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去世那年才35岁，当时还是1990年，作为村里有名的头脑灵光的人，自从下放开始，叔叔就一直做点小生意，家里条件在村里也就很不错。

叔叔是在外面做生意时遇到车祸去世的，因为家里条件好，婶娘基本就在家“享福”，专门带着儿子。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婶娘生来体质较弱，干不了重活，也幸亏嫁给了叔叔，婚后才不用吃那么多苦。

叔叔的去世，对这个家庭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30出头的婶娘，带着12岁的堂姐，就那么跪在灵柩前痛哭流涕，婶娘甚至哭晕了好几次。

当时，我和堂姐都在上小学四年级，看到堂姐跪在叔叔的灵柩前痛哭流涕，从小和她关系好的我顿时六神无主，只得也陪她跪在一旁，挽着她的手臂陪着磕头。

堂姐虽然是个女孩子，但从小就很有主见，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只比她小几个月的我一直就是她的跟屁虫。

但这一回，堂姐似乎也没有主见了，叔叔的丧事期间，她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有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勉强说几个字。

叔叔的灵柩下葬后，我拉着她回学校的路上，她这才满脸泪水哽咽地对我说：我再也没有爹爹了。

堂姐的成绩一贯不错，因为叔叔遭遇不幸的缘故，她的成绩也一落千丈，甚至有好几次都要退学的举动，要不是婶娘拿着竹丫枝一路追赶，我相信，堂姐一定就那么辍学了。

但日子继续得过下去，堂姐虽然勉强留在了学校，成绩却一直不温不火，似乎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鼎盛状态。

叔叔去世的第二年下半年，我和堂姐上了乡里的中学。也就是在那一年，在乡亲们的撮合下，婶娘招了个上门女婿，用我们当地的俗话，来的那个男人叫“肩伞”。

那个男人是河对岸村子的，说起来也不算太陌生，也是早年结过婚，可惜妻子死得早，没有留下一丝香火，如今也是四十岁上下，不嫌弃婶娘有个女儿，于是便一起搭伙过日子。

对婶娘来说，40岁再婚的原因无非一个，那就是找个能帮自己更好照顾养大女儿的人。再说了，在当时的农村，家里有个男人才不至于招惹流言蜚语。

对我们这些侄子侄女来说，婶娘无所谓亲疏，但叔叔可真的有血缘关系的。

婶娘招进来的这个男人，在进门前也特意办了一桌饭，请我父亲几个兄弟去商量，也确实获得了父亲兄弟们的同意。

毕竟，自己的弟弟不在了，还留下一个女儿要照顾呢。虽然招进门的是外姓男人，可这么大的女儿也不会要求改名换姓，帮着照顾养大孩子，也就乐见其成了。

在父母们的教导下，我们这些晚辈倒也拉拉扯扯地对招来的男人陆续叫起了叔叔，只有堂姐，对她而言，这个男人是后爹，也几乎“人人嫌弃”的后妈是一类身份。

也就是说，在堂姐眼里，这个招进来的后爹和她是毫不相干的，也就从他进门的第一天开始，堂姐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爹。

后来想来，或许也是婶娘大意了，当然更是那年代的农村女人根本想不到这些：在再婚之前，婶娘并没有征求过堂姐的意见。反正自己再婚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找个能更好地照顾女儿的人，女儿就是受益者，在婶娘心里，这委屈的可是自己啊。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堂姐对这个后爹很是反感。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学校读寄宿了，每周日下午去学校，周六中午放学回家。每次回到家，堂姐都会先跟着我回我家，做完作业玩一会，熬到天黑才回去放书包。

幸好父母对乖巧的堂姐一贯视同己出，从来不会说她来我家有什么麻烦之处，反倒是很耐心地委婉地劝她要大度点，只要对方对你真心爱护，该有的礼节和尊重还是要有的。

父母的那番话，堂姐听没听进去、听进去了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能知道的，那就是堂姐一直不会叫“爹”。

但那个男人非常大度，甚至还主动劝婶娘别在意，这么大的女儿了，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一定的主见，短时间叫我这个外人做爹，换做我们自己也急不来。只要我真心待她，相信会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不知道是那个男人的大度感动了堂姐，还是她真的开了点窍，大概一年之后，堂姐也会叫一声“叔叔”，这个稍显生分的称呼，却让那个男人高兴了好一段日子。

一转眼，我们初中毕业了，到初三的时候，堂姐的成绩几乎已经恢复到了曾经的水平，中考那年，我们姐妹一起考上了县一中，需要去七十多公里外的县城上学了。

我和堂姐虽然都是女孩，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一直都比家里的几个男孩更有主见一些，就像我们上学，第一次去县城，我们也不愿意父母送去，两姐妹提着行李，把学费缝在书包夹层里就出发了。

等第一个月月假回家时，父亲悄悄告诉我，你们俩前脚刚走，那个叔叔就悄悄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一直看着你们进了学校才回来。

那时候从我们镇上去县城就是一条砂石公路，汽车也走不快，自行车虽然慢点累点，也能够勉强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父亲曾经劝他不用去了，这两个虽然是姑娘，可都有点见识丢不了。

可那个叔叔却憨厚地对其父亲说：您是亲生女儿可以这么说，我这个后爹不能有半点差池。我跟上去看着她们进了学校才能安心啊。

父亲的转述，让我很受感动，坐在一旁的堂姐一言没发。但我知道，她的心里肯定也是深有感触的。

高中三年，那个叔叔经常会出现在我们学校，有时候送点零花钱，有时候送来一些家里的菜食。不知道怎么，他都是第一时间找我，然后把东西交给我就走了。

仅有的一次，就是那个叔叔把东西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堂姐突然从教学楼的门口走了出来，低声地叫了声叔叔，然后接过了东西。

高中三年风平浪静地渡过，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大概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每次月假回家，堂姐的变化就是先回自己家，然后才来我家和我父母打招呼。这个细微的变化，很让我们一家人感到欣慰。

高考那年，我们姐妹俩都考上了大学，所不同的是，堂姐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师范大学，我则去了南方。

也就是那一年，婶娘患病去世了，临终前拉着堂姐的手说道：孩子，你的亲生父亲遭遇不幸，母亲没有能力照顾你，找了个男的进门。

幸好他真的是个厚道人，这十来年以来，人前人后他都没有亏待过我们母女，对你这个前头女也视同己出，我走了以后，将来他老了，你也要讲良心赡养他的老啊。

已经上大学的堂姐，再一次在人前痛哭失态。那个叔叔也是一脸的悲痛，但还是在小声地劝慰堂姐：

你母亲这也是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你要做的就是节哀顺变，今后好好读书有出息，他们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以前有个亲妈在，尽管家里的经济来源都靠这个后爹，堂姐上学的心理压力并不大。如今亲娘也去世了，如何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爹相处，堂姐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感到茫然。

但那个男人很决断地对堂姐说：孩子你放心，学费和生活费我都会按时给你寄过来，只是你娘五七过后，我就会回河对面自己家去， 反正如今家里只有我一个，住在哪里都是无牵无挂的。

堂姐很受感动，想要劝后爹留下来住在家里，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小声地告诉他自己多保重，不用再那么辛苦了，自己上的是师范大学，学校会有一定的生活补助，平时再搞点勤工俭学，根本不需要家里寄钱。

四年的大学生活一晃而过，堂姐又考上南京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南京上班。

那几年里，也确实用不着继父给她寄钱，相反，逢年过节什么的，堂姐都会给他寄点钱物回来孝敬。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么多年了，堂姐口里真的没有叫过一声爹。

堂姐在南京的事业慢慢稳定发展，老家的继父也慢慢变老。一如婶娘去世时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婶娘的五七一过，他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回到河对面的村子去住了。

婶娘留下的旧房子，他只是隔三差五回来打理一下，还对我父母说：等小娟（堂姐）结婚成家了，这个房子就交给她如何处置。

时间来到2014年，年中的时候堂姐一家三口突然回了一次老家，其实也说不上突然，就是我父亲在电话里和她说了一些那个男人的境况。

原来，回到原来的村子住以后，那个男人的日子过得并不顺，虽然原本的房子田土都在，家里几个兄弟也有好些侄子晚辈。以前身体好，自己能做点事不需要别人照顾，他和侄子们也算相处不错。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也每况愈下，行动不便连喝水都困难需要侄子帮把手时，侄子们就有话说了：

你年轻的时候去别人家带孩子，几十年了连一声爹也没赚到，如今老了就回来靠侄儿养老，这样是不是太不公平？

那个叔叔无言以对，侄子们说的话也是事实，但人总得活下去吧，还是我父母看不过眼了，便在电话里把这一切告诉了堂姐。

想不到的是，堂姐一言不发就回了老家，直接就去了河对面那个叔叔家，当时堂姐的儿子才三岁多吧，一家三口一进门，堂姐就把那个叔叔扶出了门坐在车上，问他家里有什么要收拾的没有。

按照老人的指点，堂姐夫妻亲自动手把老人要的东西搬上了车，然后就回了家。

一家三代四口人坐在一起，堂姐还特意把我父母请去，对着那个叔叔说：叔叔，虽然我一直叫你叔，但在我心里，你和我父亲并没有差别。如果你不见怪这个的话，我们夫妻都在这里，明天你就跟我们去南京，你曾养我的小供我读书，你老了怎么就不早点和我们说呢？

那个叔叔也是老泪纵横，辛苦抚养别人的女儿三十年，确实一声爹也没有赚到，但女儿的这番话，还是让他非常感动，却依旧拒绝去南京养老的提议。

老人说，自己一个乡下人，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箩筐，跟着你们去大城市多不方便，还是在家养老更自在。

左劝右劝堂姐也劝不动那个叔叔，最后没有办法，堂姐就把家里好好修缮了一下，每个月花钱请人来家里陪伴一下。老人身体好的时候，请的人白天还可以在自己家干活，晚上有个伴就行了。

一转眼又过了十年，今年正月初六，那个叔叔走完了自己82岁的一生。

回家过年的堂姐，一直守在他床前。临终前，老人拉着堂姐的手说：孩子，我该去见见你妈，把你有出息的消息告诉她，我还是一个人过吧……

那个叔叔下葬后的第二天，堂姐正在家里整理，旧房子虽然旧了，这么些年有老人住着，保存得还算完好，家里的东西，堂姐希望暂时原样保留着，逢年过节回老家，至少也有个地方落脚，平时就让我父母照看一下。

正在收拾的时候，镇上的律师来到家里，交给堂姐一张存单，里面也就十万多块钱。

律师说，这是那个叔叔委托自己转交的，这些钱都是你平时给他的生活费，他没有花完的就存在一起，十几年来也存下了十来万，留给小孙子当压岁钱。

看着手里的存单，不差钱的堂姐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生前抚养自己长大，供自己读书出息，死后竟然还惦记着给孙子压岁钱。

这一切，是亲情吗？还是其它虽然较疏远、但依旧沉甸甸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