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见过老人过世的场面啊。
最近两年里,我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我奶奶。
九十三岁,脑梗,21年5月本市疫情最严峻的时候。
这是她第三还是第四次脑梗,每一次脑梗都从她的身上夺走一些东西。我眼睁睁的她从一个还算健康的,没有癌症,没有心脏病的老太太,慢慢的不认识人,慢慢的不能走路,慢慢的不能说话,慢慢的失禁,慢慢的,慢慢的,她丧失了她能掌控的所有。
在这三四次脑梗中,夹杂着复杂的阿尔茨海默病的渐进。她开始胡言乱语,要一个人回她那个已经七十年没有回去的老家,要去看她的一个对她帮助很大的本家哥哥——比她还大二十岁,也已经七十年不知音讯,显然早就埋葬在共和国的某个角落——她开始妄想出很多不存在的事情,比如照顾她的亲人在饺子里下毒,把她推倒在地……她甚至为此制造了大量的家庭争端。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就是因为脑部衰老而产生的器质性的病变,老年性精神病。我恨这个病,艹!
幸运的是儿女孝顺,到她最后一次脑梗的时候,一如既往的叫120,送医院,抢救。
不幸的也是儿女孝顺。主要负责赡养的三个儿女,谁都不松口说放弃。谁都不说我们不治了。
插管,插。护工,请。用药,用。
床边上一个心电图,心率,血氧,低了会报警,然后新一轮抢救。情况稳定就那么躺着,胃管,气管,尿管,输液管,满身的管子,任何一个拔下来两个小时可能人就没了。
医生找我们谈了好多次,暗示说毫无意义了,已经是植物人了,就有一点意识那也是烧钱受活罪。
三个儿女谁都说不出口放弃,医院各种开销,报销前,一千五。这个数字是一天的。
怎么能放弃妈呢?那是妈啊!妈有退休工资,有医保,儿女有工作,孙辈也有收入。能为钱把妈不要了吗?人能丧良心吗?
硬熬。熬到十月底。
没有任何奇迹,五个月的管子,五个月的药物,护工,五个月毫无意识的躺着受罪。
脚趾甲太长了,护工懒得给剪,疫情限制陪护人数,儿女孙辈谁都进不去医院,要探视,得核酸行程码的全套,一个星期只能进去一次,因为那两个小时,护工不在,护工要去洗澡吃饭。
我排到过进去一次,专门带了个指甲剪子。
没法剪。脚趾甲已经长成一大块了,她有灰指甲,指甲长起来不是那种弯曲着自然长长,是在原有的位置上,增大,增厚,像一块石膏糊在脚趾上,疏松,灰白色,有一个厘米那么厚。指甲剪子根本剪不了那个厚度。
最后跟医生借了个普通剪子,一层一层的往下削。
两个小时我连俩指甲都没弄完。
我剪都剪成这样,你说她长成这样痛苦吗?你脚上长十块石膏痛苦吗?
她毫无意识的躺着。她不会知道她孙女今天来看她了,拿着个小剪子给她削了两个小时的指甲。
喝水靠往嘴里滴,翻身靠护工,每过几个小时,护士吸痰,量体温,换挂水。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五个月,如果家里人愿意烧钱,说不定也能过上四年八年,直到其他衰竭出现,或者钱烧完。
久病床前无孝子,真的撑不住,有钱没钱都撑不住,巨大的无意义感。就好像把一个一刀捅死的过程变成了碎剐一样,每一刀都扎扎实实的割在你身上。
我觉得不会有人因为愿意多活几分钟而选择碎剐的死法。
最后的时候,在所有管子都插着的时候又梗了一次,很幸运,这次是致命的。
很幸运。
她可以把那些管子撤掉了。最后的时候,除了惯例悲痛,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如释重负的解脱,为自己,何尝不为她。
至少不是拔管子,儿孙落了个孝顺的名头。拔管子我也见过,就那次探视我奶奶,跟她一个病房的另一个老爷子,那天上午他家人决定放弃治疗。
我以前以为拔管子挺快的,后来知道不快。病房里一个大哥,应该是老爷子的儿子。一个老太太,估计是老伴,两个人还在说家长里短。大哥还不时接一个电话,工作上的也有,家里亲戚的也有。
老爷子的血氧非常稳定的缓慢下降。拔的时候是98,然后慢慢93,89,非常慢,时不时停滞和反复。
大哥到走廊上接了一个电话,说到最后就骂人,大体意思是你们说继续治。TMD继续治什么啊?有什么意义啊?你不让拔管,你过来天天伺候啊你来啊!来啊!
然后他把电话挂了回来跟老太太坐在一起。两个人也不看老爷子的血氧。就聊天,聊家长里短,中午天气挺好,今天晴天,外面有个鸟,是个喜鹊。快中秋了。快了,天冷了。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两个人的手紧紧的攥着,你也知道他们两个人聊天纯属为了互相安慰,共同度过最大的这个坎儿。老爷子血氧掉到80的时候几次回到81,老太太说你爸是不是还想活呢?大哥说没有。他累了。
掉下78的时候我们家护工回来了,我的探视结束了。我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我奶奶就该换新的舍友了。
这老爷子,现在再插上管子抢救他有什么意义?就睡梦中平平静静的让他走了吧。家人都在身边,就当一觉睡过去了,挺好的。
生老病死,谁没有?谁都来这一天,能有个做主签字拔管子的就是幸事。
我第二次经历抢救是我爸,心梗,倒在家门口,叫的省级三甲医院救护车。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了,声嘶力竭的喊,摔了!摔了!XX医院抢救室!快来!快来!
我当时正带闺女课外兴趣班,闺女才三岁。我提起孩子就往医院狂奔。到了以后除了我妈,所有人都在医院大楼门口等我。
是医院大楼门口,不是ICU门口,不是病房门口。
我就知道完了,结束了。
我停下车抱上孩子走过去,一个邻居握住我的手说,孩子,慢慢进去,你把闺女留给我们看着。
我说不用,我闺女能理解,我闺女不怕,那是她姥爷。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在后面告诉我,救护车来得太晚了,事实上的心肺功能已经没有了。肾上腺素推了两支,心肺复苏按了快两个小时,没有任何意义,按的时候就有心电波形,不按立刻归零。
抢救吗?我要是点头,还能接着按,接着电击,肾上腺素再打。按到肋骨骨折,一直维持那个虚假的波形。
为了让我可以欺骗自己,我爸还活着,多活一分钟也好。
但我知道他的意识已经事实上消亡了,在他的大脑里,那些能够维持他思维,意志,性情,人格的脑细胞,应该已经全部死亡了,甚至那些维持交流,运动,进食,排泄的脑细胞也已经死得差不多不剩下了。剩下的是什么呢,还有一些细胞维持原始的反射,动物性的,最基础的东西,撤掉按压,连这些也会归零。
不按了,那是我爸。不必按断了肋骨再放手。
抢救室的一个医生给我开了死亡证明。他让我坐下,等一等,手续稍微复杂,没有那么快。
我坐在四五台抢救的病床边上。抢救室里面没有岁月静好,每个人说话都靠喊,每个人走路都用跑。喊休克了,送血浆,喊血氧掉了掉了,快插管。
他们那些抢救或许还有意义,我爸这个,没有意义。
我爸年初的时候阳了,肺炎,我拿着他的肺片跑遍本市三甲医院,最后一个医生跟我说了一番话。
他说姑娘,我知道你很紧张,你想问我能不能彻底的治好这个肺,阿兹夫定,P药,你愿意花钱。但是我跟你说,肺部的疾病,就像西西弗斯,你知道西西弗斯吗?一个人永永远远在山道上推石头。他可以延缓石头滚下来的速度。他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候把这个石头定住在半山腰。但是他永远推不上去了。这个石头在未来的某一天是一定会滚到底的,这个结果不会改变。
我说我明白了。
他补充了一句说,心肺是同一套系统,就像密闭环境下的酒精灯。
我重复了一遍说我明白了。
我明白我失去我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不是一个可能性的问题。
两个月之后我爸去世,人死如灯灭。
没有癌症转移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活活疼死,没有心衰终末期长时间窒息,没有脑梗偏瘫丧失活动能力卧床不起一身褥疮,没有糖尿病终末期肾损害失明和糖尿病足从脚烂上来还得透析。
这其间任何一幕,我都曾无数次的预想过。所幸现实比我想的好了太多。
四分钟心梗,之后脑死亡。经历短暂痛苦,直达一个我还没有抵达的永远。
我谢谢当时没有任何人对我说,再多抢救一下,多活一分钟是一分钟。
我永远谢谢他们。
现在是六月底。我爸的百天过了。我搬了家,带着我妈离开她熟悉的伤心的房子。那个老家属院,三两年可能是不会回去了。
我得好好过。我养我妈的老。我还有孩子,三岁半的一个小姑娘。现在是深夜,她就躺在我身边睡着,而我在这里打下这些字。再过几天,打完一个我爸留下的官司,我打算写份遗嘱。
别抢救我,如果无意义,我不想受那个罪。我希望我能看到她成人。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给她。如果我走到失能失智的那天,我愿意进养老院,如果法律允许,我更愿意安乐死。我的器官,谁有用谁拿去,我已经签了捐献。如果我姑娘愿意,我希望她可以接受我连遗体也捐了。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魂灵寄存于肉体。死了就死了,回不来是真的回不来,这就是一堆物质,不捐给哪个患者或者医学院,也是在千度高温里烧成灰,我更希望她能在某个患者的身上知道我在延续。如果烧了,别埋。扔在山上,水里,都行,我不讲究这个。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活不了,好好的死,是最大的幸运。希望她永远好好的,希望未来的某一天,她能看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