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9年,春节后的东北松嫩平原依旧是雪飘冰封。这个红色激情曾经飞扬进发的“北大荒”,迎来了四十万知识青年即将返城的洪流。就在此时的一个夜晚,驼峰山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三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第一次在边境哨位持枪站岗。
今天是裴晓芸的生日,月光之下,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她想到了因生她而难产去世的母亲,想到了死于十年动乱之中的父亲,也想到了她自己因为父亲的大学教师身份而屡遭磨难。饱经苦痛的她,内心仍然稚嫩而丰富,她的灵魂并没有因为苦难而干涸。
晚上九点,裴晓芸出生的时刻,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膜拜这一神圣的时刻。她摸出母亲的照片,感觉有千言万语要对母亲说:“亲爱的妈妈,今夜是这么高兴!我被批准成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今夜我第一次站岗!…………”
黑豹”来到了裴晓芸身边,两只前爪扑在她身上,伸着脖子要舔她脸,讨她喜爱。“黑豹”是工程连的知青们带大的,与工程连的知青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它认识工程连的每一个人,每到深夜,就自觉跑来,和站岗的人作伴,直至天明。
“黑豹”耍着活泼劲纠缠着裴晓芸,围着她跑,冲她叫,撕扯她的裤脚。“‘黑豹’,不许跟我胡闹!”裴晓芸嘴上呵斥着它,内心却想到了他——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心中一阵甜蜜,想到了那一年冬季的一个夜晚…………
那天半夜,全连紧急集合再次演习“围山搜敌”。演习总指挥曹铁强突然发现裴晓芸远远落后,“别这么娇气!都像你这个样子,打起仗怎么办?”曹铁强回身跑到裴晓芸身边,一边呵斥,一边拽起摔倒在雪地的裴晓芸往山上跑。
裴晓芸一声不响地跑了一段,又一个筋斗摔倒。曹铁强此时发现她竟然穿着网球鞋,不由得大吃一惊。于是,猛地弯下腰,背起裴晓芸往山下就跑。“不,不!冻掉双脚,我也要…………”她挣扎着,捶着曹铁强的脊背。
十几里山路,曹铁强没有停歇,背着裴晓芸冲进连队女宿舍,将她放在火炕上,随即从外面端来一盆雪,剪掉和裴晓芸双脚冻在一起的网球鞋,将她的双脚按在雪盆中猛搓,一边搓,一边问:“疼不疼?要是不疼可就坏了。”
“冻掉双脚,在北大荒可不是没有过的事。”曹铁强一边说,一边擦干裴晓芸的双脚,解开衣衫,将她的双脚暖在自己的胸上。裴晓芸又羞又急,也无法阻止,双手捂住脸,泪水从她的指缝滴落,不过,脚上却渐渐暖和起来。
此时,外面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吵嚷。紧接着,门被打开了,女知青排的姑娘们拥进宿舍。她们一看到曹铁强与裴晓芸的样子,都呆呆立住,猜疑地望着他们,眼睛里流露出不屑,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哼!真丢人!”郑亚茹大声说道。“你···混蛋!”曹铁强大吼一声,对郑亚茹扬起拳头,“我如果不这么做,裴晓芸就要冻掉双脚,她穿着网球鞋就跑出去了!”其实,裴晓芸和郑亚茹心底里都爱着曹铁强,她们之间的纠葛非止一日。
那天连部开会,确定“战备分队”发枪名单。之前,裴晓芸也写了血书申请,绕过当时任排长的郑亚茹直接交给了连部。连部领导看到裴晓芸的血书,不由得为裴晓芸的决心感动,决定也给裴晓芸发枪,郑亚茹也不得不举手同意。
然而发枪仪式那天,裴晓芸眼看着战友们一个个被点到名字,拿到了枪支,而名单上最终也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裴晓芸跑回宿舍,又羞又愧。而曹铁强也是无能为力,也没有办法帮助这个如此无助的姑娘。
面对无比失落的裴晓芸,曹铁强说道:“打起仗来,我要用我的枪从敌人手里为你缴获一支枪。”郑亚茹冷笑:“果然一边是庄严的发枪仪式,一边是儿女情长。”此时,裴晓芸掩面而泣,曹铁强竭力劝慰着她。
曹铁强走后,裴晓芸晕倒了···她接连在床上躺了三天,粒米未进。卫生员看过之后,认为裴晓芸并没有生病,只是心理受到了严重刺激。仅仅三天时间,裴晓芸彻底被打倒了,憔悴得如同一株枯黄的小草···
今天,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再次回忆起这些曾经的点点滴滴。回忆,这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享受,不论是感情的折磨、不公平的处境,还是破灭的希望,回忆如此种种,都会让心灵获得升华。尤其是认定自己获得幸福之后,回忆将格外动人。
裴晓芸又在想曹铁强:他下午四点就到团部开紧急会议,显然到现在会议还没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会议?他发言了吗?会不会想到自己?想着这些,裴晓芸轻轻地笑了··
全团各连连长、指导员聚集在团部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几个烟灰缸插满烟蒂。兵团总部急件:“三天内为知青办理返城手续,逾期冻结。”全团八百余名知青的去留,掌握在团长马崇汉手上,他将急件扣押了。
“我们没有权力扣压兵团总部的急件!”政委孙国泰严肃地说。“政委同志!为生产建设兵团保留一部分力量,是我们共同的责任!”马崇汉强调。“团长同志,你不觉得为兵团思考得晚些了吗?知青是如何来到北大荒的,你自己更清楚!”孙国泰被激怒了。
当年,马崇汉作为兵团代表,乘飞机来往于各大城市之间,作了一场场精彩动员报告:正规部队性质、居住砖瓦化、生活军事化、生产机械化..·天花乱坠的演说欺骗多少知青!马崇汉也因此换来了日后无穷的诅咒。
“我··赞同团长;不,赞同团党委···”此时,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主动地、但是勉强地表了态,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马崇汉嘴角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郑亚茹同志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们工程连党支部。”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发话了。面对马崇汉阴沉的脸色,曹铁强面不改色,而郑亚茹则涨红了脸,对这个又爱又恨的人,不知所措。
当初,或许应该说是郑亚茹在追求曹铁强。那年春节放假之际,知青先后离开连队,男排只剩下曹铁强,女排只剩下郑亚茹和裴晓芸。郑亚茹实际是在等曹铁强一起走,而裴晓芸实在是无家可归。
郑亚茹终于征服了曹铁强。曹铁强临走之际,将还是小狗的“黑豹”交给了裴晓芸: “我们今天也要离开连队了,我把它托付给你。”裴晓芸轻轻一笑,曹铁强从这笑容中读出了苦涩。
曹铁强刚过完春节,就从城市返回了连队,是全连第一个回来的知青。因为曹铁强的父母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创业者,故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他父亲母亲的精神。
当年曹铁强的父亲来到北大荒后,成为开垦雁窝岛第一支垦荒队队长,后来牺牲在绵亘的大沼泽里,连遗体也无法寻到。消息传来,曹铁强的母亲擦干泪水,也来到了北大荒,成为中国最早的几名女拖拉机手之一,成为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赢得了北大荒人的普遍尊敬。
命运就是爱捉弄人。在批判修正主义建场路线的运动中,曹铁强的母亲首当其冲,被迫令驾驶着那台著名的拖拉机接受批判。他母亲不甘受辱,拖拉机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碾过会场,开到山崖畔,这位英雄的女性纵身跳下悬崖·..·
曹铁强自幼就由母亲的一位老上级抚养,成人后他也来到了北大荒。在北大荒他感受到人们对他父母的敬重,也继承了他们的精神。然而他内心深处也在惦念着抚养他的那位老人,春节期间,面对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不忍离去。于是,两种感情在内心不断斗争、绞缠··
还是在春节期间,在郑亚茹关心的询问下,曹铁强终于吐露了心声。两人徐徐漫步在松花江畔,郑亚茹默默地和他并肩来回走了许久。
郑亚茹靠着一根栏杆站住,告诉曹铁强,省里几所大学开始试行招收工农兵学员,她要尽一切努力为他争取到一个名额。如果成功,他就有三年时间,一边学习一边照料他的恩人。曹铁强没说什么,但他暗暗立誓:“我今后要开始爱这个姑娘!”
为了曹铁强能够上学,郑亚茹在城市多方奔走,跑断腿、磨破嘴。她成功了,不过也超假半个月,最后一个回到了连队。全连只有曹铁强一个人了解实情。
就在曹铁强准备回城之际,一位名叫匡富春的卫生员找到了曹铁强。他说,上医科大学的名额本来是他争取到的,而且他热爱医学,愿意为北大荒服务;如果这个名额被一个对医学毫无兴趣的人抢占,就太令人失望了。匡富春说完,转身就走了。
听完匡富春的话,曹铁强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也感到了强烈的羞辱。正义感让他不能再接受这个名额,他不能接受别人的施舍。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返城的机会,坚定地选择留在连队。
可想而知,郑亚茹对他的行为如何恼怒!无论曹铁强如何解释,都不能让郑亚茹谅解,他几乎是复述了匡富春的话,但是却更让郑亚茹气愤:“整整半个月,我连一个姑娘的自尊都不顾了,可你倒成了高尚的人了!”两个人闹僵了,直到这次团部开会讨论知青的去留···
曹铁强旗帜鲜明的反对,让郑亚茹羞愧,更让马崇汉恼怒。对于这个东北小子,马崇汉内心记着一笔账,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此刻,这个账本子又翻开了,他还记得当年的情景,至今想起来还恼怒不已。
全兵团搞“公物还家”运动那一年,马崇汉亲自带队,坐镇工程连抓试点。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火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
“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木板,严厉追究。“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
小瓦匠被强令写5000字检查,他写了撕,撕了写,一直折腾到半夜还没有完工。此时,还是当知青排排长的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发觉没有杨木板,小瓦匠根本不能睡,就又把三块杨木板扛了进来,垫在小瓦匠的被褥之下。
没想到,讲究“认真”和“服从”的马崇汉再次检查了小瓦匠的被褥。当他发现杨木板又回到了他的炕上,立即恼羞成怒,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地上,想要再次痛斥他一次。
小瓦匠蒙眬之中,也没看清对方是谁,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他妈什么玩笑!”跳上炕,又蒙头睡了。马崇汉被这一耳光打愣了,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马崇汉第一次尝到被打的滋味。
这一幕,躲在被窝里的曹铁强看得分明。马崇汉一走,他立刻推醒小瓦匠:“你刚才打了团长!”小瓦匠一激灵:“别逗了。”“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曹铁强说。小瓦匠探身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是团长马崇汉的大衣。
此时,外面进来三个人,都是团警卫排的,为首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近克。刘近克一进宿舍,踢了踢小瓦匠:“起来起来,跟我们走!”小瓦匠畏缩着,死活不肯,另外两个警卫排战士上前就要拖小瓦匠,几个人开始拉扯起来。
曹铁强抢先一步,身子挡在宿舍门口,冷冷地说:“你们简直成了马团长养的狗了。”
刘迈克听到这些,解下武装带,“刷”地一声向曹铁强抽去,曹铁强一偏头,武装带的铁卡子抽在门框上。
武装带第二次抽了过来,这一次,曹铁强躲闪未及,肩头挨了一下,白衬衣绽破,立刻渗出血来。他捂着肩头,从门旁躲开。
刘迈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曹铁强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击一拳。刘迈克踉跄倒退,撞在脸盆架上,一排脸盆翻落。
另外两个警卫排战士见此情景,同时上前对曹铁强拳脚相加。但是刘迈克的霸道激起了知青们的公愤,眼见排长要吃亏,他们发声喊,一个个纷纷投入恶斗。战斗结束后,警卫排长和他的两个战士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正在等结果的马崇汉,等到的是曹铁强带来了三个“俘虏兵”。刘迈克三个人鼻青脸肿,浑身灰土。马崇汉“霍”地站了起来。曹铁强说:“他们首先动武,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来了。我自己,明天听候您的发落。”说完,转身就走了。
曹铁强回到宿舍后,大家议论纷纷。此时,裴晓芸挤到曹铁强面前,神色慌张地说: “马团长说咱们聚众闹事,要警卫排立刻派三十个人来,还说,还说全副武装,一级战斗准备…………”
沉默。各种表情在一张张脸上变化着,每个人都预感到面临着威胁。“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把我捆起来,将功赎罪。”曹铁强的话却更引发了大家的义愤。
与其瞎嚷嚷,不如大干一场。”“对,去打他们的埋伏。”···义愤之下,知青们找出各种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就在离连队十几里远的山坡下,他们埋伏在道边的树林里,静静地等待警卫排的到来,每个人内心都充满着紧张。
不久,一辆卡车从山路上缓缓驶来,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呐喊,冲出树林,包围了卡车。车下,铁锨钢叉,横卧竖举;棍棒石头,左右相逼;车上,警卫排的枪口也指向了工程连的战士们。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一触即发的关头,有人策马从山上飞奔而下。来人是老政委孙国泰。马头几乎碰上了车头,他才猛勒马嚼,勒得那马竖起前蹄,打了个立桩。“给我把枪都放下!”他两眼闪亮,样子十分可怕。警卫排的枪纷纷挎到肩上去了。
有人还不服气: “我们是奉团长的命令…………” “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啰嗦,我叫他立即挺尸这里!”孙国泰从腰间“嗖”地拔出枪,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司机乖乖掉头,汽车缓缓地开走了。
孙国泰转身扫视工程连:“你们谁带的头?”“我。”曹铁强低声回答。啪,一记耳光打在他的左脸上。
又有人骑马从连队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都是战友,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死我!”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
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马崇汉因为此次事件,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通报全团。也正是因为此事,马崇汉希望能够通过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力,让上级赞赏,撤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这就是他扣押兵团总部急件,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深层动机。
此时此刻,在马崇汉内心深处的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有在他的脸上表露出来。久经风浪的他,早已经学会隐藏内心的情感。此刻,一圈圈烟雾笼罩着他,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一个打给马崇汉的电话打破沉静:“马崇汉,你召开的这个緊急会议,不必再开下去了!”马崇汉大怒,严厉质问与会人员:“谁在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泄漏了会议内容?”曹铁强说:“我接过一次电话,是长途。”曹铁强很镇静。
会议室外突然传来的嘈杂声打破了室内的尴尬。郑亚茹出门望去,开会的人们从窗口望去,只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上,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
几辆拖拉机、汽车闯进团部区域,坐在车上的人们举着火把,仿佛是一面面燃烧的小旗。几辆车来势汹汹,横冲直撞,直抵会议室门口。车上的知识青年情绪激动,车没停稳,就纷纷跳了下来。郑亚茹注意到,开车司机是已成为工程连事务长的刘迈克。
刘迈克其实是小瓦匠他们请来的,他们两个早已成为生死之交。小瓦匠与刘迈克结交,还是缘于马崇汉受处分后,迁怒刘迈克,要将他下放到连队。只是,各个连队并不欢迎刘迈克,这让马崇汉非常难堪。
就在此时,曹铁强忽然打破了尴尬,主动站起来说:“刘迈克,我们工程连欢迎你!”马崇汉脸上的表情一松。刘迈克也表态说:“团长,我到工程连,其他任何连队都不去!”说完,刘迈克起身就走了,对谁也不看一眼。
刘迈克扛着被子,提着行李,一脚踹开工程连宿舍门,猝然而入,像强盗一般。宿舍里的人,先是愕然,继而漠然,继而陶陶然。看到刘迈克的落魄,他们满意极了。在他们眼里,刘迈克就是一个另类,他们很乐意看到刘迈克落魄的样子。
只有南炕炕头还有二尺宽的位置,那是小瓦匠原来的位置,小瓦匠已经挪到炕尾找了个位置。南炕炕头热得像炭火上的平底锅,此时,曹铁强给刘迈克扛来了三块木板,给刘迈克垫上,这正是小瓦匠用过的三块杨木板。
工程连的男知青们,并不像曹铁强那样宽厚地对待刘迈克这个“公敌”。晚上,一盆洗脚水从门顶扣下来,扣在刘迈克头上,浇湿了刘迈克的上衣。这是在北大荒,刘迈克身上的寒冷可想而知,他内心的怒火也可想而知。
昨晚是谁干的那件事?”第二天出操,曹铁强向战士们追究。大家列队在他面前,没人承认。“没人承认,就不解散你们!”曹铁强怒道。大家知道,曹铁强的犟劲发作了。
小瓦匠终于站了出来。“行啊,你也从被人欺负学会欺负人了?”曹铁强喝道,“全体听令,向右转,目标——宿舍,齐步——走!”人人疑惑,不知道曹铁强会如何惩罚小瓦匠。全排进入宿舍,站立炕前,等待着曹铁强的命令。
曹铁强将宿舍门开了一半,将一脸盆水颤巍巍地放在门框上。“你去开门。”曹铁强对小瓦匠说。小瓦匠一步步走去,走到门前,缓缓扭过头,眼中流露出哀求。最终,曹铁强没有让小瓦匠开门:“我们都是兵团战士,绝对不允许敌视谁!”刘迈克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热。
知青内部的矛盾化解了,又迎来了麦收的任务。在麦收誓师大会上,团长马崇汉动员报告气吞山河,由他亲自修改的四篇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稿件在广播里反复播放,终于清除了小镰刀不能战胜机械化的种种“糊涂思想”。机械收割,操纵拖拉机,成了很不体面的事情。
工程连也被拉到麦收第一线。握惯了锨、镐和大锤的手,拿起小镰刀面对无边无际的麦海,简直不知所措,半个月里连一块麦地也没啃下来。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早晨,全连队来到麦地边,谁也不想走进麦海,小瓦匠第一个瘫软地坐了下来,其他人也都纷纷瘫倒。
另外一个连队的机务连走过来说:“小镰刀也软了吧。”小瓦匠跳起来大骂:“放屁!又不是我们提出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小瓦匠想发泄,他们也想发泄,他们将小瓦匠抛向空中,落在麦堆上之后,又被抛起,恼怒的小瓦匠抓起镰刀乱砍乱劈,他们哄笑着逃走了。
“昏暗的油灯下,我们想念着爸和妈,迎着太阳出,顶着月儿归,劳累得像牛马,谁来可怜我们这些城市娃···”这支歌,当年曾在北大荒知青中传唱,后来被批判为“反动歌曲”。然而现在,所有的姑娘们都肆无忌惮地哼唱着。几个男知青搂抱着,在地上打滚,扑散了一捆捆麦子。
小瓦匠突然用镰刀往自己手上砍,边砍边发狠地嘟哝:“叫你割!叫你割!叫你割···”鲜血从小瓦匠手上涌出。“我受不了啦···”小瓦匠终于嘶哑地喊出一句,号啕大哭,像孩子一样地跺着两脚。
曹铁强倏地跳起,一把夺下小瓦匠的镰刀,立即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包扎小瓦匠的手。包扎完了,他鼻子一酸,眼泪刷地淌下来。
不久,连绵的雨季开始了,然而麦收只是开了个头。几台企图发挥作用的拖拉机一进入麦地就深陷地中,寸步难移。收割者们眼睁睁看着小麦开始发芽,金色的麦海成了绿色麦海。工程连撤了下来,休息了两天,又接到了修筑战备公路的任务。
小瓦匠和刘迈克被分在一组负责爆破,下班前最后一次爆破,却没有响。两人走近爆破点查看情况,小瓦匠冒冒失失地搬起一块埋住炮眼的石头,此时,还没有完全死灭的导火索再次燃烧起来,冒出了烟雾。“危险!”刘迈克大叫一声。
小瓦匠扔下石头,拔腿就朝洞外跑,但是被另一块石头绊倒了。小瓦匠发懵了,不立刻爬起,反而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耳朵,身子贴地不动。小瓦匠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却没有听到爆炸声,他睁开眼睛,看见刘迈克扑在炮眼上,口中咬着导火索。
小瓦匠赶紧跳起来,小心地抠出雷管,拔下了导火索。刘迈克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浑身瘫软,再也没有一点力量站起来了,头一歪一下子抵在乱石堆上。小瓦匠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才去扶起刘迈克,刘迈克说:“这件事你告诉别人,我就揍你!”
小瓦匠扶着刘迈克回到宿舍。刘迈克的双唇和半边脸肿了起来,他一言不发,沉重地仰面躺倒。小瓦匠呆立一会,立刻找来卫生员,卫生员一看情况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曹铁强走进宿舍俯身看了看刘迈克,又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小瓦匠。
小瓦匠无地自容,面对危险他成了可耻的“逃兵”,他悔恨、他自责,他放声大哭。小瓦匠猛然扑到刘迈克身上: “我一辈子不会忘是你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我要是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天打五雷轰!”刘迈克一下子紧紧搂住了小瓦匠
马崇汉其实并没有忘记刘迈克。两年前,团里曾调过刘迈克,要他当团部招待所所长。刘迈克不想离开工程连,他已经和一个老农场职工的女儿秀梅组成了工程连第一个知青家庭,也和曹铁强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会议室门口,二十几个知青跳下车,火把的光在夜的胶卷上耀映出一张张若明若暗的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那么严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们与从会议室走出来的人们对峙着,每一个人都怀着浓重的心思,都表现出强烈的情绪。
又有几路人,坐着马车、拖拉机牵引的木爬犁、卡车和二八型轮胎式拖拉机拖拽的挂斗,顺着团部大道朝这里汇聚而来。人嚷声,马嘶声,发动机的轰响声,搅乱了整个团部。团长马崇汉出现了,刚说了一句:“知青同志们···”就被知青们愤怒的咒骂声顶了回去。
政委孙国泰犹豫片刻,稳步走出了会议室,他目光深沉地望着知青们,终于开口:“孩子们···我们将成立临时小组,尽快办理每一个人的返城手续。我要给你们开欢送会,你们相信我吗?”“我们相信你,不相信团党委!”知青们喊道。孙国泰被震撼了。
此时,暴风雪开始从荒原上向团部区域猛烈袭击了。像台风在海洋上掀起巨浪一般,厚厚的积雪从荒原上掀起;大地上的树木在暴风雪中折断,在暴风雪的威力之下,一切都变得乖驯,变得怯懦。八百余名知青被震慑了,暴风雪让严寒侵袭着他们,火把也熄灭半数。
“点火堆!”几个具有号召力的嗓门大喊,有人还找来了柴油,知青们迅速分散开,围向十几堆篝火旁。大树被砍倒,劈开,投向火堆,篝火旺烈起来。为了抵抗严寒,所有人围着篝火跳动起来,舞动起来,知青们都在等待着会议的最终消息。
呕··哗啦!远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接着是门窗木框被劈砍的声音。“有人在砸机关食堂的门框和窗框。”一个男知青说道。小瓦匠立即朝机关食堂跑去,工程连的男知青都离开火堆跟了上去。“食堂是工程连盖起来的,不许破坏!”小瓦匠怒骂着和几个人厮打起来。
正打得难解难分,孙国泰来到了。“说,哪个连队的?”孙国泰大喝。“木材加工厂的。”声音低得勉强能听到。“拿去吧,烧吧,烧你们的劳动成果,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行为吧···”孙国泰厉声说道。这群人犹豫起来,悻悻而去。
办理返城手续的事情也在进行着。在孙国泰的授命下,刘迈克等十几个人组成了一支纠察队,找到团军务股长,请他为知青办理返城手续。突然,物资仓库方向,响起了急促的钟声,股长等几人立即朝物资仓库的方向跑去。
这时,刘迈克却突然发现一幢房子的窗户上有一道光亮闪过。那幢房子是团部银行,刘迈克立即警觉起来,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被无声地推开了。
刘迈克一步跨进去,大声喝问:“谁在这里?”突然,他头上猛然挨了重重一击,但是刘迈克没有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步枪枪带,他还没来得及取枪,匕首的寒光一晃,刺进了他的胸膛,接着,又刺进了他的腹部。
刘迈克缓缓地贴着墙倒了下去,然而,他心中十分清楚,他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上跨过,蹿出门去。刘迈克双手扶着墙,从地上跪了起来,拄着枪,挣扎站起,艰难地走到门外,月光下,一个人影提着一个手提包,慌张地向后山跑。
“妈的,跑不掉你!”刘迈克艰难地举枪,瞄准,射击。那人应声而倒。刘迈克走近那人身边,寻找手提包,手提包离他仅有几步远,但是他已经走不过去了。他扑到在雪地上,一寸寸爬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了手提包,“抱紧,抱紧··.”这是他对自己下的命令。
刘迈克的生命消失了。另一个生命也即将消失。还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在这个纷乱的夜晚被彻底遗忘了。暴风雪肆虐的时候,裴晓芸还站在哨位上,她的生命在暴风雪中是那么脆弱,她被完全冻僵了。她感觉不出身体仍是属于自己的。
此刻,裴晓芸想到那著名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真希望衣兜里装着哪怕仅仅是一根火柴!她知道这是幻觉,但是受幻觉的诱惑,她冻得硬梆梆的手,在衣兜外面碰了一下,衣兜里什么都没有。她苦笑了,其实没有一丝表情在她脸上,严寒“凝结”了这张脸。
突然,裴晓芸的眼睛异常明亮起来,她看到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他来哨位接她了。裴晓芸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她在呐喊:“抱紧我,我眼看就要冻僵了!我真的感觉好冷啊!”其实,她一个单音也没发出来。她的生命渐渐离她而去..
“黑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亢奋得如同野马,以疯狂的速度跑回了连队,直奔知青大宿舍。它如猛兽般,撞开男宿舍的门,发现没有人,又冲向女宿舍,还是没有人,“黑豹”失望了,焦急地摇动尾巴。突然,它发现了团部方向的火光,箭一般向团部奔去···
在数堆篝火间,在物资库救火现场,在每一处有人群的地方,“黑豹”横冲直撞,焦急地寻找着主人。终于,它发现了它的主人,立刻蹿过去咬住他的裤角,曹铁强低头看见了“黑豹”,没理睬它,随即又冲进了火海。
黑豹”又发现了小瓦匠,奔上前去。小瓦匠蹲下身,拍着它的头说:“黑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帮不上什么忙的,回去吧!”说完也冲进火海去了。
“黑豹”在火场外围来来回回奔跑着,焦急得团团转…………突然,它又朝着裴晓芸的哨位奔去,咬起裴晓芸掉落的手套返身冲回来。
这一次,“黑豹”冲到了刘迈克的家门口,它似乎也知道秀梅与裴晓芸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向秀梅求助,或许可以解救裴晓芸的困境。它不停地嘶叫,用前爪猛烈地扒门,希望秀梅快点开门,快点出来。
屋内的秀梅听到声音,刚把门打开一条缝,“黑豹”就挤了进来,口中叼着一只棉手套。秀梅立刻认出这是裴晓芸的手套,心知不好,一种不祥的预感遍布她的全身。
“黑豹”围着她转,咬住她的衣服,将她向外扯拽。秀梅慌忙穿上大衣,扎上围巾,跟着“黑豹”走出家门。她跑到马房,拉出一匹马,跨上马背,还没坐稳,就喝马朝着驼峰山飞驰而去,她内心充满了焦急,完全忘记自己还怀有身孕。
一路急奔,来到驼峰山的哨位上,秀梅跳下马,看见裴晓芸朝她伸着双手,似乎在迎接她。秀梅心中一喜,急忙冲上前去。
她几步跨到裴晓芸身边,握住了她的双手,但立刻又缩回来了,裴晓芸那只失去手套的手,像岩石一般硬!“晓芸,晓芸,裴晓芸···”她嘶声大喊,向裴晓芸扑过去,可是裴晓芸僵直地向后倒了下去,裴晓芸的眼睛还依旧眷恋地瞪视着夜空。
秀梅将裴晓芸抱上马,一路急奔,冲向团部卫生院,可是由于颠簸,由于心情激动,半途就在马鞍上流产了,马到卫生院门前,秀梅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在马鞍上晃了几晃,便滚落在地上,人事不知…………
苏醒之后,秀梅默默地流泪,为了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为了女友裴晓芸。经过再三恳请,匡富春终于同意让曹铁强和小瓦匠进入病房探视,但是告诫他们俩:“只能停留十分钟。提醒你们,不要谈那个对她很不幸的事情。”
“迈克,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多么需要他来看看我…………”秀梅问道,曹铁强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一只手说: “他,他在做着很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对你说,你别因此生他的气。”秀梅微微地笑了一下,脸色依旧苍白。
悲痛像阴云一般笼罩着这里。他们死了,一个还没有结婚,或许还没有来得及爱过;一个撇下了年轻的妻子,还有没有出世的孩子。有不少人为开发和建设北大荒献出了生命,他们将身躯埋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他们将永久地在人们心灵中引起震撼。
人们都笼罩在悲痛之中,郑亚茹突然扑在曹铁强跟前,双膝跪地,痛哭道:“会议内容是我泄漏的,混乱是我造成的,刘迈克的死是我造成的,裴晓芸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我没有指定人换她的岗·..我·.·.”
曹铁强一下子伏在桌子上,双拳狠狠地捶着桌子,一声呻吟伴着他的哭声爆发出来。“我,我为什么不早一天告诉她,我是爱她的··”这话从曹铁强破碎的心灵迸发出来。政委孙国泰这才理解知青们的痛苦远比自己预想的巨大得多。他轻轻扶住了这个痛苦的年轻人。
九点整,团部的广播喇叭传出了集合号声。各个连队,在礼堂外的广场上排好了队列。礼堂的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他们一进入礼堂,都惊诧得呆住了,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条横幅挽幛:“知识青年刘迈克、裴晓芸千古。”
政委孙国泰臂缠黑纱,肃穆地站立在舞台上。他望着大家,用洋溢着感情的目光望着大家,许久才开口说道:“兵团战士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们了!虽然你们就要离开北大荒了,我要大声对你们说,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在北大荒留下了垦荒者的足迹!”
孙国泰是那样的激动。他说:“十年之中,有不少知识青年,为北大荒献出了生命。就在昨天夜里,你们之中两位知识青年,你们的两位兵团战友··你们要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他们叫···刘迈克···裴晓芸···北大荒将永远怀念他们···”
所有的人都垂下了头,广播里传出哀乐声。曹铁强、小瓦匠和工程连的两名战士,抬着用白布罩起的战友遗体,从外面缓缓走入礼堂,走上舞台,将战友的遗体轻轻地平放在桌子上。放得那么轻,像是怕惊醒了他们的睡眠。
“大家,向烈士告别吧!”政委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失声痛哭。这些知识青年,在近几年,为了领袖,为了敬爱的周总理,为了朱委员长,为了许多老一辈革命家的逝世痛哭过。今天,为了两个知识青年,为了两位战友,他们又一次痛哭了……
数百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没有戴黑纱,没有戴白花,连一只花圈也没有,从礼堂出发,沿着团部大道,缓慢地走向驼峰山。这里没有哀乐,这里也不再有哭声,因为那深沉的痛苦,已经深深地刻在这些知识青年的内心深处。
镐头刨开了冰冻得铁一般硬的土层,北大荒的土,掩埋了两个知识青年。北大荒的土地上,又堆起了,也留下了两个知识青年的新坟。排枪响了三次,这是工程连战士们遵照连长曹铁强的话,做出的安葬仪式。枪声在驼峰山之间回荡,长久不断。
政委孙国泰回到团部,刚走进办公室,军务股长也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摞档案。军务股长说:“政委,这是三十九份档案,他们从我手中领走,又交到我的手中。”见政委没明白他的话,又说:“这三十九名知青表示要留在北大荒。”
孙国泰双手接过这三十九份档案袋,像双手接过一锭世界上最大的金块,觉得此刻无论有一杆什么样的秤,都无法称出这三十九份档案袋的宝贵重量。他,落泪了。他说:“不是三十九名,是四十一名,是四十一名知识青年,留在了北大荒的这一片土地上。”
小瓦匠的弟弟找到哥哥,问他何时回城。曹铁强将他弟弟拉在一边说:“我养父的病情很严重,麻烦你回城后先赶到医院告诉他老人家,请求他千万要坚持住,我很快会回到他老人家身边。”“需要我告诉他,你决定留在北大荒吗?”小瓦匠弟弟问道。曹铁强摇了摇头:“让我自己告诉他吧!”
曹铁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返城的知识青年,他不停地挥手,也送走了转业的马崇汉和另有任命的孙国泰。郑亚茹也最终决定返城。她临上车前,装了一牙缸雪,很快,这雪就化成了水。郑亚茹在内心想到:难道我连一捧雪也不能带走吗?她轻轻地将雪水倒出车窗外。
北大荒终于又回归平静,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新鲜的积雪覆盖,大地终于会回归到白茫茫一片,那些曾经的知青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他们在北大荒的经历,这是留在他们内心的烙印。驼峰山上,又传来一声苍凉的狗吠,这是“黑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