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给我光的人,亲手将我推进深渊。
深渊里这么黑。
后来,我再大婚之日死在他面前。
他却痛哭流涕,说从始至终,爱的只有我。
1
“夫人,这可是大事,您家先生怎么没来?”
他?
我想起妇产科门口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朝大夫笑了笑:“除却生死无大事,我先生有更重要的事忙。”
大夫一脸欲言又止。
“夫人,这是癌,治不了。”
“这还不算大事吗?”
2
离开医院时正吹着风,初秋的风还带着夏末的暖意,我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招来一辆黄包车.。
车夫咧着嘴问:“夫人去哪儿?”
“尾生桥。”
黄包车路过一辆停在医院大门的汽车,那辆车我再熟悉不过的,车帘穗子总缠着麻花辫,是我等赵淮笙下学无聊时辫的。
他总夸我缠得漂亮。
“——以后咱们生个女儿,绪娘也给她缠这么漂亮的辫子,好不好?”
“——我才不要给小孩子辫头发,小孩子动来动去的,辫不好。”
我摸着肚子,有些难过。
孩子,你要是在沈絮的肚子里,她说不定会给你辫漂亮的辫子。
你为什么偏偏到了我的肚子里呢。
我得了癌,活不长了。
3
我第一次见赵淮笙,便是在尾生桥。
彼时他还是穿着立领制服的学生,抱着奄奄一息的猫满脸焦急地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没头苍蝇似的。
我托了托箱子,喊住他,“喂!你买我的烟,我告诉你怎么救它。”
赵淮笙把我箱子里的烟全买了,问我:“怎么救?”
“你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把它埋了,再许愿它下辈子投个好胎。”
年轻的赵淮笙顿时红了眼,瞪着我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我护着荷包——里面装着他给我的烟钱,边跑边解释:
“我看着它被汽车碾过去的,活不了啦!”
“虽然你救不了猫,但你买了我的烟,我今天不用挨打啦,你救了我,你是好人,会有好报的!”
但是我那天回去还是挨打了。
因为没把烟柜带回去。
赵淮笙给我的钱明明够买下那个烟柜的。
那年我十三岁,是和家里人失散的第三年。
我勉强苟活,那只被车碾死的猫,生前都比我过得好。
江边的风吹得头疼。
回到赵宅,管家周姨赶紧迎上来:“夫人去哪了?先生回来没找到您,担心着呢。”
“担心什么?我又不会跑了。”我笑着要把手包递给她,想起包里放着诊断书,顿了顿收回手。
“笙哥呢?”
“先生接了通电话,说是学校有事,很快回来。先生前脚刚走,夫人就回来了。”
这么不巧。
我之前听赵淮笙提起过,学校最近新来了一位老师,留学回来,很是优秀。
而且是个女子。
我转身出门往学校去。
4
再见到赵淮笙时,他还只是个实习老师。
那是我在街头混迹的第七年,跟我一起摸爬滚打的小燕子往我脸上拍了一张告示,新立的女子学校在招生,符合条件的女子不要学费。
半个月后我踏入了女子学校的大门。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赵淮笙。
“是你?”
当时我不明白他见到我为何如此惊喜,但我认出了他.
四年后的他脱下那身立领制服,转而一袭长衫,秋风扫落叶,吹起他的袍角,他笑得温柔和煦。
“你是来上学的吗?说不定我还是你的老师呢。”
赵淮笙对我很好,好得莫名其妙。
我要上学不能再给班头做事,他自然是容不了我白吃白喝的,没了住处,我只能住学校里。
上学虽然不要钱,但学校住宿是要收钱的,五块一年,我掏遍了家当,加上好友小燕子偷偷塞给我的一块,也只有三块。
赵淮笙听说后,跟我讲他向学校求了情,可以先交一学期,剩的等下学期凑够了钱再交。
那时我想,我和他并不相熟,几年前还强买强卖他一整箱的烟,他却还这么帮我。
赵淮笙真是个好人。
第二学期我去交钱时,教务老师告诉我,我的钱是交够了的。
我正纳闷,又碰到了赵淮笙。
彼时元宵节刚过不久,沛城偏北,还带着很深的寒气,他披着大衣,见到我时抬手拉了拉围脖,朝我笑得腼腆。
他鼻尖和脸颊都通红,我分不清那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那年的深冬太冷。
而如今我的眼前,还是那个地方,赵淮笙坐在桌前正埋头写着什么,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站在他身侧。
她俯身撑着桌面,指尖在书上的某处点了点,说了句什么,我听不见。
但我看见赵淮笙的耳朵红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档案室里一对璧人,握着手包的指尖紧了紧,心里却莫名的安定了。
前几年我常问赵淮笙,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每每问起,他便只看着我,眼里好像有无尽的愁绪,嘴上却说:“绪娘这么好,任何人看到你,都想要对你好的。”
慢慢的,我就不问了。
我害怕见到他那副模样。
明明是看着我的,又好像没在看我。
原是如此。
他口中唤的,不是沈绪辞,是沈絮。
是“絮娘”啊。
5
沈絮是我的姐姐。
我们一母同胞,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
小时候的事我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战火纷飞时那艘远行的游轮。
我不清楚慌乱逃离的路上是谁将我绊倒,我崴了脚,跑不动,顾着逃命的双亲根本无暇顾及我.
我哭着喊叫,码头上人头攒动,没人听到我的声音。
有人推我,有人挤我,我眼睁睁看着父母上了游轮。
然后,我看到沈絮回头,隔着人山人海,与我遥遥相望。
我看到她说:“再见。”
……
那张和回忆逐渐重合的脸此时就在离我不过十米的房间里,与我的丈夫亲密相拥,她忽而抬头,也像当初那般望向我。
流光潋滟的桃花眼下的一点泪痣也覆着几分情潮,她似乎十分享受这一刻。
看到我后脸上的笑意更是加深,伸手环住身前的人,在他的额间印下一个吻。
赵淮笙的手粗暴地在她身上游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沈絮娇吟一声,“笙哥,让人看见怎么办?”
“休息日,学校没人。”
熟悉的声音压着一缕热切。
我们结婚当晚,他也是用这样的声音同我讲话,轻声细语地,和我度过了那样美好的一夜。
“可你分得清楚我是谁吗?”沈絮看着我笑,“我可不要被你当成那个在街头乱窜的老鼠。”
我想走,脚却不听使唤。
赵淮笙动作停了下来,从她颈下抬起头,拨开她凌乱的发丝,我的都能听见他语气里的笑意。
“我怎么分不清呢?我的絮娘。”
“你哪个絮娘?你少时留学的爱人,还是你如今家中的妻子?”
赵淮笙不答了,他吻住那张总是打断他的嘴。
我听见沈絮说:“小心点,医生说前三个月不能……”
前三个月。
两个月前的某一天,赵淮笙一夜未归。
从那次开始,他便不似以往那样日日回家了。
那段时间的我是心慌的。
少时流浪街头,过得不好,和赵淮笙结婚前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我很难怀孕。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娶我,那时的我又惊又喜。
他这样爱我。
我又能给他什么呢?
我甚至不能给他一个孩子。
直到半个月前,我总是时不时想吐,听说这是怀孕的征兆,又怕是一场空欢喜,于是今早趁他出门,我偷偷溜去医院做检查。
结果……
除了孩子,我还查出了别的东西。
譬如脑袋里的癌,又譬如我这段如梦一般的婚姻的真相。
我没有戳破沈絮的挑衅,转头回了赵宅。
赵淮笙回来时我已经“睡”了,他上床后替我理好鬓角,又吻吻我的脸。
我脑海里浮现他在沈絮颈下埋首的模样,心下一阵恶心,皱了皱眉,装作是做了噩梦,从他怀里躲开,拉起被子蒙头睡了。
第二天起来我的被子又盖得好好的,身旁的位置已经冰冷,仿佛没人来过。
6
咖啡的味道很苦,我一直不爱喝,但赵淮笙很喜欢。
我看着沈絮用小巧的银勺搅动着透着苦涩味道的液体,上下打量了她一阵:“怀孕了能喝这个吗?”
她笑了。
“一会儿笙哥要来,他说想陪我买衣服,这是给他的。”
说着她看我的眼神带了几分嘲弄,“我说不用他陪,他非得跟着一起。”
我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你胆子很大。”
赵淮笙一会儿就来了,她还敢约我见面。
当然赵淮笙也不遑多让。
我看着沈絮眼下那颗痣,又心下了然。
也是,我与她有一样的眉眼,连痣的位置都一样,赵淮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沈絮没听出我话里的讥讽,还捂嘴笑着邀请我,“聊两句的事,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们一起。”
我作思考状,看向她的目光带着疑惑,“这不太好吧。”
“到时候赵淮笙和人介绍时,该说谁是他太太呢?”
赵淮笙是青桐女校的老师,他的言行举止都要得体干净,出轨这种事情被人发现,他这份工作保不住不说,估计在沛城也很难待得下去了。
他敢大庭广众带着沈絮到处走,无非是因为我和她长着同样的脸。
真是好笑,和白月光约会,还得用替身的名头。
似乎是看出我眼里的讥讽,沈絮重重哼了一声,也不再拐弯抹角:
“那日你也听见了,我与笙哥的姻缘,早在国外留学时便定下了,原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若不是……当初有些误会,也轮不到你这个替身!”
说着她眼神温柔下来,抚上自己的小腹,“如今我与笙哥说开了那些误会,又有了孩子,你……”
她看向我,神色鄙夷。
“笙哥说你身体有疾,很难有孕。”
“他既不爱你,你又不能给他生孩子,如今我回来了,你怎么就不能自觉些呢?”
我看着我的姐姐,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忘记了我这副破败的身体拜她所赐。
我惊讶于自己的冷静。
即使内心的怨恨在胸口奔腾翻涌,修剪得莹润漂亮的指甲几乎戳进肉里,我也只是在她疑惑的目光里倾身端过她面前那杯咖啡。
“我见过其他留学归国的少爷小姐,他们谈吐大方得体,思想先进,视野开阔,很是受人敬仰。”
“那时我便想,那个害我与家人失散的姐姐也会变成这样吗?她会毫无愧疚的变得那么耀眼吗?”
我语气里的笑意令她的表情有些扭曲。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叹气,“很可惜,你没有。”
“你成为了插足他人婚姻的小丑。”
我端着咖啡走到她身前,替她戴好了挂在耳边的面纱,然后一翻手。
泛着苦涩味道的液体从她的头顶,延着漂亮的发髻走势一路滑下,有些滴落在她的眼睫和耳鬓。
“啊!!”沈絮尖叫起来。
我从沈絮惊恐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淡漠的,目空一切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的脸上会有那样的表情。
“赵淮笙应该快来了。”我用丝巾擦了擦粘在手上的液体,“希望你们约会愉快。”
“如果还能约会的话。”
7
如我所料,沈絮不敢告诉赵淮笙她找过我,估计找了什么借口推迟了这次约会。
我前脚踏进赵宅大门,赵淮笙后脚也回来了。
我在心底冷笑。
沈絮这个白月光当得也是真憋屈。
赵淮笙是一个很重声誉的人,他和沈絮的事是一定不能让我知道的。
要是我闹得人尽皆知,他这辈子可就毁了。
不然沈絮也不能忍到现在才找我。
赵淮笙身上总有一股沉木香,以前我很喜欢这个味道,现在闻到却总想吐。
这是我们这半个月来第一次面对面,估计是感受到我的冷淡,赵淮笙神情关切地拉过我的手,与我额头相抵,问:
“怎么不高兴,哪里不舒服吗?”
我皱起眉,不着痕迹地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没有。”
大概是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的异常,赵淮笙脸色变了变,转而又笑得温柔,伸手揽过我的腰,把我圈进怀里:
“最近学校有个比赛交给我负责,太忙了,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心底冷笑,这么忙,你还有时间跟沈絮鬼混呢。
赵淮笙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主旨是他上班很忙叫我别胡闹。
我仰头看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
沉木香在我鼻尖萦绕,又好似夹杂着沈絮身上的味道,我心底泛起一阵一阵的恶心,胃里好似也在翻滚。
我猛地推开他直奔厕所,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提出要和赵淮笙分房睡。
他似是不解,但也没说什么。
半夜,赵淮笙来敲我的门:
“绪娘,我知道你没睡着,我们得谈谈。”
“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家,你别这么狠心好吗?”
他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门,听在耳里有些朦胧沉闷。
“还是说……你不爱我了吗?”
我打开房门,看着眼前的赵淮笙,怒极反笑,我抬手抚上他的脸,理了理他的鬓角,叹息似的。
“怎么会呢?我那么爱你。”
我曾经有多爱你,如今就有多恨你。
那日过后,赵淮笙又恢复往常那样,下了学早早地回来。
礼拜五他会带一束花,我耐心地挑拣出对我过敏的花束扔掉,剩下的修剪干净装进床头的花瓶里。
我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再次踏进医院。
以前生病总是要吃点什么才会好,这是第一次为了活命从身体里取东西出去。
这个东西是我的孩子。
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半年,要是留下这个孩子,怕是下个月的太阳都难见到。
我怎么留得下他?
偏偏医院的麻药供应不够,医生和护士急得额头冒汗,我低头看了肚子半晌,下了决定。
“不用麻药,就这么做吧。”
我会记住这份痛苦。
手术完成后,我拒绝了医生提出的住院建议。
走出大门没多久,我就因为腹痛难忍扶着一根石柱蹲了下来。
“夫人,慢点。”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瞳孔一颤,循着声源看去。
赵淮笙扶着沈絮下车,眉目含情。
他那声“夫人”,是对沈絮说的。
医院对面就是一家饭馆,他们二人应是去吃饭的。
眼看着他们离开,我松了口气,同时又自嘲地笑起来。
沈绪辞,你这些年来真是可笑。
罢了,既然赵淮笙用这么多年为我准备了这份大礼,我又一向不爱欠别人什么,那礼尚往来,我也为他准备一份礼物吧。
8
做了流产后我虚弱了一段时间。
好在我本身月事不规律,又因为身体太差每次月事都虚弱无力,周姨并未因此起疑,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在得知自己患了癌症以后,我每天都会写点什么。
我想留下一些东西。
不至于这一辈子活得像缕烟,挥挥手就散了。
那些记录下来的句子没有归处,我就把它们寄给肖晏之——那个当年同我一起叱咤街头的小燕子。
我毕业那年和赵淮笙结婚,请柬送到班头院子时才得知,那年他被租界大佬肖家认回,已经出国了,于是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直到流产那日,我收到一封没署名的信,信封上画着一只燕子,信里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地址。
我把我的难过和委屈一股脑地塞进那张薄薄的信纸上。
他回信时寄了一台相机给我。
这相机不知道他从哪得来的,十分小巧轻便,与照相馆里的大不一样,我很喜欢。
“把自己拍进照片里,就能留下来了。”他在信里这么说。
等我身体好些了,赵淮笙又开始带我出门应酬。
我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与他扮演鹣鲽情深,应酬进行到一半时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我见他变了脸色,随即一脸抱歉地朝我走来。
我压根不用听他的借口,只朝他笑:“没关系,着急就快去吧,公事重要。”
他满是感激地抱住我,在我颊边亲一口,然后转身把我留在饭局。
周围人都在夸我们恩爱,我不着痕迹地擦了擦脸,也借口退席。
赵淮笙走得很快,我开车慢慢的跟在后面,看到他在一处民宅门口停下,敲了敲门。
我看了一眼四周熟悉的街景,拿起放在一旁的相机。
取景框里,赵淮笙站在路灯下,那件大衣是我给他买的,胸针是结婚周年时我送他的礼物。
他带着我满满的爱,丢下我,敲响了另一个女人的门。
门开了,沈絮走出来。
她的穿着十分宽松,但仍能看出来肚子微微有些隆起,怪不得赵淮笙最近带我出门应酬。
沈絮看着像在生气,赵淮笙哄了两句无果,上前搂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