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展赛搞创作,能得些蝇头小利,但那是生意,与艺术毫不相干

书法世家 2024-10-20 19:37:06

薛龙春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艺术史系主任、艺术史研究所所长。曾先后在波士顿大学艺术史、台北故宫博物院、北京大学人文社科研究院等机构任访问学者。

兰亭奖得主薛龙春访谈

这几年我一边在写王铎,一边在做清代碑学与篆刻的研究。近几年,《王铎年谱长编》《王铎四题》《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黄易友朋往来书札辑考》陆续由中华书局、四川人民出版社和三联书店出版。虽然现在教课越来越多,要上三门研究生讨论课,还有一门本科通识课,但研究工作丝毫不敢放松,因为没有持续的研究,上课就没有新东西可讲,会觉得愧对学生。我绝不相信有不好好做研究却能上好课的教师。尤其是研究生教学,知识的传授对他们帮助不大,好教师应该结合自己所从事的研究,引导他们接触新材料、新问题与新研究手段。

薛龙春  隶书节临汉张景碑

68cm×68cm  纸本  2021年

2004年6月博士毕业之后,我调整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我之前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中古书论,但说实话新材料不多,要有所发明非常困难。那时我注意到大陆拍卖会的蓬勃兴起,明清书画的私人收藏大量面世,我认为研究明清艺术史将迎来难得的机会。加之我本人喜欢写字,研究可以接触实物的精英艺术,在当时是很自然的选择。白谦慎教授这时也给了我关键性的建议。

这些个案的选择,除了王铎,其他的起初并非有意而为,但现在看来恰好贯穿了16世纪至18世纪这300年。其中最早的王宠,生于1494年;最晚的黄易,卒于1802年。个案研究不是个人研究,我的研究兴趣既不是真伪鉴定,也不是个人传记或个人史,而是希望以研究对象为中心,真正去理解特定的一群人、一个区域、一个阶层,乃至一个时代。我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够建立在一个更为宏阔的历史背景之中,为喜欢艺术的读者提供更多的观察与解释,同时也强化和艺术史上重大概念、范畴与命题的对话。当然,每个个案的材料不同,需要处理的问题也不同,写作方法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与狭窄的个人研究相比,我的研究可以说是横截面式的;但比之艺术通史写作或长时段研究,我所做的研究工作又显得相当具体。当然任何一种研究方法与理论框架,都不可能为艺术史提供完整的图景。

研究艺术史,确定一个题目之后需要长时间的关注,一般需要投入几年、十年,甚至几十年,完全看研究对象涉及的面有多广。选择研究对象不是拍脑袋做决定,而是经过大量的材料搜集与阅读之后才能做出初步判断。你不仅要关心已有研究的深入程度,也要关心素材本身的丰富程度,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量研究的价值。

我进入明清艺术史领域后,郑簠是我的第一个题目,当时有试水的意思。郑簠材料谈不上特别多,但也并非捉襟见肘。他一介布衣,何以成为宋代以来第一个靠隶书成名的书家?以隶书这一单一书体被时人追捧为书圣,意味着什么?作为康熙朝“古法”的象征,郑簠隶书为什么在乾嘉以后却被众口一词斥为“不古”,其间又发生了什么?什么才是“古”?这本书在基本材料的廓清之后集中于这几个问题展开。这项研究前后花了三年多时间,不算很长。不过与此同时,我对王宠与王铎研究也在逐步推进。对王宠的研究在2011年左右完成,差不多用了六年时间。相比之下,研究王铎花的时间就更长,我前后已经做了十五六年,他不仅材料多,需要讨论的问题多,考证的基础工作也多。

举个例子,王铎传世作品的上款,需要考证确切身份的就有好几百人,加上诗文、书札中涉及的人物,差不多有好几百人。如果不做这个工作,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不同时期都跟什么人来往,大路货的研究说来说去就是他和倪元璐、黄道周相约攻书,别的就一无所知了。其实连相约攻书这个说法都是错误的。再比如,王铎的临帖轴为什么会出现杂糅帖文以至不能卒读的情况?要讨论这个问题,我必须将他三四百件临帖作品做出释文,并与原帖一一比对,看其中有什么规律。

你说这个工作量是多大?但是在做的过程中,许多新的想法就出来了,比如他有许多忌讳字如“死”“罪”“疾”“病”“墓”“恸”等是不写在立轴上的,因为立轴要悬挂在厅堂,谁看了都会不悦,而这些字在刻帖中又特别多,因此他会删去这些字乃至整个句子。比如说,王铎不愿为不懂诗歌的人书诗,他常常背临几行帖塞责。

王铎临帖很多,他脑中存储着大量帖文段落,这些段落(最短的只有3个字)这时候就会被随意组合,这也是帖文不连贯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些都还只是一些浅显的观察,如何解释王铎的这类“越界”行为——文本意义的消解——则需要更多的理论思考。一个时代的艺术语言,不仅在于艺术家主动的创造,也与这个时代的视觉资源以及局限都有极大的关系。

相比起其他的个案,我在写的王铎专著讨论的问题要复杂得多,在写作上困难也更大。花这么多年研究一个人,你问我是不是值得,我也不知道,但一个人得以安身立命,不就是靠这样的专注吗?

薛龙春  篆书汉镜铭文 

45cm×68cm  纸本  2020年

这是一个关于书法经典化的问题。在唐代,王羲之被定为一尊,北宋淳化年间《淳化阁帖》的颁行则进一步巩固了以“二王”父子为中心的名家书法谱系,后人学书莫不以此为取径。虽然汉魏碑刻在宋代欧阳修等人的著作中已经被著录,但人们真正欣赏并接受唐以前金石遗文的趣味却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直到明末清初,人们才开始为汉碑的“不衫不履”“拙朴精神”所倾倒,而魏碑被广泛接受则更晚至清代道咸以后。经典化是如何发生的?学界一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经典是纯粹之物,好东西总有一天会成为经典;另一种看法是,经典是一种建构,是社会需要的结果。

但问题是,既为纯粹之物,为何从非经典向经典的转化发生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既是一种建构,为何只有这个(而不是那个)成了经典?我不太相信经典完全是建构出来的,真正的经典必然具有经典性或者说不可替代性;同样,经典的确立也确实需要机遇,并不存在生来就是经典的东西。经典本身也处于流动之中,孙过庭与康有为眼中的经典可能完全不同,他们若坐在一起讨论书法,必定是鸡同鸭讲。

经过碑学的洗礼,一方面,我们获得了更多的书学资源,另一方面,我们也失去了一个有着相似知识背景与美学体验的共同体,当我们讨论一件作品的优劣工拙时,不同人的判断有可能大相径庭。同样,我们学习书法也失去了共同的游戏规则,“人各有法”成为最冠冕堂皇的修辞。既然人各有法,则他人便无权置喙了。当然这个变化的发生并不是孤立的,与书家主体的变化、书法声望建立方式的变化等也有极大的关系。

过去的书家都是读书人,他们大多有科举的经历,一些人后来成为政治与学术精英,他们对于书法风格所隐喻的人格修养有相似的判断,但今天的书家大多专门学写字,“形式”就成为唯一可以经营的对象。在过去,一个书家的成名不仅因为他的书法,与他的社会地位与文化声望也有很大关系,所谓“书以人重”,而今天书家成名,主要通过体制性的展赛、体制内的座位或是市场操作,书家大多只会写字。近30年来,这样的变化——或者说书法与文化之间的撕裂正日益加剧,除了使用毛笔宣纸、写繁体字、纵向左行、抄古典诗文这些表面的“传统”之外,书法正逐渐异化为一件与文化无关之事。

薛龙春  行书湖心亭看雪  纸本  2020年

我有机会去海内外其他研究机构从事短期研究,主要是利用他们的学术资源,并接触相关的学者。2008年以后,我曾先后在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访学两年。附近的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一些唐宋名画,我曾有机会寓目,事实上他们也收藏了不少精彩的明代绘画。这些可以称为名作,但不一定都是经典。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黄庭坚《张大同卷》、米芾《书札》,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米芾《吴江舟中诗》、黄庭坚的《廉颇蔺相如列传》,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褚遂良名下的《大字阴符经》、杨维桢书作,我都有细致观摩的机会。其中《吴江舟中诗》最为光彩夺目,从中可以揣摩米芾是如何“刷字”的,我认为这是帖学最为关键的用笔方法。理解这样的笔法,不仅对于创作有所帮助,对于研究也极为有益。因为没有对作品艺术层面的“细读”,就无法达成第一流的研究。

我在那里看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明清书画,印象深刻的如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王铎《赠汤若望诗册》、佛利尔美术馆藏王宠《荷花荡六绝句卷》、八大山人《临兴福寺碑册》、普林斯顿大学藏王宠《九歌卷》、大都会博物馆藏王铎《行书立轴》与两幅山水画。一些私人收藏也非常重要,像玉斋收藏的李日华长卷、邢侗诗卷,莱溪居收藏的文徵明《家书卷》、《明代名公赠王文安公扇册》、王铎《花卉卷》,观远山庄收藏的张弼草书手卷、文彭《千字文册》、王铎《赠沈石友诗卷》、倪元璐行草立轴等。

文徵明《家书卷》是文徵明贡举入京途中及供职翰林院之后给妻子、儿子写的9封信,是研究明代运河旅行、私信传递与文徵明经济生活的重要材料,信中的“平安家书”以及文徵明的花押也可以帮助我们研究明代的书仪。《荷花荡六绝句》是王宠少有的几件高卷大字行书作品之一,我一直觉得王宠小楷与小行草非常成熟,但大字仍正处摸索的阶段,他的绝笔《白雀寺诗卷》也是同样类型。王世贞等人之所以给予极高的评价,我认为与我们的“绝笔文化”有关。《明代名公赠王文安公扇册》是明人赠予王铎的书画扇,其中有一些王铎的同年如郑之玄、梁元柱、陈盟等的书法,这些人很少被关注,但1622年的同年进士群体尤其是36位庶吉士,构成了王铎初入仕途最为重要的人脉网络,这个群体的自我期许对于王铎的人格塑造作用巨大。

《赠汤若望诗册》与《赠沈石友诗卷》分别是王铎行书与草书的代表作,前者是装裱之后送给传教士汤若望的,因为有跑墨的现象,故王铎在落款处又增加了一句对“墨不嘉”的抱怨,但墨好不好与这件作品大量的涨墨表现并无关系。汤若望与明末清初的士大夫有极其广泛的交往,他甚至在某些时候成为汉族文人的庇护人。后者应该是王铎一个宴会上的即席表演,这位叫沈奕琛(字石友),是我的高邮同乡,他很快要从北京去卫辉做官。他在北京的寓斋是当时汉族官员尤其贰臣的一个集聚中心。

值得注意的是,王铎许多杰作都带有这种表演性,这使得我们必须认真思考观众在这类创作活动中的作用。以上提到的这些作品有些我写过专门的文章,有些则在我的研究中有所引用,还有些曾指导学生做过研究。观摩原作最重要的是对作品的物质性有所认知,如尺寸、纸张、墨色、装潢等,这些是照片不能提供的。

我从大学时代开始学习书法,至今已经超过30年,幸运的是,我于碑学、帖学都曾得到过非常好的指授。年轻时我曾经想成为书法家,但在各行各业都有人巴不得改行当书家的今天,我更愿意将写字当作愉悦身心的游戏,我认为从写字中得到快乐是第一位的。

勤于临池对于研究的帮助毋庸置疑。对于古人书作的材料、工具、形式、形式背后的象征意味等,我有更为细致的观察力、分析力,对于真伪优劣的判断力也因此获得极大提升,当然这与我多看古代书画原作也很有关系。反过来,研究对于写字帮助也非常大。我的研究需要处理大量的艺术作品,有的看得极熟,熟到下笔就能写得很像,而且这个像还不只是形态,而是用笔与节奏,也就是书作的内在动力与组织方式,对古人波拂之间的意趣也颇有会心。我教学生写字只讲两条:一是遵循正确的方法,不能缘木求鱼;二是自然,不能刻意。

薛龙春  行书陆游游山西村

68cm×136cm  纸本  2021年

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隶书用笔方法,其实是经过清人诠释的。在20世纪以前,人们还看不到出土的汉代简帛墨迹,因此隶书用笔只能从汉碑中加以揣摩。不同时期、不同人的理解也有差别,比如郑簠从中看到锋铩,金农看到铺陈,黄易看到平实,伊秉绶看到细腻的提按,何绍基看到涩进与顿挫。今天你若以汉简墨迹来对照,你会觉得他们揣摩的好像都不太对,但这不代表他们的揣摩没有价值。汉简字很小,若欲拓展到对联大小的字,则用笔方法必不能照搬汉简,而要参考汉碑。这就像王铎将阁帖展大为立轴,用笔也必须做出调整一样。因此,即使有那么多的简牍出土,汉碑书法仍有其魅力在。我今年会在三联书店出版《二王以外:清代碑学的历史思考》一书,到时请你批评。

汉碑的美学趣味无非是醇厚朴质,若要漂亮则不必学隶书,学赵孟頫就够了。但醇厚朴质未必就一定要丑怪,一定要蓬头垢面,你也完全可以写得如精金美玉。汉代铜镜铭文、玉印印文很光洁,不也很有古意吗?《曹全碑》用笔干净轻快,看上去与《衡方碑》《张迁碑》很不一样,但它们结构上的稚拙感差别其实不大。隶书结构自篆书出,决不能自楷书求之。如左右结构大多齐平,甚至左高右低,点画之间的间距大抵平匀,平行的数笔通常不会有长短的参差,这些基本的结体原则都与楷书相抵牾。

还有一些字,隶书有独特的写法,如《曹全碑》中的“华”“户”“乡”“曰”“谷”“幸”等字,要特别留意,千万不要认为将楷书压扁就是隶书。至于用笔,我反对描头画角,也反对积点成线,那样的点画与其说厚重,不如说呆板,而万事万物能感动人皆因其中有生动在。所以在临写《曹全碑》时,运笔逆入平出,但要减少顿挫,点画(包括墨色)尽可能润泽,但必须注意书写节奏的变化。节奏把握得好,就会有虚实,有虚实就会生动。至于最终能写成什么样,则存乎其人了。

薛龙春  隶书高山平林八言联

136cm×23cm×2  纸本  2021年

在20世纪80年代,书法热刚刚兴起,那时通过展赛可以一举成名,不过一些成名的书家大多经过多年的沉潜。我认为那时数年举办一次展赛还是有积极意义的。但90年代中期开始,大家突然发现举办展赛可以牟利,权力也可以不断寻租,于是展赛越办越多、越办越滥,到了21世纪,稍有点名气的都不去投稿了,于是全国性的大展渐渐成了新人展。

从一个书家的成长而言,如果围绕展赛搞创作,或许能得些蝇头小利,但那是生意,与艺术毫不相干。书以人重是宋代以来的传统,所谓“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这个传统之所以不易被打破,是因为书法的价值很大程度上由人的价值所决定。曾经有人提倡艺术书法,热闹一阵很快没了下文,因为一旦将书法与人、与文化做了切割,书法也就不存在了,更别提什么艺术书法了。

专业化与职业化,我觉得画家还说得过去,因为绘画毕竟需要一些专门技巧。但书法不一样,拿起笔对着帖就可以学。古代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有职业画家,职业书家却很少听说,即便有也是佣书之流。所以每听到有人吹嘘自己是职业书家,我真想告诉他,在古代这可是最没出息的人才干的活。回眸20世纪,还有几个职业书家到今天还被人齿及?要我说,如果哪一天无利可逐,也许书法的好时光就真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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