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永:《人民公社拾记》连载24

张哥文化 2024-08-10 09:24:34

编者按:《人民公社拾记》是故乡山东省临朐县傅光永同志精心创作的乡土文学精品。傅光永同志在临朐县长期担任县和乡镇(人民公社)领导工作,亲自参与并实践了人民公社时期的生产、建设工作,曾经担任亚洲第一浆砌石连拱大坝---九山淌水崖水库工程的总指挥,任职农村工作数十年。作者怀着对临朐人民和临朐土地的热爱,以精致、鲜活、朴实的文字,记述了人民公社体制下的临朐农村的真实生活、乡土风情和百姓故事,这是具有我故乡特色的临朐故事,是记录和再现故乡临朐县人民公社生产、生活和艰苦奋斗的开山之作,也是全国同领域、同题材的上乘之作,是一部记录以临朐人民为代表的山东人民在齐鲁大地上社会主义初期建设的《创业史》。

为让更多的人了解那个时代临朐人的思想感情、生产生活、民俗风情,以及老一辈临朐人艰苦奋斗的创业故事,激励临朐人在党的坚强领导下,弘扬沂蒙精神和淌水崖精神,传承优良传统,以蓬勃昂扬的姿态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开拓进取,砥砺奋进,征得作者同意,从今天开始,特以连载的形式把《人民公社拾记》奉献给大家。

《人民公社拾记》连载之24

大 右 派 · 酒 香

傅光永

几年后,大老柳得以平反,担任了公社党委第一副书记,当年主持党员大会的那位副书记往后退了一位,由原来的三把手变成了四把手。柳副书记上任第一次大会讲话,这位副书记主持,主持词变了:“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柳书记作重要讲话!”“副”字给省去了。这是后话。

酒 香

大老柳身处逆境,生活得很累,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大老柳有自己“苦中作乐,自行其乐”的智慧,这是人生的本能,也是他能够健康长寿的原因所在。1975年,周家庄大队修黄连峪水库,设计人是“大右派”王焕平(淌水崖水库主设计人之一),工程铺工伊始,支部书记葛永福报请公社领导同意,邀请大老柳到工地帮助组织施工,大老柳欣然赴任。在黄连峪水库工作的时间并不长,轻松快乐的记忆却是一长串。

当年葛永福请“大右派”老柳坐阵黄连峪水库时开了个玩笑:“你是大右派,负责帮我组织施工;王焕平也是大右派,负责给我把技术关;我是左撇子,我们仨正好左右成双。我们携起手来大干他三年,把水库修起来,把水电站建起来,让山村亮起来。”说这话时,老葛踌躇满志,在他心里,电灯已经亮起来了。老葛人憨厚,干事执着,待人真诚,两个“大右派”也乐于和他搭档。

两个“大右派”就住在黄连峪水库工地的“指挥部”。这下子可好了,老葛每晚都在“指挥部”磨蹭到半夜,有时看护林场的老头套住野兔就送“指挥部”,兔肉煮了佐酒,兔子皮每张卖五毛钱,搭上五六斤地瓜干能兑换二斤散白酒。

瓜干由老葛从家里拿,一次装一黄书包就足够。老葛有个随身带着的黄书包,上面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是老葛的两大随身宝贝之一(另一宝贝是一把大铁镐)。早上从家里出来塞几个干煎饼,这就是中午和晚上的口粮;有时塞满一书包地瓜干,交给大队代销店,到了晚上必定来打散酒。每年的秋天,老葛家都切晒一千多斤地瓜干,被老葛用黄书包背走一半以上。有了酒,三个人脸上就放光,有时三个人还行酒令,三根火柴杆轮着猜,谁输了谁喝酒,谁也愿意多输。

老柳是一个肯动脑子的人,工作上常想出“驴打滚”之类的点子,生活上也常琢磨出一些花样。往常,人们抓到野兔,无一例外,大块兔肉加萝卜块炖着吃,老柳发明了一套新做法:扒去兔皮,搓洗干净,把整只兔子放菜墩上剁,一会用斧刃剁,一会翻过来用斧踵砸,连骨带肉剁成肉泥,来个清水汆丸子。萝卜块变成萝卜丝,加少许姜末、葱末、芫荽末,吃起来清香劲道。一把汤勺,舀起一颗丸子,顺带半勺汤,送进嘴里,十分鲜美。一盅酒下肚,放下盅子摸勺子。此情此景,有多么惬意,诸位看官一定能想象的到。

村里还住着一位功臣人物,叫刘玉阶,是电影《渡江侦察记》中侦察连长的原型之一,当时正离休居家,也是一位热心集体事业的人。刘老经常包着炒酥的蚂蚱、蝎子或花生米来慰劳两个右派,当然也惠及老葛。两个右派都曾跟我说过,待在黄连峪的那段日子过得好轻松。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大右派”和我搭档修淌水崖水库,我对他们俩也尊敬有加,可惜没有野兔肉伺候,想喝酒得自己掏钱买。

当年,我兼任公社农业基本建设专业队党总支书记,经常到一些村队的水利工程现场,去的最多,也是最想去的地方当属黄连峪水库,而且一去就是一天,上午去了,得吃了午饭返回,下午去了就吃了晚饭再回,有时干脆在工地住一晚上。为什么?说来不怕各位看官笑话,谈工作当然是主要的,潜意识里还有一份动机,借机分享老葛他们工作之余的乐呵。到了晚上,少不了一场简单、经济、实惠的酒局。老侦察连长总是不请自到,自然少不了带一两样下酒菜;大老柳以东道主自居,毫不保留地拿出自己的全部珍藏——薄荷、山葱咸菜,腌小螃蟹、小虾,一碗山珍,一碗海味。老柳的“山珍海味”很别致。薄荷是初春刚冒芽时采下的,七八公分长的嫩茎上带三五片嫩叶,洗干净了,晾干表面水分,用粗盐揉搓三四遍,放坛子里密封发酵,半月以后开坛,吃起来清凉爽口,透着浓浓的薄荷香味。山葱咸菜要的是青脆的口感,把山葱切碎(不是剁碎),以盐和酱油拌和,辣中伴着青香。至于腌小螃蟹小虾,工艺略微复杂,选指甲盖大小的小蟹,和小虾一起放盆里,让其反复吸水吐水,经过一晚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净了进行腌制。佐料多样,花椒、八角、姜片、葱段、蒜瓣一应俱全,一层佐料一层虾蟹,洒一层盐,密封贮放,半月以后就可以上桌佐酒了。

我到了,就多了一个喝酒的,老葛担心手头上的酒不够喝,就派人下山到代销店赊酒,攒几天算总账。

有时赊酒次数多了,钱不凑手,老葛就用地瓜干顶。本来三斤地瓜干贴两毛七分钱换一斤酒,变成了七斤地瓜干换一斤酒,黄书包装不下就用麻袋背,不占集体一分钱的便宜,公私分明。

喝起酒来有意思得很,老侦察连长端坐上位,不喝酒,不动筷子,看戏一般,眼睛盯着行酒令的动作转,有时扮演裁判的角色,遇到争执就发话:“别抓破手面子。另来,另来。”自然,大家会把我推到上位,挨老侦察连长坐。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也懂得如果拿自己当个人物就不值钱了,就一再起身让座,让来让去还是那个上位,也只好谦虚不如从命了。

酒令开始,两个右派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平常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话也多了。先集体同饮三盅,然后开始猜火柴棒,猜几轮,火柴头就湿了,换黄草棍,大老柳早就准备好了。那时我就知道大老柳是读过《易经》的,他称黄草棍为“蓍草”,“蓍草”乃古时两大占卜工具(蓍草、龟甲)之一,龟甲不好求,“蓍草”满山长,听老柳掂着草棍称“蓍草”,当时我不明其意,还认为是黄草的学名呢。“蓍草”用时间长了就变得光滑坚硬,很顺手。

猜火柴棒或“蓍草”棒的规矩随便定,喝慢酒就实行一对仨,猜对了的喝,其余三个人不喝,要喝快酒就反之,猜对了的不喝,其余三人都喝。我们是晚上喝酒消磨时间,多实行前者。谁输了,不用他人提醒,端起酒盅,头略上扬,张开嘴,倒进去,哈一声,把一腔惬意哈出来,然后夹一口菜。大多都不用筷子,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一拢,把下酒菜送嘴里。嘴里嚼着菜,两手开始忙活,把持着几根蓍草棍放背后捻来捻去,筹划着下一轮的输赢。酒,香呵!菜,香呵!气氛,浓烈呵!

开宴的时间不看钟表,天黑了,工地上没人了开始喝;罢宴的时间也不看表,十点钟左右才结束。无论是谁,有了这样的经历都不会淡忘的。

秋后的一天,我又来到了工地。大老柳笑哈哈地迎接我,把我的自行车接过去放好,说:“领导哇,您的鼻子真够长的。”原来,他们晚上的下酒菜是野兔肉炖萝卜块,兔肉切好洗干净了,只等收工后下锅了。自然,我们几个人又喝上了,照旧是三斤地瓜干换一斤的“临朐串香”白酒。我从自行车架兜里取出顺路买的两瓶原棒串香白酒放桌上,这就不算白吃白喝赚便宜了,两瓶酒花了我两天的工资。大家大快朵颐,酒也喝得放肆,向来喝酒小心谨慎的大老柳竟有了酒意,舌头长了,话多了。喝了七八分醉的时候,偏偏又输了一局,说什么也不肯再喝。同是右派的大老王也喝多了,不依不饶:

“摆什么臭架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部长?呵?呸!和我一样,大右派一个!”

听了此言,大老柳的酒醒了一半,端着酒盅,嘴角蠕动着,不喝酒,也不说话,舌头一个劲地舔着掉了门牙的牙龈抻脖子。

老葛酒量大,酒劲还没上来,脑子还清醒,忙打圆场:

“老王的话不对,当右派的哪个是自己找右派帽子戴的?打右派的那当口,如果我老葛也在机关上混,保准右派帽子比二位戴得早。在我眼里,这屋里没右派,都是修水库干正事的。来,我陪一盅!”“吱”一声,酒进了肚子。

当年,我毕竟年轻,阅历浅,搜尽了脑子里所有的词,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打破尴尬场面。不过,不用担心,几分钟之后,新一轮酒令开始了,不把老葛的酒瓶喝个底朝天就不叫喝酒。

喝酒就有喝酒的故事,右派喝酒就有右派喝酒的故事。冬天的一个晚上,还是我们四个人喝酒,老侦察连长观战。屋里生了炉子,热气、酒气都快把个矮小的土房子撑破了,外边却是北风呼啸,里外两重天。酒喝到尾声,大老王去院子里小解,靠着一棵小树把尿喷得很高很远,嘴里还时时发出一泄淋漓的快感声。撒完尿,竟用裤腰带把自己和小树捆在了一起。

话分两头说,在屋里的大老柳沉不住气了,嘟嚷着说,这淄博客(王是淄博市周村区人)醉醺醺的,头重脚轻,别让狼给叼去了,这狼窝沟里就是不缺狼,近几天常听见一只母狼叫,说不定就是奔着这淄博客叫的。

凭狼的叫声就能分辨出公母来,本事!

大老柳说出嘴的是臭话,实际上是担心大老王黑灯瞎火地摔跟头。说着,出门找人,正看到大老王围着小树转,一边挣扎一边叫:

“拽着我干什么?说不喝就不喝了。谁和你一个臭右派喝酒!”

大老柳看到这一幕,不禁大笑,先前的酒意也全跑光了。

“哎哟,老王呀,抱着小树亲嘴呐!这可是棵刺槐树,扎哪里哪里愀凄(刺疼)。”说着,帮大老王解开腰带,系了裤子,半推半拽把他弄进了屋子,嘴里还不依不饶:

“你以为你是谁?呵?还真以为你是大学生呀?呵?呸!和我一样,大右派一个!”大老王没再入座,躺床上打起了呼噜。

大老王腰带捆树的事发生之后,常遭大老柳调侃,不经意的情况下还把故事讲给工地上的人听,这让大老王很没面子。大老王也不甘被羞辱,来了个以牙还牙,到处讲大老柳醉倒大肥猪的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中秋节这一天,生产队里分羊肉,一家一盆全羊汤,老葛多要了一份,请两个大右派到家里过节,自然又是一场大酒。大老柳一直喝到想吐酒,不得不起身如厕。老葛家和所有社员家一样,猪圈就是厕所,厕所就是猪圈,庄户人家上厕所都叫上栏。

也该着大老柳要摔倒,栏里的大肥猪似乎闻到了主人家的羊肉味,一直守在栏门口,一个劲地耸鼻子,一个劲地叫,期间拉了一大摊屎,大老柳一进栏门就踩了上去,顺势倒下。胃里“孙悟空大闹天宫”,张嘴就大口大口地吐起来,一头大肥猪来了好运,一顿从没有过的丰盛大餐从天而降。大老柳仰躺着吐,大肥猪低着头舔,还发出阵阵快活满足的哼哼声。舔完了地上的秽物还不过瘾,用舌头反复舔大老柳的腭下和嘴角。大老柳以为又是大老王取闹,两手撑着猪头嘟囔:

“说不喝,就不喝了!谁踹(硬劝)也不喝了!”

这一幕让大老王看了个清清楚楚。

把大老柳扶到屋里后,栏圈里的猪也醉倒了,半宿没听到哼哼声。

大老王有了取笑大老柳的本钱,公社院里说过,工地上讲过:“大老柳八月十五醉酒,吐了一猪圈,醉倒了大肥猪,按着大肥猪亲嘴。”

说吧,闹吧,说过了,闹过了,心理的憋屈就暂时消融了。暂时的,也好。

黄连峪成了两个大右派的世外桃园,白天,在工地上一身汗,一身泥,晚上喝酒,品酒香,找乐呵,时间长了竟喝出了经典。

有一次,老葛着人去大队代销店赊酒,正巧酒没了,营业员深知老葛的为人,赊不到酒老葛会很没面子。眉头一皱,有办法了,家里还存着两盐水瓶子散酒,足有三斤之多,是相邻的沂水县辉泉村的亲戚送的。营业员让来人跟着去家里取酒。

酒到了,用热水烫过,开喝。老王张大嘴,一口倒进一盅,举着酒盅不放下,低头想了片刻,吧嗒吧嗒嘴,道:“这酒味道不正。”

“嗯?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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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次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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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傅光永,山东省临朐县九山镇褚庄村人,曾任九山公社党委常委兼淌水崖水库工程指挥部总指挥,沂山乡、五井镇党委书记,县外经贸委主任、临朐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县政府党组成员,退休后任县关工委副主任,著有作品《人民公社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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