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政治始终纠缠于朋党之争,东汉的党锢之祸,唐的牛李党争,北宋的元祐党籍,南宋的伪学逆党等。
然而不少人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东林与浙党的党争漩涡。那些进士出身的文人,初涉政坛,对政坛中党争陷阱的险恶估计不足,稍不留神就卷了进去,而成为党争的牺牲品。郑振先、郑鄤父子的悲剧就在于此。
就他们本人而言,身受儒家正统教育,一身正气进入政坛,看不惯上层官僚的不正之风,口无遮拦地品评人物,非议朝政,结果受到当权者以党争为借口的整肃,家破人亡,实在是很不公正的。
一身正气的父亲郑氏父子所代表的郑氏家族,出于元明两代受到朝廷旌表的金华府浦江县“义门郑氏”。朝廷旌表“义门郑氏”的用意在于,提倡以肃睦治家的“孝义之门”,家庭中凛如公府,从而达到家国一体的社会理想境界。“义门郑氏”其中的一支从浦江县迁往常州府武进县,成为郑振先、郑鄤父子家族。
后人在谈到郑振先、郑鄤的籍贯时,都说他们是常州武进人,而不知其祖籍是金华浦江,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义门郑氏”遵循儒家传统伦理道德,制订严格的家规《郑氏规范》,要求族人以孝义为民,以清正为官,郑振先郑鄤父子在家训的熏陶下,以这种道德规范待人处世,进入官场亦复如此,与上下左右显得格格不入。
郑振先,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进士及第,先后在工部营缮司、兵部武选司、礼部仪制司任职。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四月,上了一本措辞严厉的奏疏《直发古今第一权奸疏》,矛头直指掌握朝廷大权的内阁大学士朱赓、李廷机。
郑振先
沈一贯下台后,朱赓、李廷机推行没有沈一贯的沈一贯路线,被正直人士戏称为“衣钵相传”,纷起抨击,锋芒最为尖锐的就数礼部仪制司主事郑振先。
他把朱赓、李廷机斥责为“古今第一权奸”,比以往历史上的奸相更为阴险更善于掩饰:“以避权而擅权,以擅权为无权,屈曲迁互,层层幽秘,朝野疑而不可知,知而不可言”,“此自沈一贯开从来奸相未有之窍,至于今日愈出愈奇,所以林甫辈犹拙也”。他把政坛最高层的不良传统,称之为“灯灯相续”,“薪薪无穷”。
朱赓对于郑振先指责他十二大罪非常不服,上疏辩解:“振先数臣十二大罪,不言第一庸臣,而言第一权奸,似非实录,俱不敢承”,口气很不理直气壮。
然而万历皇帝还是为他撑腰,谴责郑振先:“捏无影之事,污蔑辅臣,倾害忠良,以自固位荣身”,下旨将郑振先降三级调极边方,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当权者又借“辛亥京察”之机,把郑振先革职,使这位颇有政治抱负的官员无所事事地在家乡闲居至死。
为朋友仗义执言的郑鄤郑振先上疏弹劾内阁大臣,本是官场寻常事,却被好事之徒与党争挂起钩来,使事情趋于复杂化——虚拟为东林向浙党的进攻。
把柄是似是而非的其中之一就是,郑振先的儿子郑鄤在天启年间被王绍徽列入黑名单《东林点将录》中,这份黑名单是王绍徽秉承魏忠贤的旨意为打击异己而炮制的,他仿照水浒一百零八将的名号,点了东林一百零八将,加给郑鄤的帽子是“地异星白面郎君翰林院庶吉士郑鄤”。
他们的逻辑是,既然儿子是东林分子,那么父亲必然也是东林分子。
天启二年(1622年),郑振先之子郑鄤进士及第,同科状元则是他的好友文震孟。这两位少年才子初登政坛,立即展示出锋芒毕露的风采。
当年十月,翰林院修撰文震孟以少年新进的锐气,呈进《勤政讲学疏》,批评天启皇帝不“勤政”,上朝有如应付官样文章,“第如傀儡登场,了无生意”;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日前朝廷颁布禁止讲学的文告,实际上企图重演南宋当权者诬陷朱熹“伪学逆党”的一幕,“置道学以逐名贤,有甚伪学之禁”。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话表面上似乎在批评皇帝,实际上是在抨击魏忠贤擅权。当时的司礼监太监魏忠贤,利用天启皇帝醉心于泥水木匠等雕虫小技而不理朝政之机,专擅朝政,每当上朝之时,魏忠贤站在皇帝身后,颇有僭越嫌疑地接受大臣对皇帝的跪拜,而且对皇帝耳提面命,天启皇帝鹦鹉学舌般回答大臣的请示。因此文震孟要说皇帝上朝“第如傀儡登场,了无生意”。魏忠贤当然不能容忍有人对他的擅权有所非议,抓住文震孟奏疏中“第如傀儡登场”一句,在皇帝面前挑唆:“文状元疏中以偶人比万岁。”激起皇帝的不满情绪,终于导致文震孟的罢官。这种处理方式过于简单粗暴,而且明显出于魏忠贤之手,舆论哗然。
与文震孟同科的翰林院庶吉士郑鄤仗义执言,呈进《谏留中疏》,从大臣奏疏屡屡留中不发谈起,抨击魏忠贤的擅权。他说,大臣的奏疏不经皇上御览而留中,“必有伏戎援奥之奸”,这“壅遏不通”为奸臣提供了“窃弄之机”。
叶向高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郑鄤以“党护同乡”罪遭到降职处分,从中央放逐外地,郑鄤拒绝赴外任,愤然回归故乡常州武进。当时的内阁首辅叶向高极力挽回,向皇帝上疏为文震孟与郑鄤开脱,说这是“书生泥古之过”,郑鄤这位三吴名士,与文震孟同时罢去,非常可惜。但是这上疏已经于事无补了。
郑鄤的罪行崇祯元年(1628年),崇祯皇帝大刀阔斧地清查阉党逆案,昔日遭魏忠贤迫害的官员纷纷起用,郑鄤也以翰林院庶吉士原官赴京履任。不久,因父亲郑振先病故,辞官回乡丁忧守制,继而母亲吴太夫人病故,继续丁忧守制,直到崇祯八年(1635年)才重回官场。
郑鄤退居林下之时,内阁中周延儒与温体仁互相倾轧,引起言官非议,郑鄤在公开场合倡言:周决不可用,而温实可大用,言官不应当各打五十大板。与郑鄤同出于前阁臣钱龙锡门下的钱士升对这种说法十分欣赏,为讨好温体仁,极力向温体仁推荐郑鄤。
当时,文震孟已经进入内阁,处处受到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排挤,因此他劝郑鄤不要来京。郑鄤以为有阁臣钱士升推荐,内阁首辅温体仁提携,仕途一定有如坦途,欣欣然赴京履任。殊不知他的族舅前任阁臣吴宗达早已在温体仁面前百般诋毁,使温体仁心存芥蒂,他的仕途凶多吉少。
据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四编卷九“郑谦止始末”记载,郑鄤初次拜谒温体仁时,两人之间的一场交谈,已经伏下郑鄤日后悲剧性下场的伏笔:温体仁试探性地提问:“南方清议如何?”郑鄤毫无戒备地回答:“人云国家需才,而庙堂未见用才。”温体仁说:“非不用才,天下无才可用。”郑鄤说:“用人则才出,不用则才伏。方今防边荡寇最急,能如萧相国之识韩淮阴,宗留守之识岳忠武,何患不能成功?”
温体仁
对于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温体仁极为反感,表面上致谢,暗中却在盘算:“彼锋芒如刃,必纠弹我,动摇我相位”,一定得设法剪除。
适逢此时温体仁先后排挤了阁僚何吾驺、文震孟,京都舆论哄然不平,一向敢于直谏又不甘寂寞的郑鄤也发表了愤激言论,非议温体仁。温体仁获悉后,决定上疏纠弹郑鄤,并借题发挥整一下他的好友文震孟、黄道周。
据陆世仪《复社纪略》及文秉《烈皇小识》记载,崇祯八年(1635年)十一月,温体仁决计黜除郑鄤,花钱从吴宗达处购得道听途说的揭发材料——骇人听闻的所谓“杖母蒸妻”的不实之词,写成纠弹郑鄤的奏疏。然后拿了这份奏稿去找曾经向他推荐郑鄤的钱士升,对他说:“今为郑某事具疏,当与老先生同题。”钱士升欣然答应,等到看完疏文,才知道里面写的是郑鄤“杖母蒸妻”的事情,立即面红耳赤,双腿颤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温体仁冷笑道:“固知老先生不愿题也。”遂单独具名呈送皇上。
当时皇帝正以孝悌风励天下,得知内阁首辅控告郑鄤如此不孝不悌,勃然震怒,下令将他逮入刑部狱中严加审讯。
刑部尚书冯英初审后,向皇上报告:“郑鄤假箕仙幻术,蛊惑伊父郑振先无端披剃,又假箕仙批词,迫其父以杖母。”并未直指郑鄤杖母,又称郑鄤颇有才名,语气较为客观。温体仁以为这是回护郑鄤,借故把冯英革职,转手把此案移交给锦衣卫镇抚司审理。锦衣卫都督同知吴孟明也感到温体仁的控告缺乏证据,案犯受到冤屈,一直未予了结。
明明证据不足,崇祯帝为何还要凌迟郑鄤?崇祯十年(1637年)六月,温体仁罢官而去,此案仍然悬而未决。次年夏天,京师酷旱,皇帝要各衙门从救灾着眼陈弊政宣冤抑。吴孟明便把此案作为“冤抑”上报,希望释放郑鄤,以昭天和。“淹至三年,京师夏旱,谕各衙门陈弊政,宣冤抑,吴孟明奏曰:‘臣衙门冤抑,自有法司平允,非所敢与闻。但有幽禁三年,无人为之雪理如郑鄤者,或当释放,以召天和者也。’疏入,则蒙极严之旨,谓杖母逆伦,干宪非轻,如果无辜,何无人为之申理,着常州府人在京者从公回话。时台中三人,刘光斗、刘呈瑞、王章正在忧虞,而光斗内艰之信至,适有武进落魄生员许曦,与管绍宁同入泮,无聊至京,会际考武英殿中书,管因取许,每月支俸米一石,一无事事,犹未题授实职,非官而似官之流也。主计者代为草疏,实其杖母,再指奸媳、奸妹以佐之。其疏先一日奏进,于刘则曰:‘臣本世家子,父母课读,寸晷为惜,自六岁从师,至二十岁联捷,从未敢一刻擅出书馆,郑鄤之事,窗外无闻也。’王则曰:‘臣本农家子,离城百里,郑鄤之事,系宦室闺门,草野耳目,实未闻见。’两疏后一日封上,预属政府,于许疏法司严讯,刘、王则曰已有了旨也。初审覆疏,以事属影响,言出谤忌,革职太轻、遣戍太重,惟候圣裁。旨以刑杖未加,不得实情指驳。继则严苛索详,因破情面,衡律例逆伦罪款,法无轻贳矣。旨意尚以亲属未经面质,议拟犹然疏纵,狱案未定,湔夺降罚,且次第于西曹。”
朱由检
崇祯皇帝在证据明显不足的情况下,作出了令人震惊的“圣裁”:将郑鄤凌迟处死!当时舆论认为,温体仁虽然已经罢官而去,皇帝却遂了他置郑鄤于死地而后快的心愿。“至十一年八月初六日,凡案中之男妇老幼听勘于公庭。韩媳之祖,以望八之年,匍匐严刑之侧,询其奸媳,但云一凭法堂明断,余皆不敢出诬枉二字,大辟竟成矣。韩翁甫出,殒绝舆尸矣。”无怪乎民间有所谓“崇祯皇帝遭瘟了”的谚语,以瘟与温谐音,暗指崇祯皇帝遭温体仁蒙骗而不自知的情况。
麻木的社会这一事件再次证明崇祯皇帝“遭瘟”之深。
崇祯十一年(1638年)八月二十六日黎明,“脔割之旨乃下,外拟原不至是。许曦是早来,促同往西市,俗所云甘石桥下四牌楼是也。时尚无一人,止有地方夫据地搭厂,与竖一有丫之木在东牌坊下,旧规杀在西而剐在东也,厂则坐总宪司寇秋卿之类。少停,行刑之役俱提一小筐,筐内俱藏贮铁钩与利刃,时出其刀与钩颖,以砂石磨砺之。辰巳二刻,人集如山,屋皆人覆,声亦嘈杂殊甚。峚阳停于南牌楼下,坐筐篮中,科头跣足,对一童子,嘱付家事,絮絮不已。傍人云:‘西城察院未到,尚缓片刻。’少顷,从人丛中舁之而入,遥望木丫,尚闻其这是何说者?连词于极鼎沸中,忽闻宣读圣旨,结句声高,照律应剐三千六百刀。刽子百人,群而和之,如雷震然,人尽股栗也。炮声响后,人皆跂足引领,顿高尺许,拥挤之极,亦原无所见。下刀之始,不知若何,但见有丫之木,指大之绳勒其中,一人高踞其后,伸手垂下,取肝腑二事,置之丫巅,众不胜駴惧。忽又将绳引下,而峚阳之头,突然而兴,时已斩矣,则转其面而亲于木背尚全体,聚而割者如猬。须臾小红旗向东驰报,风飞电走,云以刀数报入大内也。午余事完,天亦闇惨之极。归途所见,买生肉以为疮疖药科者,遍长安市。二十年前之文章气节、功名显宦,竟与参术甘皮同奏肤功,亦大奇矣。”
文章气节功名显赫的郑鄤身上的肉,竟然被京城愚民买来作为医治疾病的药料,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正义感同情心,社会已经麻木到何种地步?群氓已经蒙昧到何种地步?呜呼哀哉,令郑鄤的亲朋好友无话可说了。
黄道周
然而还是有人要说话。大名鼎鼎的鲠直官员黄道周直言不讳地向皇帝自陈“七不如”郑鄤,其中之一就是文章气节不如郑鄤。崇祯皇帝大为不满,指责他:颠倒是非,甚至蔑伦杖母名教罪人犹曰不如,是何肺肠!黄道周辩解道:“臣与郑鄤同为庶常时,文晨孟疏论魏忠贤,郑鄤抗疏任之,削籍归山。每以臣为怯,臣心愧之也。每执笔不能明白,辄思郑鄤,以为不如,真不如也。盖以此自贬,亦以此分规。”郑鄤被脔割处死后,黄道周慨然叹息:“正直而遭显戮,文士而蒙恶声,古今无甚于此者。”
有如此知音为之鸣冤,为之赞颂,郑鄤可以死而瞑目了,然而死得这样惨毕竟是令人心酸的悲剧。他如果听从文震孟当年的劝告不赴京履任,也许悲剧可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