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爸爸没有对我笑过。
他的眉眼,冷漠疏离;他的神情,从来严肃。
每次都是我拉着妈妈的手,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没想到有一天,会是爸爸抱着我痛哭流涕,却再也追不上妈妈的脚步。
1
“先生,您晚上回来吃饭吗?”
女佣问爸爸,爸爸摇了摇头。
妈妈拉着我的手站在门口,看着司机接走爸爸。
爸爸说,他要去出差,两个星期不回来。
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因为我害怕爸爸。
他从来不对我笑,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罕见的几次交谈,也是直呼我的大名,开口就是教育训诫的话。
我喜欢爸爸不在家。
这样我和妈妈就可以把饭端到茶几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
我笑着抬头看妈妈,却发现妈妈不开心。
我摇了摇妈妈的手。
妈妈蹲下来,吻了吻我的脸颊:“音音,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妈妈,只要你在,我就是最幸福的。”
2
当天晚上,爸爸回来得突然。
是什么事情让他连出差都放下了?
幼儿园好几次的亲子活动,他都去出差,从来没耽误过工作。
我抬头,看到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另一只手臂被一个白裙子妇女挽着。
看到我和妈妈在茶几上吃着快餐。
他发火了。
“钟允夏,我说过多少次家里不可以出现这些垃圾食品!”
“你还给陆音吃,有你这样做妈妈的吗?”
“吃饭就应该在餐桌上规规矩矩的,又是看电视又是说话,你看你给孩子养出了什么坏毛病!”
“看看这副样子,哪里配做我陆家的媳妇!”
我和妈妈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
女佣忙着处理茶几上的狼藉。
爸爸怀里的小姑娘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叔叔不要生气,对身体不好。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爸爸温柔地冲她笑了一下,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见。
3
爸爸抱着小姑娘走过来,路过妈妈,我闻到一股很重的女士香水味。
妈妈扯了一下爸爸的袖子:“她是谁?”
爸爸说:“你和陆音上楼反思,不用管她们是谁。”
白裙子也从我身边路过,我便知道,爸爸身上的香水味,来自这个女人。
妈妈怔了一秒,带着我出门了。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爸爸的表情一定很差。
妈妈不开心了就带我回姥爷家住几天。
姥姥在我出生前就患胃癌去世了,姥爷是一个人独住。
天黑了,姥爷却没有把屋外的花盆搬回家,真奇怪。
妈妈敲了很久的门,姥爷都没应。
她焦急地摸钥匙,没摸到。
她没带。
小木屋没装防盗窗,我妈妈从姥爷的卧室窗户翻进去。
走到客厅,姥爷就躺在客厅的地上。
手边是散落的药丸。
4
葬礼上,妈妈给爸爸打电话,打了很多个,爸爸才接。
“我出差,没空。”
“我爸去世了。”
爸爸应该是听到了,然后电话就被他挂断了。
姥爷的葬礼是妈妈独自操办的。
火葬的时候,她哭得几乎晕厥,我小小的肩膀却没法给她依靠。
只是在知道姥爷被推进去就会化成灰之后,我也恐惧地哭起来。
姥爷的遗像被挂在小木屋,和姥姥挂在一起。
去给姥爷销户的时候,妈妈再次绷不住地在众人面前哭了起来。
爸爸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回来的。
他很高,肩膀很宽,我以为妈妈会靠上去。
但妈妈什么也没做,只问:“工作顺利吗?”
爸爸没说话,转身走了。
5
我怕黑,所以不敢一个人睡。
妈妈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陪着我,让我对夜晚也怀了一份神秘的温柔。
可在妈妈最需要肩膀依靠的时候,爸爸却不在身边。
要爸爸有什么用。
我和妈妈在小木屋住了几天。
爸爸出差回来,让人“请”了我们回去。
妈妈带上了姥爷生前做的鲜花饼和泡菜。
白裙子妇女叫晁清,她的女儿叫路茵茵,比我小一岁。
她们住在我家了,就住在一楼的客房。
妈妈把鲜花饼和泡菜放在玄关处,先拿着行李箱上楼了。
我下楼的时候,却发现路茵茵正拿着鲜花饼要吃,爸爸阻止了她,拿过鲜花饼看了看了两眼,嫌弃地扔进了垃圾桶。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一把推倒了路茵茵。
“谁准你动我妈妈的东西!”
路茵茵跌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6
爸爸发作了。
“陆音,你的家教呢?谁准你动手的!”
我对他的害怕,是与生俱来的,此时还不能抗拒。
我不敢直视他,只是固执的盯着哭泣的路茵茵。
“把妹妹扶起来,道歉!”
我才不愿意。
“不愿意就滚去外面跪着!”
他才不配罚我。
眼看着妈妈就要到眼前,我赶紧捞起垃圾桶里的鲜花饼,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
妈妈,姥爷做的鲜花饼没有浪费,我全吃了,你别难过。
爸爸很震惊:“谁少你一口吃的了吗?陆音,你丢不丢人!”
7
我被妈妈搂在怀里。
爸爸也抱起了路茵茵:“茵茵乖,你去找妈妈,想吃鲜花饼的话,叔叔会给你买更好的。”
路茵茵噔噔跑走了。
妈妈低着头掉金豆。
“陆朝明,音音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你看看她都干出什么事来了。”
爸爸皱着眉训斥,拨通了一则电话,是让他的属下去买鲜花饼。
“正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所以不能没规矩,如果你再教不好她,我不介意请别人来教。”
妈妈极轻地叹了口气:“陆朝明,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
未尽之言,埋没在爸爸无情远去的背影里。
8
我的玩具房被路茵茵涉足了。
她举着我的棉花娃娃,穿着我的公主裙,欢快地唱歌。
我跟她又起了争执,最后还是她躺在地上哇哇哭。
爸爸从书房赶来,姓晁的也来了。
“陆音,你又对妹妹动手。”
晁清抱起哭泣的女儿:“哎呀没事,茵茵打小被我养娇了,一点点小伤小疼就哭,其实没什么大事的。”
爸爸蹲过去:“受伤了吗?叔叔看看。”
路茵茵很顺手地搂上了爸爸的脖子。
他们走了,我以为爸爸不会惩罚我了,毕竟是路茵茵鸠占鹊巢在先。
只是,自我记事以来,爸爸是没抱过我的。
我的惩罚回来时,我正坐在一片狼藉里,把我的娃娃们摆回原处。
爸爸提溜着我的后领,把我拎了出去。
我还记得路茵茵是被他抱出去的。
9
他让我跪搓衣板。
我不跪。
他踢了我的膝盖窝,我猛地跪倒在搓衣板上。
“啊——”我痛的发出叫声。
好疼,疼得我眼睛都红了。
妈妈却还没出现保护我。
膝盖不疼了,我就站起来,不愿意跪,也不承认错误。
他就再把我踢跪下。
他的拖鞋其实质地很软,但落在我的膝弯,却是实打实地疼。
妈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她说,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有两个天使一直保护他,这两个天使就是爸爸和妈妈。
跪在搓衣板上两个小时,让我肯定了一件事,我只有一个天使。
而这个天使,却也不能每次都及时出现保护我。
10
我哭的哽咽,他终于放过我了。
他把我抱起来。
我向往过很多次的怀抱,原来是这样冰凉。
我害怕地直哆嗦,打着哭嗝,鼻涕眼泪落在他身上,我恐惧地抹去它们的痕迹。
畏畏缩缩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停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拍拍我的后背,我怕的连哭声都止住了。
他坐在沙发上,递给我一块不知道哪里来的鲜花饼。
我接过,不敢不吃。
至于吃到嘴里是什么味道,我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苦涩的。
11
当天晚上,我走近餐桌,腿还在跛。
我的玩具屋从此成了路茵茵的天下。
爸爸说:“虽然体罚是狠了点,但她也确实懂得分享了。”
我埋头吃饭。
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吗?
他在饭桌上搞什么呢。
晁清叫我:“陆小姐,你的手怎么在抖?”
惩罚后遗症。
晚上爸爸叫我去书房。
我没去。
女佣来量过我的体温之后,爸爸就没勉强我。
我发烧了。
第一次没有妈妈在的生病。
我难受极了。
爸爸还时不时来恐吓。
我睡着了总是做噩梦,醒来时总是满脸的泪。
12
“妈妈呢?”
我拉着女佣的手,委屈地问。
女佣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宝贝,你乖乖睡觉,睡醒了妈妈就回来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陆朝明进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我求助地看着他:“爸……爸……妈妈呢?”
陆朝明说:“妈妈不听话,爸爸会找到他的。”
我咬着下唇,支支吾吾地问:“你惩罚妈妈了吗?”
“你不要像对我一样对妈妈。”
“我好难过。”
陆朝明的眼眶似乎也有些红,他说:“都是妈妈的错,她居然连孩子都不顾了。”
妈妈才不会不顾我,妈妈你到底去哪里了?
13
我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只是某天醒来时,恍惚听见妈妈的声音。
我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就往外跑。
正瞧见陆朝明扇了妈妈一耳光,他没留情,妈妈被扇倒在地。
我焦急地跑过去,一不小心滚下了楼梯。
顾不得身上的疼,我去扶妈妈。
妈妈流鼻血了。
半张脸都肿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陆朝明,我知道自己肯定满眼的恨,藏不住了。
陆朝明看了看我和妈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陪妈妈去医院了。
我对妈妈说:“我恨陆朝明。”
妈妈说:“他是你爸爸,他不会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