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西周女子,是人尽可夫的东西。
我当然也不例外。
没等夫君凯旋而归,我就和别的男人跑了。
他知道后砸碎了我们的定情信物,发狠要将我抓回来剥皮抽筋。
我笑他做梦。
因为我啊,现在只剩一身白骨了。
1
梁绩凯旋回京那天,正好是我的一周年忌日。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他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一路策马到府门口。
我坐在房顶瞧他,有些埋怨「说好的三个月收兵回来,可我足足等了你三年!」
阴阳有界,他自是听不见。
他翻身下马脚还未站稳,周韵茴三步并作两步奔入了他的怀里,相思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她是梁绩的正妻,也是置我于死地的人。
梁绩从怀中拨开她,眼神紧着望里打了打「央央呢,怎么没见她?」
他终于想起问我。
周韵荟面露难色,搀着他缓缓往里走。
她并未将我死去的消息告诉他,而是编说了天下男人都忌讳的事情。
那就是,我红杏出墙,和别的男人跑了。
「梁绩,你别伤心了,他们西周女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民风开放得很,一日男人不在眼前都不成,哪能守得住啊……」
我站在梁绩身前,确见他呆愣住了,沉默的几秒之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拉住他的衣襟,拼命解释「我没有,梁绩,我没有……」
「你给我闭嘴!」
梁绩呵斥住她,紧着甩开胳膊往里院跑去。
他问了他母亲、问了这府里所有的人。
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在这院中一步步踱着,轰然一声仿佛被抽了筋骨般四仰倒在地上,眼角垂泪从怀里掏出那支木簪,看了半晌生生掰断……
「乔央央,老子找到你,定要将你活剥扒皮……」
我哭笑出声。
原来他,从未相信过我。
我们在西周相识,他是百姓敬仰的将军,我是救死扶伤的医女。
那次大战死伤无数,我将他从尸海中扒了出来。
日日相处,两人情愫暗生。
自小母亲便与我说,一定要远离中原男人,会变得不幸。
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我欣赏他宁流一身血,不退半尺地的魄力。
他赞我妙手仁心,救人无数,是大功德。
夕阳西下,他也与我说起家中已帮他娶亲,只是名份上的而已,他不爱她。
可我们西周儿女只谈两心契合,不在乎中原那些虚无的名份,我对他说「如今战火连天,今日生明日死的事情,我们现下拥有彼此就已是奢侈。」
直到,我有了身孕。
他让人将我护送回京「央央,你在家等我,不出三月,我必定回去与你与我们的孩子相聚。」
我自是不愿,却被他下药送上了马车。
后来,我才知道他所说的三月回京是在骗我。
那时的西周城将要守不住了,而他根本没打算退守。
这一别,便是永别。
这一晚,他打发了所有人只身窝在厨房喝酒。
我不想理他,只身坐在房顶看月亮,从前一直盼他回来,如今见到了心里竟是空落得紧。
这些年的执着苦守仿佛变成了一场笑话。
我有些……想回西周了。
正想着,我的女儿念昔在下面叫我。
「阿娘,快下来……」她冲我招着小手,献宝似的将一盘松茸糕递到我的面前「阿娘,听这里的人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厨房偷偷给你拿了好吃的……」
我虽身死,可上天待我不薄。
夜幕降临之时我的女儿便能看见我,一年来我一直以这样的方式陪伴她身边。
泪水溢满眼窝,我摸摸她的头「乖女儿,不是阿娘的生日,是忌日。」
这句话说完,我有些懊悔与她解释,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会听懂这些。
她眨巴眨巴眼,往我身边靠了靠「阿娘,你快尝尝好不好,念昔特意端来的。」
在外人看来这孩子性情甚是孤僻,不爱理人。
可我的孩子我知道,她心里是最有主意的,在这院里的无数个日夜若没有她,我只怕难熬。
她给我擦了泪,拿起一个糕点送到我的嘴边,我佯装张嘴尝了一口「我女儿给的,真甜!」
我环抱住她,她亦轻轻拍着我。
「阿娘,里面有一个人,喝酒把脸喝得红红的,哭得可伤心了,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她将眼睛打向厨房里面。
「哭得伤心吗?」我低头一顿嗤笑。
「念昔,里面那个,是你阿爹……」我与她讲着过去的事情,和她讲她的父亲在兵败城破前却不崩神色,和她讲他在战场上是如何骁勇、如何英武。
念昔摆摆头,似是不领情「阿爹不是个好阿爹,他在外面太久了我不喜欢他,如果他早些回来,念昔说不定白天也可以看见阿娘了呢……」
我没绷住,泣出了声,将她环在怀里。
她,或许什么都知道。
2
我与她讲到普阳关一战时,梁绩偷偷用马粪调换了敌方的军粮,待那些人发现全部倒出后却又引燃了下面的火药……
念昔捂着鼻子在那咯咯笑「阿娘,那得多臭哇……」
她正乐着,厨房门忽然四开。
男人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往这边走,紧着她往我怀里缩了缩。
他走到我的面前突然停了下来,还未干透的眼眶紧紧盯着念昔。
「你,是谁家的孩子?」
「快叫阿爹啊!」我推搡告诉她。
她抬头看了看我,不语。
就这样僵持了半天,一个小厮闯入梁绩的视线「将军,夫人到处找您呢……」
他打断他的话,视线却始终不离念昔「我问你,她是谁的孩子?」
小厮半晌支支吾吾开口「这是那个西周女子生的,说是……您的」
梁绩恍然大悟般低泣出声,不住点头「是该这么大了。」
他扔掉酒罐,郑重其事般从上到下整理了一遍衣襟,一步步踱到念昔面前停下。他借着月亮打量她,泪不住地往下落。
「是像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念昔仿佛是被吓坏了,从他那里抽出手来,开始往我怀里缩「阿娘,我害怕……」
梁绩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捞入怀中,泪水如丝线般落在我的眼前。
我,从未见他这样伤心过。
他抱着她,尽是诉说不尽的思念「我是你阿爹,叫爹爹好不好,你阿娘……不要咱们了。」
这一夜,任凭周韵茴来找了多少次,梁绩片刻不为所动,眼眶血红。
念昔受了惊吓,啼哭不止。
他在廊下守着她,我在屋内陪着她,一家三口,甚是温馨。
念昔睡着后,我来廊下陪他坐了会儿。
借着月光看去,仅仅三年而已那张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密布的伤疤之下是干裂渗血的嘴唇,他双手交握望着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突然一道黑影越过院墙奔他而来,跪下行礼「将军」
这人我是认识的,梁绩的副将元超,只是如今再看,大约是将一只眼留在了西周的战场上。
「说」梁绩冷冷开口。
「属下暗里打听了,央央姑娘出城那日却有人见,那男子倒不像我们京城人,还下车为姑娘特意买了一只绢花,属下已经让人描了画像悄悄去找了……」
「元超」梁绩打断他「你我都了解她的为人,我实在是不信她会与别的男……」
没等他说完,元超神色有些为难的从怀里掏出一沓书信纸递了出去。
「将军,这个……是我在那男人的住处搜出来的」
我有些好奇,跟望了过去。
这是我与所谓情郎的来往书信,他们布置完善,模仿了我的笔迹,就算让我本人来写,恐怕都无半分差别。
周韵茴,你当真在我身上废心血了。
他一封封看着,指尖在上捻了又捻,冷笑一声撒向天际。
最后边走边笑一路离开了院子「乔央央,你最好祈祷你死在荒野草地,若是回来,我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苦笑答他「你已经如愿了梁绩,你如愿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自知这是个死局,无人能解,自是不奢求。
那时的我自然不知,正是这几封周韵茴伪造的书信,却是梁绩破局的开始。
3
第二日一早,周韵茴便带着许多丫鬟小厮来了这处小院。
「给这丫头收拾收拾东西,带到我那院去养着,这小蹄子跟她那娘一样,看着不说话,倒这么小便会勾引男人了。」周韵茴气喝出声。
此时的念昔刚刚睡醒,坐在床上正是睡眼朦胧的。
众人不由分说给她套上衣服,将她径直拽到了周韵茴的面前。
不知怎的,念昔见到她怕得紧,反身想往里屋跑,却被周韵茴一把薅住头发。
我心痛难以自持「你放开,放过我的孩子」,但现实是无论我怎样着急都无济于事。
我是个死人,连阳光地都去不了,我没法护住她。
她却不示弱,忍着疼痛转身朝周韵茴手上就是一口,丫鬟们好半天才拉开。
周韵茴痛咽出声,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她来不及叫疼,瞬时爬起从丫鬟手里夺过包袱,紧着回屋扑到了床上,瑟缩着护着怀里的包裹。
那个包裹里面,都是我的东西……
「给我进去教训教训这个小贱人……」话罢,众人冲进屋按住念昔。
我想替她挡着,可众人穿过了我的身体。
周韵茴正要动手时,梁绩来了。
「将军,我本是好心想将大姑娘带回咱们院养着,谁知她……」她哭咽着将手上的口齿印递给他看。
梁绩冷眼打了打她,又转眸回看了床上瑟缩着的念昔。
旁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可是两颊紧咬的牙关,我知道纵使他对我恨之入骨,却是真心爱这个孩子的。
可他出声之后,我便知道我错了。
「你若喜欢孩子,咱们便自己要一个,一个丫头而已,她乐意在这儿就让她在这儿住着便是……」
我冲着他拳打脚踢「梁绩你王八蛋,什么叫一个丫头而已,她是我十月怀胎几次路过鬼门关生出来的宝贝,你若不想护她,便不要再来给她找这些麻烦。」
梁绩好像听见了我的话一般,自此以后,他再没来过。
这处小院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我在床上哄她睡觉「念昔,阿娘怎么告诉你的,不要和那个夫人起冲突是不是……」
我别无他求,只想让我的女儿平安长大,大人的那些恩恩怨怨,我不想牵连到她。
「可是阿娘,那日她抢了咱们的东西,还要带念昔走,念昔喜欢阿娘也喜欢这儿,我哪也不想去……」
这是将军府紧偏僻的小院,从前梁绩将我送回来时,我便被周韵茴安置到了这里,后来念昔在这里出生、长大……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
她渐渐睡着了,可屋门却缓缓开了。
我内心一警,渐渐看清来人,才松了一口气。
是梁绩。
他依着床边缓缓坐下,暗暗打量着熟睡的她,半晌之后会心一笑。
我只觉讽刺「梁绩啊,我好看不起你,纵使你统领千军万马,可在这内宅之中,想看女儿却只敢深夜无人时来,你……妄为人父!」
……
他临走前给念昔往上掖了掖被角,不料却惊醒了她。
父女四目相对之间,没有惶恐,尽是平静。
「爹爹是不是打扰到念昔睡觉了?」
她不语,抬头看向我。
「念昔,一个人在这儿睡觉怕不怕呀,阿爹找了人……」
后来我才知道,梁绩为了遮掩众人的耳目,悄悄派了元超盯着此处,此时他想说的话正是【若是害怕了,可以叫外面那个叔叔呢……】
「才不要,我有阿娘陪我……」她缩了缩身子,翻身朝我怀里扑来。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说话。
梁绩的神色一时间有些难看,像哭又像笑。
逻辑清晰 太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