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大宝。
我死了,被我的亲妹妹用石头砸死了。
临死前我才恍然想起,这其实是我第二次死亡了。
第一次的时候,我还叫王盼娣。
是一个好不容易走出山村,却被父母配冥婚卖了个好价钱的女大学生。
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
是若下一世变成男的,我一定不让我的姐姐妹妹受同样的苦。
1
五天前,我被我爸叫回家商量小妹的婚事。
这可真是稀罕事,这些年连寡居的大妹都被他们押着相了几回亲了,却从没有人提起过小妹的婚事。
这几乎成了家里的禁忌,大家都闭口不谈。
我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回家了,吴家滩这个地方生我养我,却也是我所有噩梦和痛苦的来源。
但是想到那个跟在我身后怯怯地喊着「哥哥」的小女孩,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
村口零零散散地坐着些闲人,或是打牌下棋,或者吹牛喝酒。
见我回来都热情地招呼:「哟,咱村唯一的大学生回来啦!」
「大宝啊,这些年都去哪发财了?有空带带哥啊。」
「叫什么大宝,人现在改名了叫吴梓霖。梓霖,这次待几天啊?」
我一一跟他们打过招呼,穿过人群往家里走。
身后传来低不可闻的嘘声,我垂下眼,全当没有听见。
我在吴家滩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年轻男人里。
不只因为我是所谓的「文化人」,还因为我从来不打女人,对家里两个妹妹也与这村子格格不入的好。
这种行为注定了我的不合群,用他们的话来说「不过两个丫头片子」。
但他们不知道,我前世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丫头片子」。
2
才转过弯,我就远远地望见了家门口的四个人。
我爸坐在门槛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我妈蹲在水井旁边摘菜边念叨着什么。
两个妹妹一个坐在石墩子上双手抱胸脸上挂着冷笑,一个委委屈屈地蹲在一旁抹眼泪。
还是我妈先发现了我,惊喜道:「大宝,你回来啦!」
还在哭着的小妹瞬间抬起头,一脸看救星一样看着我。
只有大妹,瞟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往屋里去了。
我爸重重地磕了磕烟头,骂了句:「越大越不像话!」
又笑着迎过来接我手中的行李。
直到晚间饭桌上,我才知道全家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小妹的婚事确实是定了。
但这婚,不同一般。
3
冥婚。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全身血液上涌,浑身发冷。
无他,我前世的时候就是这么死的。
大学暑假被我父母骗回家配冥婚,挣扎的过程中被失手打死了。
如今我的妹妹也要走同样的路么?
我罕见地在家里发了脾气:「我不同意!」
「这是陋习!恶习!犯法的你们知不知道!」
我爸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你妈身体不好,前段时间去检查,医生说要动手术,好几万块钱。你也要结婚了,彩礼钱到现在还没凑齐,要有别的法子能让你妹去做这糟践事吗?」
屋里劣质的香烟烟气缭绕,我的愤怒梗在脖子里,眼睛被熏得通红。
小妹作为当事人,只是沉默地不停地流眼泪。
我妈也叹了口气,放下碗筷:
「这家说是冥婚,但是只需要婚礼当天在棺材里睡一夜,然后在他们家守节三年,以后都可以自由婚配。」
她觑了眼小妹:「你小妹之前的情况,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这左右也算是条出路。」
我的身体僵了一瞬,挫败地跌坐在椅子上。
大妹咽下嘴里的红烧肉,插话道:「怎么没法子,让哥把他房子卖了,不就有钱了。」
还不等我说话,我爸已经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睁着一双眼睛怒瞪着大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要吃人。
「你给老子闭嘴!一天不找麻烦你就皮痒是不是!你要心里不顺那就答应前头那家寡夫的婚事,这样你哥房子也不用卖了,你小妹也不用嫁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前几天还有人来跟大妹说亲了。
是隔壁王家湾的一个男人,死了两任老婆,留下四个娃,一个大男人实在是照顾不来,所以想花重金再娶一个。
毕竟是从小被鞭子抽大的,我爸一发脾气,大妹身体便狠狠抖了一下,只是还梗着脖子道:
「怎么,你们还想一女两卖么?谁都知道那男的前两任老婆是被他打死的,我死也不嫁,你们要是敢逼我,那就试试!」
我爸的手已经举了起来。
眼看就要扇到大妹脸上,我及时拦住了他。
「爸,大妹说得对,我回去就把房子卖了。」
4
「胡闹!」
我爸又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把房子卖了,这婚还结不结了!」
房子是前几年家里攒的钱给的首付,如今还在还款中。
我的未婚妻是个城里姑娘,本来家里就不太同意,如果房子没了,还付不起彩礼,这婚事肯定是要告吹的。
但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昧着良心拿妹妹的卖身钱去娶老婆。
我还要再说,我爸已经下了决断。
他看着我们三兄妹,脸上露出一丝阴狠之色,警告道:
「家里就你们哥一个男娃,是要给咱家传宗接代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好婚事,肯定要紧着他先来。」
「你们两要是不服气,那就给我去祖宗牌位前跪着去。」
他看向我:「我知道你心疼你妹子,但村子里谁不说她俩这日子过得好,一个傻子一个寡妇,现在到她们为家里做贡献的时候了,你别多想,要不然就是要气死你爸我。」
又恶狠狠地瞪着大妹:
「我知道你惦记着你哥那房子,别给我耍小聪明,这几天老实点,别作幺蛾子,要不然你再不愿意我也得押着你上王家湾的花轿!」
或许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大妹表情仍然忿忿不平,但再没有开口了。
明哲保身,这一向是大妹的生存之道。
我只是心疼地看向最老实的小妹。
女孩瘦瘦小小一个,仿佛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在父亲的滔天怒火中最大的反抗也不过是拽着我的衣角,小幅度地摇着头哭道:
「哥,哥,我害怕,我害怕呜呜呜——」
5
架吵完了,饭还得继续吃。
我妈拍开大妹夹菜的筷子,将桌上唯一一碗红烧肉挪到我面前:
「大宝啊,看你这瘦的,多吃点肉补补。」
我其实有点食不下咽,还想着怎么能够劝我爸取消婚事。
但看了看两边的妹妹,还是叹了口气吃下去,然后又给她们各自夹了一块。
我妈嗫嚅下嘴唇,终究没说什么。
小妹感动得小口小口珍惜地吃,大妹则理所当然地吞下去还要再夹。
我妈还是没能忍住,一巴掌拍在大妹背上:
「吃吃吃,你饿死鬼投胎啊你!」
「要不是你哥给你求情,你连个高中都上不了,现在还狼心狗肺想吞你哥的房子,你个白眼狼!」
这会我爸已经出门去跟族里的叔伯商量婚事了,大妹胆子又大了些。
她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因为颧骨突出而显得刻薄的脸上露出嘲讽:
「合着别人家的女儿结婚就该买个房子供着,自己家的女儿吃块肉还要被打呗。「
「你说什么鬼话呢?」
我妈气得又要打她。
她躲过去,对着小妹道:「小妹你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命,谁叫我们没有对有钱父母呢。要我说,嫁死人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比你在家还自在呢!」
我按住大妹的肩膀:「你要对我不满冲着我来,别捅小妹心窝子。」
她狠狠瞪着我:「我是不爽你,别光说漂亮话,你那房子怎么来的没数吗?我不管你们怎么处理小妹的婚事,但你要有心就把房子卖了分我钱。」
她冷哼一声:「再不然,小妹的彩礼我也要一半。」
我痛心又失望地看着她。
我妈追着要打她,她很快推开碗筷跑了。
一阵鸡飞狗跳,屋里就剩下我和小声啜泣的小妹。
一向不吸烟的我,此时也焦头烂额地恨不得找根烟来抽。
良久,我拍了拍小妹的头,下定决心道:
「小妹,你要真不想结这个婚,哥帮你。」
6
小妹有个心上人,我早就知道。
村东头的周宾,家里父母是工地上卖苦力的,周宾子承父业,初中毕业后也跟着去工地搬砖了。
当年小妹出了那事,出门之后总被指指点点,村里的孩子也不愿意跟她玩。
只有周宾这个二愣子傻傻地跟着她,还帮她用泥巴砸那些欺负她的人。
后来两人长大,两家也不是没考虑过结亲。
主要是周家太穷了,周母是个药罐子,这么多年下来,家里一分钱没攒到。
小妹因为不喜欢出门,没怎么做过地里的活,更毋论外出打工。
两人若是结婚,怕是连糊口都难。
我提过一次,后来父母不答应,周家那边也态度含糊,婚事就不了了之。
但两个年轻人,却是一直心意相通的。
我回家那会就发现过周宾满脸焦急,在我们家周围探头探脑。
我的计划是让小妹明天在冥婚的秦家过来送彩礼时乖乖地配合相看,让大家放松警惕,然后晚上和周宾一起偷偷离开吴家滩。
至于去哪里,只要出去总能有活路。
7
晚上我偷偷出了趟门。
周宾听到我的来意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但他不放心自己的父母,于是我答应他以后每个月借我的手给他们转笔钱。
等几年风头过了,他就可以和小妹回来亲自尽孝。
又说起逃跑的路线和以后的安排。
整整两个小时,夜深时分,我才回到了家。
才推开门,堂屋里灯亮了。
大妹倚在电灯开关旁凉凉地看着我。
8
「别做小动作,吴大宝。」
她高高的颧骨扬起,细长的眼睛里满是轻蔑。
我顿住脚步,看着这个从小和我唱反调的妹妹。
她恨我,我知道的。
「那也是你的妹妹。」我艰难道,语气里充溢着痛苦之色。
听我说完,大妹冷哼一声,她的表情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扭曲而模糊。
「所以你想让她跑路?她跑了,我就得嫁给王家湾的暴力狂。你从小偏心她就算了,这种时候还想要我让步,没门!」
我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下去:「小妹是我们家受最多苦的,你比谁都清楚。「
「大妹,这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
看着她始终昂起的不服输的脸,我又做出承诺。
「你和王家湾那边的婚事我会帮你处理的,我保证不会让你嫁过去。」
大妹嗤笑一声:「你的话我可不敢信,毕竟卖妹妹么,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痛苦地捏紧了拳头,一时无话可讲。
这时,父母房内响起我爸清晰的咳嗽,我妈的斥责声也随之传来。
「谁在外面拉屎呢,灯也不关,不要电费啊,要死!」
我们知道话题进行不下去了。
默契地关上电灯。
大妹在阴影里阴森森地看着我:「总之,小妹不能跑。」
无视我的劝解,她在关上房门前幽幽地留下一句话,似是诅咒似是警告。
「她跑不掉的。」
9
屋子里安静下来,我沉默地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若说我生平最后悔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当年大妹结婚没有及时赶回来,以至酿成一遭悲剧。
大妹从小心气高,这一点也体现在挑对象上。
尤其她还是村子里极少数上了高中的姑娘,便导致她一心想要走出吴家滩,嫁个城里人。
即便后来没上大学,她也机灵地搭上村子里在外打工的人,南下找了个厂子上班,不至于地里谋食。
可随着她越走越远,父母也觉得她越来越不好掌控,尤其她出去之后就没往家里拿一分钱。
后来我爸用我妈生病的借口骗了她回来,当天就把她打包出嫁。
因为大妹长得好,有文化,对方彩礼钱给得很高。
但是谁也想不到,那时候大妹已经在外面交了个男朋友,肚子里甚至怀了孩子。
晚上洞完房,大妹大出血,孩子没了。
男方家把了无生气的大妹一路拖在地上拖回吴家,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破鞋「「烂货「一切糟污难听的词。
父母也没想到会这样,好说歹说赔了一部分彩礼,对方砸完了家里的东西才收手。
等一个月后我收到消息赶回来。
看到的就是老了好几岁的父亲和以泪洗面的母亲。
以及,躺在床上浑身伤痕一点活人气都没有的大妹。
听说当年我爸妈嫌她丢人,是想将她直接饿死的,是小妹偷偷摸摸从自己的口粮里节省一半喂她,才把她勉强救活。
面对愚昧残忍的父母,我心痛大妹的同时也无法把他们怎么样。
因为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把大妹嫁出去竟然是为了给我凑房子的首付。
那会我大学毕业,想在城里安家落户,是跟他们提过一嘴首付的事,怎知他们会想到这样的办法。
我气得大发脾气,但他们只是犟着嘴不理解:「谁家结婚不拿彩礼,你妹妹年纪也大了,我们给她挑的那户人家又有钱,儿子也有本事。」
说到这又气得拍桌子:「都怪她自己不检点,好好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了,家里都被她拖累得没脸。」
我听到这些话只有满心的绝望。
一如前世将我这个女大学生卖了个好价钱的父母,在这样贫困落后的山村,跟他们讲再多的大道理都是没用的。
他们只觉得女儿养大了就是拿来卖的,女人的价值,就是在男人往上爬的路上当好垫脚石、救急药。
我曾经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我的妹妹也注定在这样的困境里挣扎。
10
当年大妹听到那笔彩礼钱的去处后沉默了很久。
她本来与我就不亲近,对于我这个被父母偏爱的儿子从小就有着强烈的敌意,现在我们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
三天后,她撑着病体出了趟门。
再回来带着一大批的警察。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因为她告了我们父母还有她夫家一家买卖妇女,以及绑架、强奸罪。
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抱着怎样决绝的心境,但是我看到了她失败之后急速灰败下去的眼睛。
我早知道,她注定徒劳无功。
11
村子里有个秘密。
村里一大半的新媳妇都是「买」来的。
镇上没有人不知道,但讲究的,是民不举,官不究。
我五岁那年试图帮过隔壁一个叫薛薇的女人逃跑。
后来她走了,报了警,还想回来救村子里的其他人。
结果人没救走,她也被追回来了,从小没被动过一根手指的我第一次被我爸按在板凳上狠狠揍了一顿。
村子里几百口人拦在村口,年纪大的老人手里都拿着菜刀架在脖子上。
但凡警察敢带走一个人,那些老人就集体自杀。
山民悍匪,凶戾野蛮,警察不敢动武,地方官员也怕担责。
大家保持着默契,只要不闹太大,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女人们的苦,被镇压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只有年纪大的阿婆,一声一声地念叨:
「这都是命。」
12
在这样的地方,女人往往都被当做男人的附属。
婚姻大事,自然也是不配自主的。
有了全村人作证,大妹的婚事成了两家人合法结亲,小女娃不懂事,闹脾气闹到警局。
那之后大妹又被狠狠打了一顿,几乎去了半条命。
再之后,好似想通了一样,自己要求去了夫家,从此以后好好收心过日子。
直到两年后,丈夫食物中毒病逝,她也被当做扫把星被婆家人虐待。
我得到消息去接了她回来,一直在家里待到今天。
生活的折磨让她失了锐气,只脾气愈发古怪刻薄。
我知道她责怪我当年没有及时救她,怪父母偏心,所以我一向是让着她的。
但是小妹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竟然宁愿毁了小妹的人生也不愿意原谅我。
我听着黑暗的房间里小妹隐忍的哭泣,重重地叹气。
13
第二天的相看很顺利。
那家人的儿子是三天前急病去世的,如今还未下葬。
听说是家里的独苗,对方父母来的时候眼睛都还是肿的,神色憔悴非常。
纵然小妹名声不好听,但人漂亮,又听话乖巧。
对方时间赶得紧,要在儿子下葬前完成婚事,小妹已经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只我看那对夫妻的神色,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男人有着隐晦的打量和满意,女人眼睛里却偶尔闪过不明显的挑剔和嫉恨。
我只当是男女的眼光不同,总归小妹不会真的嫁过去。
双方的长辈在酒桌上友好的谈好了婚事。
后天来过礼,送喜服、喜饼,大后天成婚,再一天新郎就下葬。
这种时候女人们是不具备话语权的。
我夹了一碗菜送到厨房,给蹲在厨房烧火的我妈还有两个妹妹送过去。
村里帮忙的婆子们纷纷羡慕地夸赞。
「我就没见过哪家男娃这么疼女人的,还是吴家的有福气啊。」
「要我说大妹小妹才是掉福窝了,大妹当年上高中还是大宝跪着给她求来的,小妹也是做哥哥的给钱好好养在家里。」
大妹向来不爱听这些,重重地将碗筷砸在桌上出去了,厨房里的人面面相觑。
我安抚好惶恐的小妹,并没有追出去。
临了出门,一张纸条悄摸摸地被塞到我手上。
我侧过头,是隔壁跛着一只脚,满头白发的薛婶子。
她经过我,端了个破碗便离开了。
我将纸条塞进口袋,若无其事地离开厨房。
绕出去,我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娟秀的字迹——
「跑。」
14
我不知道薛婶递给我这张纸条是因为什么。
听说她的女儿就是嫁给了结冥婚的周家所在的周家村,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也不一定。
我将纸条撕开扔掉,回前屋去招待客人去了。
大妹一直没回来。
到晚上的时候,父母已经熟睡。
小妹背着个小包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我送她到门口,告诉了她和周宾约定的地点。
从小胆小的小妹,望着外面深沉的黑夜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用那种熟悉的仰望的目光看着我:
「哥,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的。」
我摸摸她的头,将周家送来的彩礼塞进她包里。
「在外面好好的,如果可以,别再回来了。」
小妹红着眼睛,擦了擦眼泪:「哥,我走了。」
我站在门口很久,看着女孩瘦弱的背影不断回头,又始终坚定地往前,最后逐渐隐没在黑夜中。
好像是那一年,我看见柔弱的薛薇满身是血,光着脚踉踉跄跄地往村口跑。
我希望她成功,真的。
15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尖锐的哭喊声叫醒的。
我睁开眼睛,发了一会愣,才缓慢地起了床。
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人群窃窃私语,又克制又兴奋地在议论些什么。
薛婶子隐在人堆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人群中心,是头破血流,满身狼狈的小妹。
她被反绑着双手,整个身体歪倒在地上,眼睛呆愣愣地看着沙地上的一株野草,像离了魂一样。
离她最近的地方站着常年守在村口的那群痞子,还有,大妹。
我爸一张老脸气得涨红,我妈在一旁抹眼泪。
这熟悉的一幕,使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
16
在旁人或轻视或看戏的目光里,我爸举起了鞭子。
「你还敢逃婚,我看是这几年好日子过得心野了。」
「还敢偷彩礼钱,你是准备让你老子我和你哥来给你个不孝女赔钱吗?」
「我看也别做什么冥婚,直接打死你把尸体送过去周家算了!」
鞭子抽在身上,向来胆小怕疼的小妹却一声不吭,直愣愣的目光令人心惊。
突然,她看向我这里。
我转头,身后是好好站在人群中,目光闪躲的周宾。
至此,一切明了。
他并没有赴约。
刚刚还傻愣愣被打的小妹突然暴起,人跪在地上,脖子却高昂着,目眦欲裂地瞪着我爸手中的鞭子。
「什么好好养着,我没干活吗?我没做工吗?你的钱是花在我身上了吗?」
「说什么好日子,我一年新衣都没添几件,你养着我不就是想把我再卖个好价钱!」
「你以为我想当女的,就因为我是女娃,我就活该给你卖吗?!我早说了我不想嫁人,我不想跟死人睡,你听过我的吗?」
向来不善言辞的人,此时却字字灼心。
我妈也忍不住上前打了她一巴掌:「说什么胡话,家里对你还不够好吗?」
「要不是你以前干了不要脸的事,你爸能让你去配冥婚吗?」
仿佛被戳中痛处,小妹高昂着的头垂下来,泄气般无力躺倒在地上,整个身体蜷缩着,发出一声声小兽般的悲鸣。
那种无言的悲痛和绝望,连带着人群指指点点的声音都变小了。
我爸挥着鞭子还要再打。
但不等我出手,一只枯瘦的手腕先拦住了他。
大妹眉梢吊起,刻薄地嘲讽道:「得了,再打把人打坏了你是准备自己去配冥婚吗?」
「人明天来过礼,就看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玩意儿?万一要我们退彩礼怎么办?」
17
逃婚不成,还害得家里给抓人回来的那群人多送了份礼。
我爸扬言在婚礼之前都不准给小妹送吃的,最好饿到她没力气逃跑才好。
失约的周宾也没讨到好。
因为小妹在被关进房里前,供出是周宾诱惑她私奔的。
我妈在周家大闹了一场,她在家向来是个隐形人,但对外的时候却格外有攻击性。
周母被迫赔了我们家一千块钱,刚好填补了家里之前赔出去的空缺。
两家男人都没有出面。
事情了了,才由我爸给周父递了张请柬,意味着争吵都过去了,以后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该怎么处还是怎么处。
这是吴家滩的行事风格。
坏事,冲锋陷阵都是「疯女人」干的,男人总是清白的,无辜的,被构陷的。
女人们闹完了,男人打声哈哈,明天一切照旧。
18
晚上,堂屋,我和大妹一坐一站分踞两端。
怕吵醒父母,我们没有开灯。
「是你告的密。」
我许久才开口。
「别说我,你不知道村口一直有人守着吗?要不是我在那,小妹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怕是早就被打断两条腿了吧!」
她反声相讥。
她总是这样,尖锐的,刻薄的,对所有人的好恶意揣度。
到了这个时候,还觉得大家应该感谢她的先见之明。
想到白天小妹的惨状,我怒上心头,几乎要忍不住撕裂她洋洋得意的面具。
「你自己过得不好,就想拉着小妹跟你一起下地狱,大妹,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下地狱,难道我们不是从出生起一直在地狱了吗?」
「吴大宝,你别跟我装,这家里最没资格骂我的就是你!」
「我不想跟你胡搅蛮缠。」
「怎么,怕了,你敢说你是凭着自己走到今天的,你忘了你是怎么上的高中?小妹是怎么出的事?」她讥讽道。
「大妹!」我吼了她一声。
当年的事是我们对不起小妹,但这不是她反复提起的理由。
「你以为你清清白白,你能读书是为什么你不知道。」
她突然笑了:「是,我们都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