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向南疾驶,逼仄的船舱之内,李秀成无比痛苦地回望着北岸战场,硝烟、炮火、混乱和死亡,正将黑夜定格成一幅幅如同炼狱般狰狞的画面。
而对于那些还在泥泞滩涂中亡命奔逃的太平军战士而言,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则更像一场无法摆脱,又漫长到难以结束的梦魇。
身后是蜂拥而来的追兵,眼前是汹涌翻滚的江水,箭矢、炮弹呼啸着从暗沉的穹顶倾泻而下,周遭随时有人如同稗草一般抛飞、倒伏,而更多人则继续涌向岸边所剩无几的渡船,那里,将是他们在今晚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而不远处的江面上,湘军舰船仍在疯狂开炮,剧烈的爆炸激起数米高的水花,尚未逃远的船只被击中,瞬间碎裂解体或是倒扣倾覆,无数落水的战士在波涛中挣扎、撕喊、窒息,直至沉没……
溺毙的尸首、殷红的鲜血,在浑浊的波浪中翻滚——深夜的火光如此耀眼,灼痛了李秀成凝视的双眼,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哀嚎声中,这位四十岁的太平军统帅,正经历着人生中最狼狈的溃败。
忠王李秀成
1863年6月,忠王李秀成率众反旆天京,经江北九洑州南渡之际,遭遇湘军衔尾追击。适逢连日暴雨、江水陡涨,以致道路冲毁崩塌,渡船又十分缺乏,最终在水陆强敌的围追堵截之下,数万太平军精锐“就戮者半,自沉者半”,能够侥幸逃回南岸的士兵,几乎十不存一。
进北攻南:盛怒下的鲁莽之举1862年9月,因曾国荃吉字营兵临天京南郊雨花台,忠王李秀成奉命督率三十万人马由苏州回援天京,然而在兵力、装备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历经44天鏖战,太平军最终却是铩羽而归。
雨花台解围失败,湘军得以继续在城下立足,天京严密的防御体系至此被打开缺口。天王闻讯勃然大怒,对战役总指挥李秀成当殿严责,并褫夺其忠王爵位,而为解决城外虎视眈眈的心腹大患,洪秀全严诏忠王立即引军渡江北进,然后向西攻击皖北、湖北等地,执行“进北攻南”战略。
此计划目的有三:第一,迫使长江南岸湘军回救北岸腹地,从而缓解天京的军事压力;第二,重占皖北、淮南等产粮区,以应对日渐显露的天京粮食供应危机;第三,联系纵横豫皖的扶王陈得才和捻军张洛行部,重振皖北军势,进取鄂省,恢复天京上游之屏障。
从理论上讲,“进北攻南”计划的实施是具备可行条件的:随着湘军战略重心东移,兵力也在逐步向天京一线集结,导致其后方防守相对薄弱。从上游和州到武昌,除皖北庐州和安庆有兵力驻守外,沿线基本上是千里空虚,如果处置得当,长途奔袭也不是没有一击制胜的可能。
然而,战争不能只着眼于有利条件,更要充分考虑自身存在的问题和执行层面所要面临的实际困难:
首先,曾国荃部虽然兵临城下,但毕竟只有两万余人,对天京尚不构成实质性的威胁。而反观太平军,刚刚在雨花台受挫,军心不稳、士气低迷,何况师老兵疲之际,将士也亟待休整。在这样的情况下,急切地进行第二次大规模远征,从发动战争的时机上来说是有欠妥当的。
其次,以天京之兵突袭湘军后方,将卧榻之侧的内线危机巧妙地转移到外线战场——“进北攻南”的战略,看似暗合三十六计中“围魏救赵”的精妙着法,然而细究之下,却不过是洪秀全的一厢情愿而已。
彼时“进北攻南”的计划,与1860年“虚攻湖杭”后反击江南大营,以及次年“合取湖北”谋解安庆之围,从战术手段上来说几乎是如出一辙,即通过突袭敌人后方空虚地带,迫使对方主力回援,从而达到为己方重要军事目标解围的战略目的。
用兵之道讲究出其不意,再精妙绝伦的计谋,在短时间内反复使用,也极易让对手察觉到真正的作战意图,从而使最终的结果大打折扣,更何况太平军此时的对手,还是老谋深算、在战场上不动如山的曾国藩。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在整体形势日渐严峻的情况下,太平天国两位最高决策者,即洪、李之间长期存在的战略分歧不仅未能消弭反而在持续加深——洪秀全对保卫天京有种不惜代价、近乎偏执的狂热,而自1860年攻克苏州之后,李秀成却醉心于经略江浙地盘,对于解救京师一直抱着消极、敷衍甚至抵触的心理。
综上所述,在种种不利因素面前,“进北攻南”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并达到既定的战略目标,实际上是存在很大疑问的。然而,雨花台解围失利,天王正在盛怒之中,而李秀成此时是待罪之身,根本不敢违旨抗命,只能迫不得已的接受命令。
但决策阶段过于轻率鲁莽,加之北进主帅李秀成又并非心甘情愿,这些都让整个“进北攻南”的前景,在发兵之初便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霾。
从趁虚而入到强行攻坚1862年12月1日,距雨花台之战结束刚刚一个多月,在没有任何战前动员、缺乏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数万人的先头部队由章王林绍璋、对王洪春元统率,自天京下关冒雪渡江,仓促动身北上。
于此同时,天王又命驻防皖南各地的李世贤、杨辅清、黄文金所部太平军即时西入江赣省,牵制当地湘军,以配合、策应江北李秀成兵团作战。
8日,先锋军于江北九洑州登岸之后,其势锐不可当,先突破由清军李世忠镇守的两浦防线,南下和州后斜趋而西。其时,北岸郡县处处空虚,当地湘军又毫无准备,旬月之间,和州、含山、巢县三城,相继被太平军攻克。
先锋军旗开得胜,此时如果忠王率主力及时跟进,则很有可能在湘军布防之前,将整个皖北防线凿穿,继而挥师长驱入鄂,而曾国藩在措手不及之下,势必方寸大乱,到时“进北攻南”计划也许真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然而1863年1月,因常熟守将骆国忠变节投敌,本应启程北上的忠王,牵挂苏福省安危,在行将渡江的关键时刻,又急忙前往苏州部署平叛事宜。
只是常熟久攻不下,西线江北战场又频频告急,李秀成只得忍痛搁置苏南战事重返天京,同时调集江南护王陈坤书、顾王吴如孝、爱王黄崇发等三十万大军,于2月27日亲自引军自天京下关、中关渡江北上。
而安徽境内,太平军先头部队兵力有限,暂时只能与湘军相持在巢、含一带,同时还要应付身后李世忠由两浦地区发起的反扑,因此无法再行进兵。
曾国藩则趁此良机,从各地抽调兵力向无为、庐州一线增援,在阻遏太平军继续西进的同时,也构筑起了屏蔽长江上游的第一道防线。
战场形势瞬息万化,有利局面更是稍纵即逝,而忠王因分身东援以致总攻时间被迫延宕长达两月有余,此时上游湘军防线已布置妥当,原本的“乘虚而入”被迫变为了强行攻坚。
更为糟糕的是,太平军的情报保密工作出现致命疏忽,李秀成与干王洪仁玕的往来书信被湘军意外截获,并从中洞悉了太平军的整个作战计划。
如此一来,不仅“进北攻南”的战略意图暴露无遗,连同太平军的兵力部署、进攻路线都尽为湘军所掌握。
而曾国藩在“得窥天机”之后,自然是胸有成竹而指挥若定,其愈发笃定“贼之行动无非掣我下游之兵而援上,以解金陵之围”,此后无论江北战局如何发展,湘军主帅皆以不变应万变,风雨不动,死围天京。
西进:艰难辗转皖北战场主力渡江之后,随即兵分两路:由护王陈坤书、爱王黄崇发等部在江北牵制李世忠敌军,并夺占江、浦一带,掩护李秀成兵团之后路;而忠王则亲率20余万大军,迅速向西挺进,拟经皖北直入鄂省。
从4月初开始,护王所部连日进攻江北湘军营盘,并顺利拿下两浦地区,李世忠不敌溃退至大胜关。
4月下旬,忠王大军经和、含、巢一线兵临无为州,猛攻西北之石涧埠,湘军记名按察使刘连捷饬令士卒凭垒死拒,坚守待援。太平军于城外树营垒愈百,昼夜环攻,双方相持不下之际,李秀成又分兵往攻庐江县城。
李秀成兵团主力行军路线
5月初时,李秀成率部合围石涧埠已半月有余,气温逐渐升高,又逢连日大雨不息,以致军中疾疫繁兴,各营病患甚众,而湘军援兵陆续赶到,为免陷于内外夹击之势,6日,忠王下令撤兵,同时北上庐江,而先头部队中的对王洪春元、爱王黄崇发等军亦自江浦增援,三路大军汇合,对庐江县城发起围攻。
眼见庐江岌岌可危,曾国藩忙飞檄麾下第一悍将鲍超,领霆军自皖南渡江赴援,而李秀成西进所求并非攻城略地,只图打开缺口速入上游鄂省,眼见庐江强攻不下,遂于8日解围再攻舒城西南,失败之后又转趋西北,直取六安州。
5月中旬,李秀成亲自督师于六安城下鏖战十日,因湘军婴城固守,太平军伤亡惨重,又听闻鲍超由庐江、刘连捷由无为发兵往援,忠王无奈再次撤兵。
由此可见,太平军主力北渡后,湘军已有充分准备,各处城池均是固守不出,以逸待劳。李秀成所部艰难转战于皖北州县之间,不仅损兵折将,还逐渐陷于“攻又不下,战又不成”的尴尬境地。
此前忠王原计划在六安与捻军张乐行和扶王陈得才两部会合,随后挥师入鄂,以解京围。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六安攻坚失败之余,又获悉陈得才已率部西入陕南,张乐行更是早在4月时便已兵败遇害。
而更为严峻的问题是,皖北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太平军部众兵乏粮匮,李秀成逼不得已改变西进的既定路线,转而率部北上寿州就食。
只是寿州饱经战乱兵燹,也是千里荒凉、民穷财尽,加上清军在皖北实施“坚壁清野”之法,使太平军“路无可休之舍,野无可征之粮”,病饿死者与日俱增,疾疫伤病更形蔓延。在湘军围追堵截、步步紧逼之下,李秀成只能彻底放弃“进北攻南”计划,于6月初折师反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北上之时数十万人浩浩荡荡,东返之际损兵折将还两手空空,这样的结果对于主帅李秀成实在难以接受。于是在归途之中,忠王又生一计,打算“倒击扬州、六合,然后袭通(南通)、泰(泰州)以连苏(苏州)、杭(杭州)”。
从扬州到南通、泰州一带,即俗称的里下河地区,该区域盛产海盐,漕运发达。李秀成预计若成功进占里下河,一者可以就地筹集粮草,二者与扬州隔江相望的镇江清军慑于太平军声威,也很有可能将不击自退。
而镇江既下,便可通过天京北郊的燕子矶,将粮饷源源不断地从上游经水路运入京畿,只要供给不绝,曾国荃城下之兵又何足惧哉?
在“进北攻南”战略难以奏效的前提下下,“倒击扬州”应该算是比较有效的补救方法——虽然不能在上游鄂、皖地区有所作为,但以下游扬、镇作为突破口,另辟粮源输供通道,也不失为破解天京困局的一种思路。
只是当曾国藩发现李秀成兵团并未按照巢、含、和一线原路返回,再经由早已被太平军控制的两浦地区南渡返京,而是挥师向东直奔与扬州毗邻的天长,这样颇为异常的行军路线,顿时引起了湘军主帅的警觉。
曾国藩也决定效法太平军,采用“围魏救赵”之计,在天京城下发起新一轮进攻,以迫使李秀成放弃继续东向行军。
6月13日夜间,曾国荃命吉字营悍将李臣典趁夜对雨花台石城发起偷袭,而自天京会战结束之后,攻守双方已休战数月,石城守军明显懈怠,猝不及防之下,石城及聚宝门(中华门)外九座石垒全部为湘军攻破,城内太平军闻讯大队出战,试图重新夺回失地,亦均被击败。
雨花台要塞,是太平军最坚固的营垒,雄峙天京南线,临对曾国荃湘军营垒,作为屏蔽京畿的最后防线,其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获悉坚守十一载的坚垒尽为敌军所破,天王深感形势危在旦夕,急诏江北李秀成统军回援。而忠王也十分担忧天京战局会继续恶化,在6月10日方才兵抵天长的情况下,当月16日便又匆匆率部撤离。
“进北攻南”计划仓促而始又匆匆而终,李秀成兵团三十万之众,历经数月艰苦转战皖北各处,不仅未获一城一池之地,沿途更是兵力折损,而就在回师的路上,还有一场更大的灾难,正在等着这支饱经磨难的队伍……
南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1863年6月初,就在李秀成挥师东趋天长之际,皖北湘军趁机发起反扑,大举收复失地,而太平军因进攻屡屡受挫,军心涣散、意志消沉,在湘军围攻之下,巢县、含山、和州等新得三城,很快又相继失陷。
湘军在巢、含、和取得系列胜利之后,开始集中兵力大举向两浦地区压缩,而这片区域,不仅是忠王返回天京的必经之路,也是保证太平军南渡安全的最后屏障。
忠王撤天长之围后,由仪征、六合,直趋江浦、浦口,从6月20日开始,李秀成兵团开始分批由九洑州渡江,然而连日暴雨,导致江岸淤塞、道路坍塌,加上渡船又非常缺乏,这些都极大地影响了队伍的撤离速度。而湘军萧庆衍、刘连捷、鲍超各部追兵正从后方纷至沓来,彭玉麟、杨载福亦率水师舰船列江助阵,意在截击太平军南渡之师。
九洑州
6月25日,眼见湘军汹涌袭来,浦口守军慌忙弃城撤走,同日,江浦守军亦不战而逃。随后两城士兵也纷纷涌向九洑州,加入到了争渡南逃的行列之中。此时李秀成兵团身后已完全空虚,而湘军轻取两浦后迅速压向江边,准备对逃亡中的太平军实施致命打击。
头顶是倾盆大雨,脚下是泥淖滩涂,前方有大江拦路,身后是湘军追击,再加上两浦沦陷的噩耗传来,尚未来得及撤走的太平军将士顿时军心大乱,所有人都不顾一切涌向岸边,拼命寻找小船逃命。
六月的九洑州渡口,整个太平军队伍一片惊恐混乱,既无指挥抵抗之将,也乏断后掩护之兵,忠王也失去了对部下的约束,南渡之师完全形成溃败之势。
而湘军很快便掩杀而至,滞留渡口的太平军士兵,除少数人逃向九洑州孤岛,余者或在仓促奔逃间惨遭屠戮,或横死于枪炮之下,即使侥幸搭上南渡的舟楫,也难逃被湘军水师炮弹击中的厄运,最终卷入滚滚洪流,溺毙而亡。
渡江之前,李秀成兵团尚有十数万大军,过江之后,队伍仅存四、五万人,而且大量马匹、辎重还被统统弃在北岸,残部又因缺粮难以立足,各自散入苏、杭等地,以至于真正返回天京者仅仅只有一万五千人。
成功截击太平军渡江主力后,6月30日清晨,杨载福、李朝斌趁势督水师15营,对九洑洲守军发起猛攻。是日湘军“千炮环轰,片刻不息”,鏖战至二更,九洑洲失陷,岛上两万余守军悉数战殒。而九洑洲一失,太平天国在江北再无要塞据点,湘军水师往来水面,畅通无阻,而天京水上粮路却被彻底截断,至此开始面临严重的粮食危机。
匆匆而始,又仓促而终,洪秀全轻率鲁莽的“进北攻南”计划,最终以无比悲惨的方式落幕。
而作为太平天国后期唯一可恃的精锐兵团、李秀成所部在此役中惨遭重创,太平军整体实力被进一步削弱,天京解围的希望更加渺茫——7月酷暑悄然来临,而太平天国却即将在这个盛夏,步入最凌冽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