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萨克斯坦的一个小镇上，"智慧城市"的实验让一些居民喜笑颜开。但这也预示着这个中亚国家开始了一个全新的大规模监控时代。
乍一看，阿科尔与今天哈萨克斯坦的大多数其他村庄没有什么不同：简陋的建筑、锈迹斑斑的铁门和单调乏味的公寓楼让人回想起苏联时期，也反映出该国经济前景的不确定性。但在村子外围，松树环绕的小山上，坐落着一个灰白色的大立方体：一个中枢网络系统，通过连接数千英里的光缆、传感器和数据终端，随时监控着村里13000名居民的日常活动。
这是智能化阿科尔（Smart Aqkol）项目的指挥中心，也是哈萨克斯坦数字化城市基础设施的试点研究项目。智能阿克库勒的副主任安德烈·基尔皮奇尼科夫（Andrey Kirpichnikov）在这里迎接了我的到访。这位阿科尔居民身穿黑色FILA运动服和运动鞋，站在一个印有海康威视标志的控制台前，扫描着自己的脸。转门发出绿色光，表示批准，随后打开，让我们进入。
基尔皮奇尼科夫告诉我："我们所有的员工都可以使用他们独一无二的面部ID进入大楼。”
他带我进入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大型显示器，上面显示着村子的示意图。他解释说，组成智能阿科尔的数据输入和连接部分来自太阳能电池板、燃气表、公共服务车辆上的GPS跟踪器和监控摄像头等各种设备。指挥中心的分析人员会向市长办公室报告他们的发现，重点关注能源使用、学校出勤率和警方调查证据等数据。
基尔皮奇尼科夫指着大屏幕上的村庄热力图告诉我："我看到了我们在这里所做工作的巨大前景。"随着感官输入的增加，他们的分析能力在不断提高，只会变得更好。”
"我们正在努力让生活变得更美好、更高效、更安全，"他解释道。"谁会反对这样一个项目呢？"
阿科尔的大部分住房和基础设施都是苏联时期的。
“智能化阿科尔”项目展示了哈萨克斯坦的经济前景及其技术官僚领导层的执政抱负。2019年1月，时任总统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在项目启动仪式上发表讲话时，曾憧憬未来政府官员可以利用联网的市政系统，"像管理公司一样"管理哈萨克斯坦。智能城市模式对这个石油资源丰富的国家的领导人很有吸引力，因为这个国家一直在努力实现经济现代化，并摆脱政府腐败猖獗的名声。但与我交谈过的分析人士说，这也标志着哈萨克斯坦正转向异国特色的公共监控系统。在俄乌战争期间，哈萨克斯坦加深了与东方的接触，以此来避免对其前殖民国俄罗斯的依赖。
哈萨克斯坦的智慧城市计划并非从数字零起步。该国在公共服务数字化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目前在联合国电子政务发展指数中，在前苏联国家中排名第二（爱沙尼亚排名第一，其首都阿斯塔纳也已成为地区金融科技创新中心。）
想要使用这些系统的不仅仅是政府官员。美国国防大学（U.S.National Defense University）教授埃里卡·马拉特（Erica Marat）说："国内需求很大，不仅来自政府当局，也来自哈萨克斯坦中产阶级的需求。在许多亚洲城市中，人们认为智慧城市系统提高了生活水平，减少了犯罪。”
它们还有望提高公职人员工作的透明度。"伦敦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的技术研究员奥尤娜·巴尔达科娃（Oyuna Baldakova）说："政府希望数字平台能够克服小腐败案件。对于哈萨克斯坦来说，这将是一个值得欢迎的转变，目前在透明国际的清廉指数排名中，哈萨克斯坦在180个国家中排名凄惨得只有第101位。”
除了镇里的主干道，阿科尔的许多道路仍未铺完路面
但阿科尔的试点工作并不完全符合这些宏伟目标，至少目前还没有。回到指挥中心后，基尔皮奇尼科夫介绍了系统启用后阿科尔暴力犯罪和酒后犯罪的减少情况。但在这样一个犯罪率很少超过个位数的小镇，这种变化并不能说明什么。
为了更好地证明这一点，该团队向我展示了他们使用智能Aqkol监控摄像系统录制的犯罪演示视频。在第一段视频中，一名男子将另一名男子举离地面，本意是展现暴力袭击场面，但看起来更像是《辣身舞》结尾处帕特里克·斯维兹（Patrick Swayze）将詹妮弗·格雷（Jennifer Grey）举过头顶的标志性场景。另一幅画中，一名男子一手挥舞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在每种情况下，屏幕上都会出现色彩鲜艳的圆圈和箭头，突出显示摄像机捕捉到的不法行为的"证据"，比如被破坏的电梯和冲锋枪。
《辣身舞》结尾
基尔皮奇尼科夫随后把我领进了智能阿科尔的"战情室"，14名分析师坐在那里，面对着一个巨大的LED屏幕，追踪着城里的各种信号。与人们想象中的智能城市"战情室"的紧张气氛不同，这里的气氛更像是当地的酒吧，分析师们一边通过街边摄像头的监视器观察着邻居们的一举一动，一边谈论着他们的八卦。
“智能化阿科尔”的"战情室"内部。照片由作者提供。
基尔皮奇尼科夫解释说，居民可以将燃气表与银行账户连接，设置自动燃气付款。这项功能为智能化阿科尔村庄带来了便利。与我交谈的居民都对这个新的缴费系统赞不绝口，他们多年来唯一的选择是排队缴费，这通常会耗费上自己半天时间。
更有趣的是，为了展示智能化阿科尔分析工作的优势，基尔皮奇尼科夫向我展示了最近的一项发现：“我们发现，隔热性能差的家庭中，孩子的入学率较低。”他指着显示全镇供暖水平差异的紫色梯度表格说：“我们只需更新老旧的供暖系统，就能提高学校成绩、健康水平和居民的生活水平。”
基尔皮奇尼科夫的话可能是对的，但离开干净整洁的数字界面，任何一个阿科尔居民都会告诉你，隔热性能差在大多数公寓楼中是个严重问题，尤其是在冬季，当大多数夜晚的气温降至零度以下时。破损的窗户上仅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纸，这不过是一个常见的现象。
在阿科尔漫步时，我对村里主干道外未铺设路面的道路和基础设施感到震惊。有些路灯能用，但有些则不亮。村里自豪的公共Wi-Fi似乎只在政府大楼附近有信号。
尽管网络覆盖范围有限，但免费Wi-Fi的宣传牌却挂满了整个村庄。
村里还有两个所谓的温暖候车亭-在封闭的空间里安装加热灯，以便在哈萨克的严冬为候车乘客提供庇护。这些候车亭应该有无线网络、手机充电接口和单通道电视。当我路过其中一个候车亭时，遇到了一位名叫维拉的阿克库勒老年居民。她对我说："这些东西都没了，"她挥手指着被破坏的痕迹。"现在只剩下后面的照相机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里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我们几乎都还没有公路和自来水，"她叹了口气补充道："技术并不能造就更好的人。”
维拉并不是唯一提出批评的人。智能阿科尔为这个村庄带来了精心设计的数字化覆盖，但显而易见的是，阿克库勒在基本基础设施方面仍然远远落后于阿斯塔纳和阿拉木图等现代化的哈萨克城市。一位名叫柳博芙·格纳蒂娃（Lyubov Gnativa）的当地居民在YouTube上开设了一个频道，讲述阿克库勒缺乏公共服务以及官员们未能满足这些需求的情况。多年来，当地政府曾向警方举报格纳蒂娃，指控她误导公众。
RFE电台最近拍摄的一部纪录片《我爱我的小镇，但它一点也不聪明》，也证实了格纳蒂娃的许多看法，其中包括对数十名当地人的采访，引起了人们对水源问题和村里许多房屋缺乏隔热材料的关注。
但一些居民表示，他们对该系统对公共安全的贡献表示感谢。现在，监控摄像头从灯柱上监控着村里的主要干道，以及公立学校、医院和市政建筑内部。
基尔皮奇尼科夫说："这些摄像头改变了人们的行为方式，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他讲述了一位当地妇女最近在公共长椅上受到骚扰的故事，并指出这种骚然在过去经常会升级到犯罪。“但那名妇女指了指摄像头，那名男子抬起头就害怕了，然后走开了"。
一位名叫伊琳娜的中年教师告诉我，自从该项目于2019年实施以来，她感觉安全多了。"她说："我晚上要穿过一个公共公园，那里会有很多年轻男子聚集在一起，让人感到害怕。"安装摄像头后，他们再也没有骚扰过我。
阿科尔的一位居民。
智能化阿科尔项目是哈萨克斯坦国家电信公司哈萨克电信公司（Kazakhtelecom）、国家支持的矿业公司欧亚资源集团（Eurasian Resources Group）和总部位于阿斯塔纳的科技初创公司腾格里实验室（Tengri Lab）合作的成果。但这些硬件是通过"数字丝绸之路"计划下的一项协议提供的，该计划旨在以一种倾向于反映东方国家在公共基础设施和社会控制方面优先考虑的方式为世界布线。智能化阿科尔使用的是大华和海康威视公司生产的监控摄像头，这两家公司在其国内一直被大量使用和吹捧，因为它们能够追踪"可疑"人员和团体。
在哈萨克斯坦，对某些国家在中亚意图的怀疑与日俱增，批评人士对此类系统持谨慎态度...
虽然哈萨克斯坦要求民众举行抗议活动必须获得国家许可，而且许可经常被拒绝。但自2018年以来，示威活动在哈萨克斯坦变得越来越普遍。有了这些先进的监控技术，哈萨克斯坦当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锁定未经许可的人群聚集地。海康威视于2022年12月宣布的某些技术上的突破更是引发了大量的担忧。
阿科尔的许多数字化基础设施已显老态
美国国防大学的马拉特指出了监控技术带来的更大挑战。"我们在新冠大流行期间看到，这种技术可以多么迅速地适用于其他用途，如实施封锁和追踪人们的行踪。"
她补充说："这种技术也很容易被用来对付抗议活动的领导人。”
2022年1月，能源价格上涨引发的不稳定局势导致哈萨克斯坦政府对抗议者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200多人在随后的冲突中丧生。人权新闻和宣传媒体Bitter Winter当时写道，生产国曾向哈萨克斯坦派出了一个视频分析小组，利用摄像机来识别和逮捕抗议者。匿名消息人士在报告中称，被杀害的抗议者的面部轮廓后来被与骚乱监控视频中出现的个人面部数据进行了对比，以证明政府屠杀这些"恐怖分子"是合理的。
由于安全是智慧城市模式的核心承诺，广泛的公共监控几乎是一种保证。哈萨克斯坦领导智能Aqkol开发的腾格里实验室（Tengri Lab）负责人在过去的采访中曾表示，学校安全是该公司决定率先使用人工智能摄像机的一个关键动机。
他说，"在刻赤发生备受瞩目的事件后，我们增加了自动检测武器的功能。"他指的是2018年10月在俄罗斯占领的克里米亚一所大学发生的大规模枪击事件，造成20多人死亡。在同一次演讲中，他还声称："城市中的所有视频摄像头都能自动检测到大规模的人群聚集。"这暗指了这项技术被用来对付抗议者的可能性。
很快，哈萨克斯坦各地将出现更多的智能城市系统。智能化阿科尔项目组和哈萨克电信公司已与阿拉木图（拥有近200万人口）和卡拉干达（拥有50万人口）签署了开发类似系统的谅解备忘录。"卡拉干达市市长对我们的技术和能力印象深刻，但他主要对监控摄像机感兴趣，"基尔皮奇尼科夫告诉我。
至于这些系统是否与其他国家官员共享数据的问题，"谁拥有这些数据以及如何使用这些数据，我们根本没有明确的答案，"马拉特告诉我。"我们不能明确说其他国家是否有访问权，但我们知道一些国家的公司极其依赖于母国政府。"
当我联系Tengri Lab询问是否存在与该项目有关的私人数据安全问题时，该公司拒绝发表评论。
阿科尔居民
这一切对阿科尔意味着什么？这个村庄很小，摄像头拍到的面孔很少是陌生人。分析人员告诉我，他们能认出镇上13000名居民中的大多数人。我问这是否会让人们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们知道邻居随时都在监视着他们。
土生土长的分析员丹尼尔告诉我，他不相信这个平台的技术会被滥用。"他说："我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知道我在这个房间里看着他们，保护他们的安全。我不认为任何人会感到威胁，我们是他们的朋友、邻居。”
基尔皮奇尼科夫说："人们害怕他们不了解的东西，人们抱怨摄像头，直到他们需要它们。"曾经有一位女士公开反对这个项目，但在我们归还了她丢失的手提包之后，在我们通过摄像头发现了她的手提包之后，她开始看到我们在这里建设的好处。
系统运行几年后，"一切都很正常，"达尼尔耸耸肩说。"没有人向我抱怨过"。
对于普通人来说，发生的一起都没有多大意义，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正如我在村里的主干道上遇到的年轻教师伊琳娜所说："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智慧城市，但我喜欢住在这里。他们说我们更安全了，我的账单也比以前低了，我就很开心了。”
作者简介：布拉德利· 贾丁是Coda Story的特别项目编辑。他是《钢铁长城》一书的作者。布拉德利的作品探讨了监控技术和一些国家在欧亚大陆日益增强的安全存在。他目前是伍德罗·威尔逊中心的研究员，并在奥克斯中亚事务学会担任研究主任。
文章信源：Coda Story（CO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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