海桑田,踏破铁鞋,在负重不断加大的忧患中,它还如昨天,初心如一,佩服!平时先洗头,今天从脚始,再把水调热一点。
在记忆中,我的脚掌26公分42码始于我读高二的时候。高一学校组织体检,我身高是161cm,高二又去,结果蹿到了175cm,这一年简直就是竹笋。身高一量出来,我才突然发现我的样子非常的滑稽,就像一片过小的桐树叶,包了过多的玉米浆。我把上衣下摆往下拽,把裤腰带往下松,窘态依然。更糟糕的,我突然感觉我穿上了小鞋,鞋帮磨的小趾疼,大拇趾把鞋头顶得尖尖的,如同行进在水面上的皮筏艇。
那时青春年少,眉清目秀,脸蛋鲜嫩得像只苹果,时常有女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为了改变窘况,优化形象,我只好带信给我的父亲,希望他来学校一趟。毕业在即,我已没有时间步行40公里回家了。再说,那双逼仄的唯一的胶鞋,也不会再给力我跋山涉水了。从贺家坪到秀峰桥,路过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又与周末放学上学的时间不洽。那时便车也少,公路上过一辆车,如同在天上发现一颗流星。40多公里的山路,爬上爬下全靠两个脚板,有时候在梦里还在喊我的脚掌我的鞋啊!
不久父亲来了学校。衣裤给我武装了两套,但鞋只买了一双。那双鞋是我不曾穿过也不曾见过的,黑绒的面帮,黑灰色的鞋底,鞋底仍是胶的,只是那胶的部分比先前穿的解放鞋要低一些,穿上去又宽松又轻便,当时就感觉我的轻功练成了。唯一没解决的问题是,仍然上汗。我是汗脚,而且又爱动,那鞋上了我的脚,就患上了“内湿”,那怕是大雪封山寒风呼啸的冬天,也没能减轻多少。汗脚也有好处,不沾棉的单鞋,穿到冬天,也没觉得脚下有多冷。身从脚下寒,全给鼓胀的青春破防了。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漫长而快乐的暑期,我有过一个重大发现——穿皮鞋不怎么上汗。我并没有皮鞋,皮鞋是父亲的。他放在架子床下面的横杠上,没见他穿过,但一尘不染,黑皮上晃着银光,八成新。我把自己的鞋洗了,找不到合适的鞋,我就穿上了。噫,穿皮鞋的感觉又不一样。感觉一下子成了真正的大人,成了谦谦君子,昂首阔步,高大伟岸,踱上几步,楼板鼓声作响,颇有节奏感和气派感。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我与那双皮鞋的缘分太浅,相处的时间太短。父亲要把那双鞋送给我二舅的大儿子。二舅的大儿子比我大十岁,也没穿过皮鞋。上世纪八十年代,二舅家还十分困难,别说皮鞋,胶鞋也没穿过完整的,赤脚下地是常态。父母作为吃公家饭的,常常在衣物鞋被上要接济一下他们,哪怕是旧的,仍然可以让他们体面和温暖一些。要是换作现在,用过的东西哪敢送人,送新的也得掂量掂量,以免得罪人了还不晓得。
打那以后,皮鞋情结我算是搁心里了。等我工作了,挣工资了,第一件事就是去买双皮鞋。苍天有眼,我还算幸运,就在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成立前的两个月,我工作了,在离家遥远的渔峡口工商所上班了。
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我当时的工资只有37块5角,在异地他乡糊了一张嘴之后,基本没有节余,即便略有节余,也只够我坐班车到龙舟坪,再转车回乐园老家的路费。第一年回家过年,作为一个已经拿了三个月工资的人,我多想给奶奶给父母给弟妹多少带一点礼物,可我到家时,身上只剩2毛钱了,能做甚!即使到了第二年,我转正了,工资增加了几块钱,过年时兜里仍所剩无几,好在同事送我两斤麂肉,愧疚之心才稍稍得以治愈。
直到第三个年头,我工资涨到了160多块,而且我不惜脚力不惜鞋,勤快下乡,脚掌磨出泡来了,用指甲掐破了,第二天照样在七岭八荒中奔走,挣了些下乡补助,买皮鞋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我买了双猪皮的,还是半高跟,穿上走起路来怪模怪样,但那种感觉跟现在买辆新车没有两样。一天两遍鞋油,比脸都还要光鲜洁净。鞋后跟磨偏了,找修鞋摊钉上近半公分厚的金属鞋掌,走起路来铿锵有声,尽管鞋帮都变成了吃剩的柚子壳,还大摇大摆地嘚瑟了两年。
参加工作后的十年间,本县做生意的翻了两倍,作为工商管理人员,我见证了那个雨后春笋的季节。外地来摆摊的也不少,有河南的,浙江的,也有本省天门的,孝感的。有卖服装的,卖小五金的,也有鞋摊,还有了几家可以定制现做的鞋店。国家工作人员的待遇也有了改善,我不仅可以买我喜欢的皮鞋,而且可以买不同季节不同用途的鞋了。
出于对鞋特殊的情结,我还体验了一把卖鞋。1994年12月8日县庆十周年,资丘将县庆与文化节一并举办。我约了两个伙伴,找河南的鞋贩进了一百双鞋,赶车到资丘集镇去摆摊。当时的购买力还不高,人们更热衷于当地的撒叶儿荷、巴山舞、南曲等文化活动,来我鞋摊问津的人不多,一天只卖了3双。三个人去时的路费加上中午5块钱的盒饭,就把我的“第一桶金”花光了,回来时只好央求县化肥厂运煤的车把我们带回来。自此,我体验到了做生意的不易,哪怕是挣一双鞋钱也不易,我从不用鞋去踢任何东西。
如今鞋摊已经几乎绝迹了,一条街尽是品牌鞋店,每日仍是顾客盈门。作为监管者,我们每年会抽检商品质量,也包括鞋,我记得抽检过几次卡丁、七波辉等几个品牌的鞋,结果都是合格的,品牌鞋更让人放心。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十年来我换了很多工作地点与岗位,交通工具由最初的一双胶鞋,到自行车,再到摩托车,直到现在的专用执法车,在“新旧动能转换”,在日新月异的变革中,也不断地更新着思想观念和工作理念,但唯一不曾改变的是我的脚,它像做惯了庄稼活路的老农一样,不曾停歇,无时无刻都保持着一种“势能积累”,每一步都走得堂堂正正,踏踏实实。
我洗完澡,刚穿上裤衩,就听见老婆在客厅里亮开嗓门大喊大叫:你的鞋呢,门口怎么只有一只?何必少灌一点儿!哈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有新的。我连忙找出女儿前不久给我买的老年软底弹力鞋穿在脚上,在客厅里跳过来,跳过去。老婆多云转晴:今天你就穿着它睡,好吧!
有何不可,梦里再走二万五千里,更加珍惜当下幸福时光,更加向往未来美好!
作者简介:
高岸东,男,土家族,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人。中国散文学会、林业生态作协、宜昌市作协会员。有百万余字的散文、小说、诗词见于报刊杂志和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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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