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周: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知青岁月

伏生百年 2024-04-12 05:09:05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时逢清明,汽车在豫东下过雨的乡间水泥路面上行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驾车前往故乡祭祖。插香烛,摆祭品,烧纸钱,放鞭炮,祭祖仪式完毕后,我开车掉头往北驶去。

前边不远处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地方,自己常常回忆起插队当知青的村庄。四十余年,弹指一挥间,但我插队四年的知青生活,时时在我记忆深处溅起浪花,拍打着我的心岸。

车窗外,豫东乡村绿油油的麦田往后闪过,远处一片桃林花开正红,细雨蒙蒙。“千株含露态,何处照人红。"唐朝诗人齐己描写的美景犹如画卷,绽放眼前。这边油菜花开,金黄色绚烂如彩绘大地,好一派田园风光。

我驾车到村东头的杨树林旁停下,树林片片杨叶随风吹拂,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欢迎我的归来。我下车步行往村里走去,村头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个头不高,满脸皱纹,腰也有点弯了,我忙掏出烟递上。老汉仔细打量着我,“你是张老师吧?”“你是?”“我是你的学生孬蛋呀。”他的一句话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在这个村里当了两年会计,两年民办教师,那是我来豫东这个村庄下乡插队当知青的难忘岁月。

我一九七五年高中毕业,正当青春年华,血气方刚,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郑州插队到豫东农村,自己像《朝阳沟》中的银环一样兴奋。我插队的是紧邻通往县城公路不到三里的一个自然村。这个村有一个生产大队,分为六个生产小队,四百多户人家,近二千口人。村里的房屋大都低矮,土坯作墙,麦秸作顶,村中街道是两条通往东西南北的十字土路。

村中男女老少听说省城来了个高中生,都跑到大队部看热闹。“哟,城里人脸咋就白得像擦粉一样。”“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咋不白。”她们叽叽喳喳,我脸红地低下头。“去,去,去。”大队干部连声吆喝,人群慢慢散去。

我插队时正逢十月金秋,姓王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安排我到第二生产队插队,他先让我下午歇歇,明天上工。我出村闲庭信步,绕着村庄转了一圈。村北庄稼地里的高粱青纱帐,棵棵丈把高的高粱杆上顶着穗儿,高粱穗红了,直直向上。成片田里的谷子穗儿饱满,沉甸甸的谷粒使谷穗不得不低下头来。村东三棵大梨树,有一棵粗得一人抱不过来,树枝上挂着一个个金黄色的梨。村南几棵大枣树,一颗颗泛红的枣挂在枝头,引来一群馋嘴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村里第二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敲起,我把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绿挎包及行李放在生产大队安排的宿舍,就急忙扛起锄头下田,决心晒黑脸,磨出茧,铸就一颗红心。时间过得真快,我插队两个多月后,脸晒黑了,手上也磨出茧子,头戴一顶草帽,衣服透出成片的汗渍,地道的农民形象。临近年末,当地公社革委会派驻三人工作组进村,由一位姓葛的革委会副主任带队,整顿农村基层干部队伍,我插队的村里有的生产队会计被撤职。工作组发现我这名知青根正苗红,让我当上了第二生产队的会计。生产队会计当年是队里的实权人物,管粮管钱。

麦收后金黄的小麦,秋收后粒粒饱满的玉米棒都会堆在打麦场里……生产队里分粮时我成了社员们关注的主角。“一上四去五,二下五去三……″我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生产队分粮按工分及人口比例,每家每户平均分配,一户户,一笔笔,我从没出过差错。会计干了二年后,自己觉得生产队会计事多繁杂,撂挑子的想法时常闪现。这时村里正好缺一名教初中语文的民办教师,大队王支书问我:“小张,你愿不愿意干”,我爽快地答应:“干”。于是我这名村里的民办教师正式上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当民办教师先得打扮一下自己吧,为人师表注重形象是我的第一想法。正值村里学校放暑假,我返回郑州趁父母不在家中,翻箱倒柜,找出母亲给父亲新买的白衬衣,浅灰的裤子,带上母亲给我做的一双黑色新布鞋,留下一张纸条,搭车溜之大吉。九十多岁高龄的父母亲现在谈起此事,还笑骂我个不停。

学校开学了,我年方二十,一米七六的个头,微微卷曲的黑发,浓眉大眼国字脸,配上一身新衣,从村东向村北的学校走去,一路上引来几位农村姑娘火辣辣的目光。其中一位姑娘高挑的个儿,瓜子脸,一双黑得发亮的辫子搭在身后,上身穿粉色碎花上衣,浅色的裤子,黑布鞋,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她更是紧紧盯着我看,我脸一红低下头,急匆匆往学校走去。从学校的东门进去,第一排房子是初中部,第二排是小学部,夹杂着近二十名教师们的办公室。学校马路东边有一池塘,四周栽满柳树,轻柔的柳枝垂下来随风轻轻飘动。池塘里种有莲藕,荷绿莲红,蛙声阵阵。池塘水面上几只蜻蜓飞来飞去,一只红蜻蜓静静的停在芦苇梢头。

星期一上午第二节课是语文,上课铃声响起,我还是稍有些紧张。“起立”,班长一声口令,初一班二十六名学生齐刷刷站起。“坐下”,我这名语文老师随即应答。这堂课讲得什么,我一点没记住。但我在黑板上写得板书,受到学校老师和学生们的赞扬。“还是郑州下来的高中生行,字写得真工整。”我听后微微一笑,父亲从小学二年级教我写毛笔字,开学前我又悄悄来到学校,在黑板上练了几天粉笔字,功夫不负有心人嘛。

上课时,班里有几个调皮的男孩,我扭头写板书,那个外号“孬蛋”的男孩扮鬼脸,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我揪住他的耳朵,一把拉到教室门口,朝屁股上就是一脚,他“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给我立正站好。"我一声吆喝,让他去教室门外罚站。第二天,他的父亲来学校找我,我吓得心怦怦直跳。谁知他却大声说:“孩儿交给你啦,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要不咋会有出息。”说是说,从此,我再没有对学生动过手脚。由于我教课讲得有滋有味,学生们逐渐喜欢上语文课,学习成绩大有提高。

那时农村生产落后,粮食产量不高,家家以红薯为主食,“红薯干,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是当时流传的顺口溜。一个壮劳力生产队出一天工,挣不到一毛钱,有的家长为了省几个钱,就不让孩子上学,特别是女孩子。我班里有一个叫王小莉的学生,几天没来上学,我想趁下课去她家看看。天阴沉沉的,风雨欲来,我慌忙往她家走去。谁知走到半路,大雨倾盆而下,我一脚泥,一身水走进王小莉家低矮的草屋内。“我想上学。”这个女孩正哭着对她父亲说。“唉,咱家穷呀,吃盐都是用鸡蛋换的,哪有钱供你上学。”我听到这里对她父亲说:“上学的事你别操心啦,小莉花钱我掏。”“这哪行啊。”她父亲看着我说。“让她明天去上学吧,”我把书包塞给小莉。

我当民办教师,每天工分记十分,每月还有五元补助,自己烟酒不沾,手头稍有宽裕,学生有困难,我不帮谁帮呢。上学后小莉学习很用功,成绩总是班里前几名。我插队返回省城后,听村里来郑州打工的人说,小莉后来考上一所国内有名的大学,毕业后去南方一家报社当了记者。

那时我这名民办教师住在学校,吃得是派饭。派饭就是去我教的每名学生家中轮流,一天管吃三顿饭。第一次吃派饭,我临近中午,走进村西王大婶家中,只见她灶台前忙着,把仅有的几斤玉米面贴成饼子,锅里煮着红薯汤,一会儿端了上来。“快吃吧,家里没啥好吃的。"王大婶满怀歉意地说,她自己不舍得吃玉米饼,端起一碗红薯汤喝起来。还有一次去村东李大娘家,她把罐里剩的几把黄豆泡泡,用手转起小石磨,加水磨成豆渣,熬煮后加入青菜,做成懒豆腐。“快吃吧,张老师。″李大娘自己抓起锅里的红薯干。

端起这碗懒豆腐,我吃得很香甜,但心中有一股苦楚泛起。有一天中午,我轮到一名学生叫小刚的家中吃饭,"韭菜炒鸡蛋,油煎老豆腐"端上他家堂屋的小桌上,热腾腾的白面烙馍让人直咽口水,这是家中有贵客才吃的稀罕饭呀。我对张大爷说:“您这太花钱啦”,话音未落,一位姑娘从东屋厨房走出。“您从省城大老远来俺这儿教书,咋能不吃好些。”我瞅着面熟,原来是我刚刚当民办教师,进校时走在路上那位紧盯着我看的俊俏姑娘。

从此,这位姑娘在社员收工,学校放学后常来我的办公室兼宿舍。她看见我穿的衣服稍有点脏,就让我脱下来,端起脸盆,去池塘边帮我洗。别的姑娘打趣道:“小玲,又帮张老师洗衣服呀。”她撩起水洒向那位姑娘,俩人你撩水洒向我,我撩水洒向你,笑声惊飞了鸟,吓跑了鱼。

一九七九年,文化大革命已结束两、三年,父亲重新走上高校教学岗位。我把从省城带来的《林海雪原》《西游记》《王贵与李香香》等书籍借给小玲的弟弟小刚看,小玲识字少,连环画她更喜欢。到了初夏,她不知从哪儿弄来鲜红的桃、金黄的杏跑到学校让我吃。看我吃得甜,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我去她家吃派饭,甚至能吃上过年才吃的红烧肉。农历八月十五仲秋节的一天黄昏,晚霞满天。学校里的民办教师大多是本村或邻村的,他(她)们都回家过节,校园里空荡荡的,剩下我在办公室聚精会神看父亲寄来的信。

“张老师。″小玲的叫声吓我一跳。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鸡蛋,塞到我手里,“刚煮的,你吃吧。″那时农村鸡蛋很金贵,家里用来换盐和其它日用品,我一时愣住了。“怎么?你不吃,我拿走啦。"小玲装作生气的样子。“我吃,我吃。"随后,我把母亲寄来的月饼拿出来给小玲。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城里的月饼真好看。”我赶紧笑着说:“好看还好吃。”她慢慢掰下一点放在嘴里,“真甜。”她边说边一把拉住我的手放在心窝上,“俺这儿更甜。”我窘迫的连忙把手抽回,她瞪我一眼说:“傻子。"气呼呼地走出门去。从此,她来学校的次数少了。

我当村里的民办教师时,教育改革的春天已经来临,高考制度得以恢复,老师在村里很受尊敬,我教学的劲头挺高涨。村里的孩子由于读课外书少,作文水平有些差。我把从省城带来的书籍放在教室里。《红楼梦》《水浒传》《敌后武工队》《李有才板话》等名著和一些课外书,孩子们读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小刚和小莉。课堂上我要求孩子们写日记,把每天的所见所闻和心得记下来。“秋天,杨树的叶子落在池塘里,风吹过来像小船飘来荡去。荷叶败了,莲籽睡在莲蓬里,等着我去叫醒她。”小刚的日记被我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诵。后据村里人说,他长大后参军,文笔好,有才干,在部队职务升到副师级。

我从小受父亲熏陶,爱好文学,村里当上民办教师后,我一边教学,一边写些新闻稿件寄往县广播站。有一天,小莉兴奋的对我说:“张老师,您写的稿子俺家小喇叭里播啦。”七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几乎都安有小喇叭,定时播送新闻和消息。从此我一发不可收,利用星期日和课余时间采写稿子,小喇叭常有我采写的稿件播出。当地县宣传部专门来人找我谈话,想把我调到县广播站当记者。那时父母亲正帮我联系办返城手续,我回家征求意见,“不行,你愿意一辈子留在县城?必须回郑州。”母亲回答斩钉截铁。

我就要返城的消息,像风一样在村里传开。初冬的一天晚上,我刚准备洗脚,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玲一闪身进到屋内,“你要回城呀。”“手续快办好啦。”我只好对她如实回答。她一把抱住我,“你把俺也带走吧。”我轻轻把她推开,“让我想想。”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姑娘不再吭声,双眼噙满泪水。几天后,我办好手续返回郑州。当年我托人打听这位姑娘的消息,她的父亲做主,经人介绍嫁给外地一位丧妻再娶的矿工,从此杳无音信。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虽然当年这位姑娘不曾读过唐朝诗人王维的这首诗句,但她对我发自内心的真情,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忘却。小玲姑娘,愿你一生幸福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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