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一听叶无常这么一说,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来,他连忙直起身,手忙脚乱地给姐姐把外套套上。
另外一边的叶无常手脚麻利地把姐姐手腕上的输液针管取了下来,还不忘对牛二说道。
“抱着你姐,跟我走,他一定在家……”
“你……,你认识裘神医?”
牛二眼里有些疑惑,可是他还是忙乱地拾掇着他姐姐。
姐姐已经瘦得皮包骨,体重不过七八十斤,对于人高马大的牛二来说,抱起来很是轻松。
“你抱着姐姐跟我走就是了,他就住在对面……”
叶无常朝窗外努了努嘴,牛二回头朝窗外看过去。
那一片低矮的别墅区尽收眼底,虽然已是深夜,在这十里洋场的大上海,自三十年起,就已经没有了黑夜。
牛二看着那一栋栋幽静的别墅,疑惑地回头问叶无常。
“裘神医就住这儿?”
叶无常浅浅地点点头,指着那别墅区的尽头,那是一栋与众不同的别墅,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一座年代久远的中式院落。
“他不姓裘,姓安,安心的安……”
说完,叶无常朝牛二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出门。
牛二抱着自己的姐姐,叶无常又他姐姐身上搭了一块薄毯,两人匆匆走出病房。
“不给你姐夫说一声?”
叶无常摁了电梯按钮,侧脸轻松问牛二。
牛二把脸一沉,想了想,才回答。
“让他先去办手续吧,等我们找到裘神医,我再给他打电话……”
叶无常不再多问,他知道牛二和他的姐夫并不怎么对付,这中家事,叶无常是不好多问的。
“你和裘神医很熟么?他……”
两人走进电梯,牛二还是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叶无常看了看牛二一眼,随即回过头去,盯着蜷在牛二怀里的那个清瘦的女子。
“他是我在上海,最后的亲人了……”
叶无常的话很轻,牛二去听得很真切,他心里微微一惊,想不到叶无常还和鼎鼎大名的裘神医有如此关系,早知如此,半年前就应该信他一回,带姐姐去看中医试试。
在电梯里,两人的心里都心事重重,只有蜷在牛二怀里的那个瘦弱的女子气息微弱,脸色苍白。
走出医院大门,寒风吹拂而过,牛二不由得低着头,把怀里的姐姐抱得更紧了。
医院大门口就是一条人行横道,正巧是绿灯,两人匆匆地走了过去。
在人行道的对面,就是别墅区的入口大门。
高大、精巧的欧式大门紧闭,大门边上还有一间欧式的小房子,那是门卫室。
牛二抱着他姐姐,看着叶无常走上前,敲响了门卫室的门,不知在里面说了什么,没几分钟,他就出来了,大门边上的门禁小门打开。
叶无常招呼着牛二赶紧抱着姐姐走了进来。
“你对这里很熟?”
牛二有些不解,问了一句。
叶无常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卫室的那个中年男人,微微地冲着他浅浅一笑,没有直接回答牛二。
“走快点,外面凉……”
说完,叶无常扯了扯牛二的胳膊,催促他赶紧顺着这条幽静的大道往别墅社区的深处走去。
在这条两边种着古木的道路两旁,都是一栋栋独宅别墅,户户紧闭大门,偶有灯光在里面闪烁。
牛二看见道路的尽头,隐约一扇朱红的大门矗立在那里。
大门两边依旧立着两尊抱鼓石,三阶汉白玉石阶很宽敞,院门飞出的屋檐微翘,檐角各挂着一盏红色的灯笼。
灯笼里闪烁着昏黄的灯光,两盏灯笼在寒风中微微飘曳、摇晃。
“这是裘神医的家?”
牛二抱着姐姐站在紧闭的朱门前,侧脸问叶无常。
叶无常点点头。
他跨上前去,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那朱红木门上的兽首铜环。
“噹,噹,噹……”
三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深夜的宁静,牛二有些紧张,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怀里姐姐的身体渐渐有些发凉。
屋里没有反应,叶无常又伸出手,刚把手搭在铜环上,只听“嘎吱……”一声响,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半张脸露了出来,叶无常定睛看了看,眼里先是一惊,随即顿时一怔。
怎么会是她?
“无常?!”
门猛地被完全拉开,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站在了门里。
叶无常愣着居然说不出话来,站在门口的牛二抱着自己的姐姐,也是一脸懵懂地看了看门里的那个女人,又扭过脸来,看着叶无常。
“怎么?无常,不认识我了?”
那个女人脸上带着笑,又往外跨了一步,让门外的灯光映在自己的脸上。
“云……,云姑……”
叶无常怔了怔,连忙支吾着应了一声。
她,就是当年裘神医的女弟子云晓无。
“无常,好多年没见了,你都这么大了……”
云晓无跨出门来,昂起头,看着叶无常。
叶无常的脸微微一红。
是啊,当年的云姑很疼爱自己,在这栋宅子里,云姑可没少照顾自己。
就在十二年前,云姑走出了这道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云……,云姑。”
叶无常支吾着又应了一句,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云晓无从叶无常脸上的神色看出了端倪,心里当然明白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
毕竟在当年,云晓无的突然离开,不但让师父安大夫很伤心,而且在少年叶无常的心里也留下的阴影。
为何自己视为亲姐姐的云姑忽然不辞而别?
“来,来,进来吧。”
云晓无看了一眼牛二怀里抱着的人,还有一旁在寒风中有些发抖的牛二。
叶无常这才醒悟过来,救人是大事,大事。
“云姑,这是我朋友的姐姐,怕不行了,师父他老人家……”
叶无常连忙上前一步,走到云晓无的跟前,脸色紧张地对她说道。
云晓无微微一怔,看了看叶无常,又扭过头去,伸出手,摸了摸牛二姐姐的脉搏,又把两根手指轻轻地翻了翻姐姐的眼皮。
过了大概一分钟,云晓无脸色有些凝重,她回头看了看叶无常,想了想,对他说道。
“无常,你去找师父去,我领她先进去。”
叶无常顿时明白过来,牛二的姐姐虽然还有救,却很是危险。
现在能救牛二姐姐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和云姑的师父——安大夫。
叶无常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一眼云晓无,匆匆进了院。
院里还和过去一样,古朴、幽静。
那间诊室还在那里,还是没有变。
就是在那间诊室里,杜宇风亲自把日本鬼子石原莞尔送进了地狱。
诊室里亮着灯,叶无常很清楚安大夫的生活习惯,这个时候,他一定在那间诊室里看看书,写写字的。
看的历代的古医书,写的是自己行医一生的药理方子。
叶无常站在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进来。”
叶无常鼻头不由得微微一酸,听声音,师父老多了。
叶无常听着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又有些犹豫,屋里再次传来师父的声音。
“是无常么?”
叶无常顿时一脸惭愧,轻轻地推开门。
在那张长长的暗红色诊案的后面,那把红檀木的圈椅里,蜷缩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儿。
他的脊背弯曲成一个深深的弧度,仿佛是岁月在他背上刻下的印记;皮肤犹如一张干燥的老树皮,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这些皱纹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清晰,仿佛记载着他一生的沧桑与风雨。
老头儿的头发稀疏而雪白,像是被时间精心打磨过的银丝,在窗缝吹进来的寒风中轻轻飘动,显得既苍老又孤独。
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宛如两颗深邃的星辰,虽然光芒不再,但却充满了岁月沉淀的智慧与深沉。
老头儿的手里拿着一本线装的古书,雪白眉毛微微一扬,那深邃而睿智的眼眸盯着门口的叶无常。
叶无常怯怯地唤了一声。
“师父……”
安大夫缓缓地把手中的书放在诊案上,满是皱皮的脸使劲地挤了 挤,冲着叶无常笑了笑。
“无常,来,来……”
安大夫把手扬起来,又朝叶无常招了招。
叶无常立即快步上前,走到安大夫的跟前,双手紧紧地握住师父扬起的手。
那只干瘦的手很温暖,温暖得如同儿时母亲的手。
“师父……”
叶无常又唤了一声。
安大夫咧嘴笑了笑,眼里满是慈祥。
“坐,坐下说话。”
叶无常松开师父的手,缓缓地坐在诊案前的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对面干瘪的老头儿,心里五味杂陈。
“无常,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来看看我啊……”
老头儿的话很柔和,却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
“……”
叶无常低下头,脸上满是愧色。
“我知道,知道你心气儿高,认为给师父惹了乱子,害怕师父责罚你……”
安大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是说怎么最近几天院里怎会有喜鹊叫唤呢,原来是我两个徒弟都回来看我这糟老头子了……”
安大夫很是欣喜,叶无常抬起头,看着师父安大夫。
“师父,云姑她……”
安大夫雪白的眉毛微微地抖了抖,那双深邃的眼眸盯着叶无常。
“你师姐十天前从国外回来的……”
“国外?”
叶无常微微一愣。
安大夫平静地点点头。
“听你师姐说,她这十几年来,在香港、东南亚、日本,美国,都开设了不少的中医诊所,把我们中医在外面发扬得不错……”
叶无常心里微微地一惊,在他的记忆里,师姐云姑是个要强的女人,当年为了出去打拼,那可是和师父翻了脸,被逐出了师门的。
安大夫从叶无常的脸色看出了他心里所想,干瘦的脸庞微微一绽,笑了笑。
“无常,都过去了,都过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也有他们各自的天命。你师姐要用中医闯荡世界,而你却只想当一名保家卫国的特种兵,你们都遂了自己的愿……”
师父的话让叶无常又羞愧地低下了头,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偷偷地背着自己家人和师父去报名参了军。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好好陪陪师父……”
安大夫的话还未说完,叶无常才想起刚刚牛二的姐姐。
“师父,您得帮徒儿救一个人……”
叶无常立即急声说道。
安大夫很平静地看着叶无常,迟疑片刻,微微地点点头。
“你看过?还有救?”
叶无常重重地点点头。
就在此时,云晓无云姑从门外疾步走了进来,脸色显得很是紧张。
“师……,师父,您得搭一眼……”
叶无常猛地站起身,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位师姐云姑的医术,她可是继承了师父安大夫的全部衣钵。
安大夫可是宫廷御医世家唯一传人裘问天的唯一传人,嫡传弟子。
若云姑都得让师父去“搭一眼”,这个病人的情况就相当不乐观了。
叶无常刚起身,牛二抱他的姐姐也冲了进来,满脸紧张。
他顾不得那么多,三步并两步走到叶无常跟前,看了看叶无常,又看着诊案后面圈椅里蜷着的安大夫。
是个傻子都明白这老头儿是谁,更何况牛二根本不傻。
牛二抱着姐姐,扑通一下跪在了案前。
安大夫依旧纹丝不动,站在边上的叶无常猛然一惊,伸出双手抱起牛二。
“好好说话,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他一边说,一边把牛二抱起来,摁在自己刚刚坐过的那把太师椅上。
“师父,我刚刚看了看,她的气息只怕……”
云晓无走上前,轻轻地从牛二的怀里,把他姐姐纤细的手拿了出来,放在案上的那块脉枕上。
“师父……”
叶无常满眼的恳切,坐在椅子上的牛二哭丧着脸,他一会儿看了看叶无常,一会儿又看了看对面蜷在圈椅里的安大夫。
安大夫眉头那几根雪白的眉毛微微地颤了颤,那睿智、深邃的目光扫了一眼叶无常和牛二,又看了一眼一旁面带焦急的云晓无,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牛二怀里的那张脸上。
那张没有一点血色,干瘦苍白的脸。
安大夫眯着双眼,盯着那张足足半分钟,屋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唯一能听得见是牛二急促而紧张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很快,时间又仿佛被凝固一般。
终于,安大夫缓缓地伸出了两根手指来,轻轻地把两根干瘦、修长的手指塔在脉枕上手腕上……
安大夫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张脸,眼里的神色很是复杂,那眼神让抱着姐姐是牛二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叶无常当然看出了牛二内心的念头,他双手轻轻地放在牛二的肩头,沉凝片刻,鼓起勇气问安大夫。
“师父,还……,还有救么?”
安大夫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叶无常一眼,他那的目光始终盯在牛二姐姐的那张脸上。
过了许久,许久……
安大夫把手指一收,目光也收了回来,顺手拿起案上的那本线装书,他刚刚看过的那本书。
“师父……”
边上的云姑也急切地问了一句。
安大夫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云姑,又看着叶无常,缓缓地说道。
“无常,让你朋友回去准备后事吧……”
“……”
“……”
叶无常和云姑惊愕地对视一眼,他们都是安大夫的徒弟,虽然不一定能救这个女人的命,但是多少还是能判断出她是生死的。
能救,只有师父能救,为何?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的之时,坐着牛二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动手姐姐,狠狠地瞪了一眼安大夫,回过头,眼里带着一丝埋怨,看着叶无常。
“无常,我就说过,西医都救不了我姐的命,中医还能行?!”
牛二脸色铁青,抱着他的姐姐就往门外冲去。
叶无常顿时一愣,醒过神来,两步跨上前,一把拉住牛二的胳膊,扭过头,冲着稳稳坐在圈椅里的师父喊了一声。
“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五岁那天跪在你面前,你给我说的第一句话,徒儿没有忘,您老人家……”
安大夫那冷漠的双眼微微一颤,眼睑稍稍地 抽搐了一下,沉默半晌,老头儿紧闭的双唇微微地张开。
“你师父搭过脉,比你们见过的人还多……”
随即又把干枯的手一扬,朝叶无常招了招。
叶无常明白过来,师父是同意救人了。
他连忙把牛二推搡着扭过身,一旁的云姑也上前一步,从牛二的怀里接过他姐姐。
牛二还是板着脸,但是他并未拒绝叶无常和云姑的动作。
是的,牛二不傻,他当然清楚能救自己姐姐的命,安大夫是唯一的人。
突然,牛二兜里的电话响了,他借势一边掏手机,一边朝诊室外面走去。
这时,安大夫正眯着眼睛,拿起诊案上的毛笔,在一张宣纸方纸上写起了药方子。
这是师父七十年来的老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