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主要讲贾宝玉做白日梦,梦游太虚幻境的历程。
众所周知,这一章回对全书的作用极为关键,它揭示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题,又通过贾宝玉的梦境,预告了众钗的命运。
如果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告诉我们贾府已进入末世,但真正让人有强烈感受的,还是这一回众钗的命运判词。她们最后的命运,走向了同一个地方:薄命司。
这就不仅仅是末世了,而是覆灭,无一幸免,是惨之又惨的悲剧,堪称悲惨世界。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警幻要把众钗的命运写进宝玉的梦里?
要回答这个问题,同时更深刻地理解作者的本意,我们需要一分为二,从两个视角走进文本,分别是宝玉视角和警幻视角。
先来看宝玉视角。
贾府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宝玉则因受着贾母的宠爱,享受着特权,但他还嫌不足,因为这里还有父亲管束着他。
他想要一个完全自由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没有束缚,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的需求而存在的。
而他的需求,总结起来也就是一个:美的享受。
太虚幻境正好满足了他的需求。
这里的美景,是仙境;这里的美酒,是仙液;这里的美人,是仙女。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父亲师傅逼他念书。
所以,他的想法是:
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注意这句话,“失了家”,不是“离了家”。失是失去、丧失,为了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他是可以不要家不要父母的,哪怕父母家人是因为变故而失去,他也在所不惜,他只要他自由的生活。
这便是他的人生追求,也是他的无情之处,更是他的自私之处。
这也正是他最终能抛弃一切出家的原因:他本性就是无情凉薄的,缺少世人之常情,说放下就能放下。
这便是宝玉的视角,同时也代表了贾府多数男儿们的视角。他们都是只顾享乐的纨绔子弟,从不在意家人的死活。
我们再来看警幻的视角。
警幻本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仙姑“,只管风月这一摊子,正是宝玉的同道之人。
所谓“布散相思”,相当于现在的情感大V,专门帮痴男怨女们解惑,从情感困惑里走出来。
但是,这一次警幻主动来找宝玉,却不是以情感大V的身份出现的,而是换了一个完全相反的身份:规引宝玉入正的引路人。
为了引导宝玉改邪归正,警幻做了一系列的安排。
在所有的安排中,最为核心的是安排宝玉看薄命册。
宝玉超级自负,却又有“为闺阁争光”之心,把自己当护花使者,以为自己长期在内帷厮混,能给这些闺阁女子带来乐趣。
所以,宝玉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做女孩子的奴役,做小伏低地为她们服务。
然而,警幻通过薄命册提醒宝玉:你所谓的乐趣,都只是表面的,短暂的。实际上,这些姐妹,各有各的苦,最终都会因为家族的覆灭而薄命。
这些判词,相当于我们去庙里抽到的预知未来的签,而且都是下下签。
我们经常看到影视剧中,一个任性的少年,不服家里管教,各种淘气惹是非。
直到某一天,大祸来临,家破人亡,少年才翻然悔悟。
警幻的安排,就是让宝玉提前看到这样的悲剧,希望他能早点转性,如宁荣二公期望的那样,“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将中兴家族的重任担起来,从而避免姐妹们走向薄命。
但,此时的宝玉,正处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有才貌双全的宝钗和黛玉兼美相伴,对于只想在内帷厮混的他来说,已经到达了人生巅峰。
所以,对于那些薄命册上的判词,他完全看不进去,当然也就不能去悟透其中的深意了。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有所体会,就像失恋时才听得进伤心情歌,而热恋时只爱听甜蜜爱曲。
所以,无论哪个流派的哲学,都会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当我们想要去领悟一些真谛的时候,我们必须让自己静下心来。只有宁静才能致远,浮躁之时什么都无法真正走心。
这个阶段的宝玉,完全是玩乐心态,抗拒一切影响他玩乐的东西,当然也就对这些判词和歌曲没什么兴趣,自然也不会去深入思考,哪还能去悟出什么深意来?
于是,我们发现,宝玉视角和警幻视角是互相冲突的。警幻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希望强行改变宝玉的命运,进而改变贾府的命运。
但是,改命这事,并非不可能,只是太难了,何况宝玉并不想改。
其实,哪怕警幻不弄得这么神秘,直接和宝玉打明牌,告诉他贾府及姐妹们未来的命运,宝玉也不愿意改变。
因为,他逃避成性,不肯担责,只想活一天享受一天。
这便注定了所有人的命运都无可避免地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一章回其实是想告诉我们:众钗的命运都与宝玉息息相关。如果宝玉接受了警幻的引导,众钗的命运都会改变,不会进入薄命司。正因为宝玉不肯担当,只想享受玩乐,众钗才排着队走进了薄命司。
“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宝玉是贾府男儿中唯一有希望改变家族命运的人,他若不肯担当,家族必将倾覆,众钗也就失去了庇护。
所以,红楼之悲剧,源于宝玉不肯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