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纳妾
阳春三月,阴郁的天也渐渐开了脸,有了晴天的样儿,晌午的日头透过雕花窗格照到屋子里,暖融融地晒得人也懒洋洋的。
琥珀支着手棚绣下一针,耳中听得屋中的动静。不多时,里面传来唤声,她放下手棚快步走了进去。
“娘子,是要起了吗?”
“跟你说多少遍了,”谢梦华支立起上身,随手拢了拢滑落的长发,嗔怪的嘘了琥珀一眼,“叫夫人……仔细郎君听到又要说教你一番!”
琥珀吐了吐舌头,朝山水插屏后瞥去一眼,轻快道,“这不是只有娘子在嘛?有旁人在自该叫夫人的!”
说罢利落地将床幔拢好,探手扶起谢梦华,“娘子,头晌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大娘又来了,还是那套说辞……”
“那你是怎么答的?”
谢梦华在圆杌上坐下,看向镜子里的琥珀。
琥珀拈起桂花香膏,轻擦在篦子上,“当然是说夫人身子未好,一直未醒,她便唠唠叨叨的说了几句便回了。”
梳子从墨色的长发中滑落,屋中一时只剩下梳头细微的沙沙声。
“给我吧!”
谢梦华嫌琥珀手劲太小,自己要过篦子自顾自的梳了起来,“郎君可有来过?”
“晌午您歇觉的时候回来了一趟,”琥珀从壁橱里捧出一套裙衫,瞧着谢梦华的脸色道,“郎君见您睡着便走了,临走的时候道下了值回来接您去赴宴。”
琥珀抖开裙衫,伺候谢梦华换上。
桃红色齐胸襦裙,外罩同色对襟短袄,衬得谢梦华白皙的肤色越加的耀目,穿戴妥帖,琥珀退后一步,牵了牵襦裙的腰间,
“娘子,您最近似乎是清减了,这襦裙都不合身了。”
谢梦华垂目瞧了一眼身上,腰间似乎是比从前窈窕了一些,但要说清减倒不至于,自己这丰盈的身形何至于病一场就能瘦下一大圈。
反观琥珀,这些日子伺候她病床前忙里忙外,本就纤细的身子倒似越加瘦小了,更衬得自己身形壮硕。
“郎君那样性子的人儿能主动来寻您,定是想通了。您这身形如今比往日窈窕许多,郎君定会回心转意的!”琥珀将腰带收紧了几分,前后整理了一遍道。
“是吗?”
谢梦华拈起一根碧玉簪斜插在发髻上,看向铜镜中映出的丰盈身影,心中却并不欢喜。
主仆闲话间外间传来问话声,
“夫人可醒了?”
琥珀一听,白眼似要翻上了天,小声嘀咕,“真是阴魂不散,头晌来,下晌还来,不知道急个什么劲?”
“早晚是要走这一遭的,躲又躲不过去。”谢梦华起身轻挪脚步行了出去。
琥珀气呼呼地跟在后面,看到外间的人,狠狠的剜了一眼。
“孙大娘。”
谢梦华在外间榻上落坐,含笑看着立在门边的老妇人。“您老来可是有要紧事?琥珀道您头晌就寻了一趟了。”
孙大娘见了礼,知道谢梦华话里有话,讪笑着道,
“这不是老太太有桩事想请您拿个主意,奴这才急着来寻夫人……不知夫人身子……”
话未说完谢梦华便打断道,
“即是婆母有事,那现下便过去一趟吧。”
那孙大娘本想好了一肚子的说辞,未料谢梦华应得如此痛快,面上有些发蒙,隔了一阵儿才笑着道,
“那便有劳夫人了。”
谢梦华淡笑道,“您先回吧,我随后便去。”
孙大娘眼有疑虑,却不敢再多言,不管如何谢梦华也是郎子的正头娘子,她一个做下人的就算再得老太太的宠也不敢得罪谢梦华。
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琥珀疾步行到门口,撩起门帘对着孙大娘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憋了一阵儿才骂出一句,
“老虔婆!”
谢梦华闻言噗嗤笑出声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话?”
琥珀嘿嘿笑了两声,“偷看您话本子学的!”
谢梦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可别叫郎君听到,小心你的耳朵!”
“走吧!”
琥珀取了灰鼠皮夹棉披风给谢梦华,自己套了棉布大棉夹袄,这才扶着谢梦华出了门。
春风送暖,日头正好。外面看着虽暖,出了门却仍是冷风凛凛。
谢梦华拢紧披风,穿过月洞门,过了一道廊庑,便是小花园。老太太的居所福寿园便在小花园的尽头。
院子里枯枝零落,仍是一片萧瑟的景象,谢梦华瞧着便觉得有一团郁气堵在胸口。往日在家中,不管季节如何更迭,家中花园永远是一片郁郁葱葱。
春有牡丹,玉兰,夏有石榴,菡萏;秋有金桂,芙蓉。冬有腊梅,虎刺。
往日她从不觉李家这院子如此凋敝,不知今日为何,她却只觉难以入目。
远远便见孙大娘侯在院门外,似是等候已久,黝黑的脸上一片皴红,见到谢梦华忙笑着来见礼,
“夫人,日落天寒,快快进屋吧。”
“有劳大娘了。”
谢梦华淡笑着道了一句,领着琥珀进了门。
迈入屋中,眼前似罩了一层雾色,谢梦华抬手遮了遮口鼻,却还是被烟呛得咳了两声。
抬目扫去,屋中一角的佛龛里新添了一尊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香炉里的香刚刚燃了个头儿,却已是香灰满溢,已经堆到了木质龛台上,看样子那香已经燃了不止一时半日了。
听到声响,倚在榻上的刘氏起了身,孙大娘见状忙走过去将软枕垫在了刘氏身后,这才出去预备茶饮。
“婆母!”
谢梦华向刘氏见了礼,在一侧的圈椅上坐定。
刘氏横目瞧了瞧下首的谢梦华,眼里的嫌恶毫不掩饰,面上也没个笑模样,
“孙氏道你身子不爽利,可是好了?”
“劳婆母挂心,儿不过是偶感风寒,歇这一日倒也好了不少。”
谢梦华平素跟刘氏并不亲近,看她冷言冷眼,知她仍是不喜自己,心中不由回想到半年前成亲那日的情形。
本是桩和和美美的喜事,却被刘氏的泪搅得一丝喜气全无。一想到刘氏那日的嘴脸,她便心中膈应,脸色也冷下几分。
刘氏又瞧了一眼谢梦华,无声地叹了口气,
“找你来是有桩事要与你打个商量。”
显然这桩事刘氏自己也觉得难以开口,话里倒是难得的客气。
“都是一家人,婆母但说无妨。”谢梦华道。
恰好此时孙大娘进来送茶,想到自己在孙氏面前夸下的海口,又看了看不远处门边垂手站立的琥珀,刘氏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倒不像这县尉府里的老太太,反倒像是寄人篱下的外人在跟主家打商量。
不由的血冲大脑,心一横,道,
“你与申儿成婚已半载,至今未有孕……你也知道,申儿这一辈儿只他一枝独苗儿,李家还指望他开枝散叶,你这身子骨自上次风寒后就一直不爽利,也不知何时能……”
话说一半,便听谢梦华脆声打断,
“婆母不妨直说!”
刘氏和孙氏对视了一眼,缓缓道,
“孙氏娘家有一侄女,年十六,针黹女红样样都好,人也温婉贤淑,我想着先把人纳进来,等诞下孩儿,可记到你名下养着。人都道抱子的子,兴许有了孩儿你便能顺利有孕,早日诞下嫡子了……”
谢梦华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原来真是在这里等着。
她以为成婚那日的刘氏只因接受不了自己辛苦养大的郎君一朝离了身边,才会在诸多宾朋跟前嚎啕大哭。过了这么些时日早该知晓木已成舟阻拦不了这桩婚事了,却不想打得这样的主意。
还真是养不熟。
怪道在家时阿耶总说,找郎子必然要找门当户对之家。原先她还不以为意,过了这半载却像是倏然顿悟了之前种种难解之事。
第二章 纳妾2
日头斜照,缕缕烟雾在光里四散纷飞,从佛龛那端一阵一阵地飘过,直冲人面门而来,呛得人心口难耐,谢梦华不禁蹙了蹙眉,
“婆母,您说的我听明白了。”
手指捋了捋袖口,心中百转千回,接着道,
“此间细想倒也是为儿着想,不过既然是为郎君纳妾,还是要问过郎君的意思吧!”
刘氏一听这话便知这事有缓儿,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合该问过儿子的意思才对,摆了摆手,
“那便等申儿归家来再商议。”
说罢又瞅了一眼谢梦华,玉团儿似的人端坐在圈椅里,身上桃粉色的裙衫映得人气色正好,心中叹了一声,若不是她生了这副略有些蠢笨的身子,倒也应是个难得的美人。
当初她便不愿这桩婚事,若不是申儿开口求娶,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申儿那样的郎子,才貌双全,自然应配娇俏佳人,如何能跟这样商贾之家的俗物待在一处。
一想到这,刘氏面上便一番愁苦,垂头抹了抹眼角,细滑的锦缎略过眼梢,带来一阵凉意,她顿时记起谢梦华还在这屋中。
悄然看去一眼,却见她并未留意自己的动静,心中骤然间念起家里家外这吃穿用度,倒也得了这便宜儿媳的继,顿觉她丰盈的身形好似也不那么碍眼了,遂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笑脸问道,
“你阿耶可还好?”
前一阵子谢梦华染了风寒,又跟李建申起了龃龉,便借口怕过了病气给他回了自个儿家,在谢家住够了才回。
想到阿耶,谢梦华眼里有了些柔色,
“身子骨还算康健,劳婆母挂心。”
刘氏点了点头,眼看了看外面天色,朝她摆了摆手,
“天色不早,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谢梦华正好被这屋中的烟雾熏得头疼,闻言起身施礼,
“那您歇着,儿回了。”
出了门拐出福寿园的院门,琥珀便气鼓鼓的,
“娘子,您刚才为何不说?”
“说什么?”
“当然是说……”琥珀跺了跺脚,面上飞上了一抹嫣红,“娘子自己知晓要说什么!”
“难道是要当着孙大娘的面前说郎君与我成婚半载,至今还未曾同过房?”
谢梦华扯了扯唇角,轻声自嘲道,
“说了只会让老太太更觉得郎君对我嫌恶。”
“可娘子就打算这样算了,让那孙氏的侄女进门?”
谢梦华虽说早已猜到刘氏的想法,亲耳听到却还是心中烦闷,闭口未答,只默着进了廊庑,朝自己院子走。
琥珀跟在后面,知晓她是心烦了,索性也未再出声。
拐下廊庑便见月洞门边立着李建申的随侍竹书,看到谢梦华,垂头拱手,
“夫人!”
“郎君回来了?”
“今日官署有宴,郎君提前回来接夫人赴宴。”竹书站直,恭敬地立在一边。
谢梦华自他身边经过,瞧见主屋房门洞开,李建申平时起居的东屋房门紧闭,顿了脚步,回头问竹书,
“郎君在我房里?”
“是。”
谢梦华面色缓和了几分,快步拾阶而上进了主屋。
琥珀跟在后面悄声关了房门,临走的时候小声对着谢梦华道,“娘子切莫再发脾气,郎君若是向着您,老太太就是想纳人进来也没法子……”
“啰嗦!”
谢梦华作势要打,琥珀却跳着脚跑开了,余光看到月洞门边的竹书,撇了撇嘴,拐去了小厨房预备夜间要用的茶饮。
-
透过外间的镂空雕花隔扇门,能看到里间榻上端坐的身影,谢梦华瞧着那侧影静默了一阵儿,抬手抚了抚鬓发,又整了整衣摆,这才迈步进了里间。
李建申听到声响抬头,入目便是一片桃粉,虽明丽耀眼,却难掩来人身姿丰盈壮硕,人影越走越近,昳丽的五官和这身形越加的不衬,他眼中滑过一抹憾色。
“郎君。”
谢梦华轻唤一声,李建申似才回过神,握拳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夫人回来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竹书道官署有宴,需我一同前往?”
“是。”
李建申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山水漆屏,“朝中新任了范阳节度使,例行来妫州寻访,明府在官署中设宴接风。”
“带了女眷?”
不怪谢梦华如此问,本朝民风开化,赴宴携带女眷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在她这确实是极少有的。
本朝虽不比前朝以瘦为美,可自己却是丰盈有余,秀美不足,如果不是因阿耶资助了李建申少时考学,两人绝无半点可能。
成婚时她以为李建申不是那等世俗之人,日久天长必然会知她的好处,可成婚半载,两人非但未曾同过房,便连同僚间的宴请他都罕带她出席。
只她一心爱慕他,只当时间再久一些他必然能知她的真心,却不料前一阵子两人因琐事起了口角,他竟对着竹书斥她蠢笨不堪,不似那等玲珑女郎般善解人意。她那时立在窗边,不巧听到了这番说辞,心中气愤难当,当下便收拾了包袱领着琥珀回了娘家。
这县尉府里的吃穿用度光靠李建申那点子俸禄哪里够开销,不过几日,老太太便遣人去谢家寻她,她并未在意,直到李建申一连几日下了值去寻,她才动身回了县尉府。
回府不过几日,他们二人还未缓和,老太太便起了纳人进府的心思。
谢梦回想这半载的日子,顿觉头大如锣,往日在家中,她何时要细究这样的琐碎之事?
“听说那节度使带了堂妹平阳县主同行,明府担心县主宴上会同往,特令众下携家眷……”
李建申见谢梦华蹙着眉出神,止了话头,唤了她一声,“夫人?”
谢梦华回了神,“郎君唤我?”
李建申面上的失落一闪而过,后悔当初一时鬼迷心窍求娶了她,两人真是无一点契合之处,貌不合神不同。
胸口一阵憋闷,他撑手站起身,冷淡道,
“快些装扮,我去叫竹书预备马车。”
说罢抻了抻衣摆,踱步出去了。
谢梦华打量那道清冷孤傲的身影,自嘲地勾了勾唇,他总是这样,冷淡清高的样子,可自己当初不就是看中了他身上这股子清冷吗?
阿耶并不同意这桩婚事,是自己一门心思要下嫁,又怨得了谁?
刚刚缓和下来的心绪又起了躁意,鼻息间闻到裙衫上残留的供香味道,谢梦华心烦地扯开夹袄的盘扣,转去了屏风后。
第三章 事起
琥珀从小厨房出来便见月洞门边已经没了人,心头狐疑,快步进了主屋。踏进里间未看到有人在,倒是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杵在原地静默了一阵儿,忽然顿悟了什么,抿着唇小心地往后退,不料刚退到门边,便听屏风后有人唤她,
“琥珀!”
琥珀应了一声,停了脚步,
“娘子?”
“去将那套榴色襦裙取来。”谢梦华从屏风后探头睨她一眼道。
“知道了,娘子。”
琥珀快步行去墙边的绿釉陶柜那里,将裙衫找出,转去屏风那里替谢梦华换上,
“郎君走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
“娘子可是又发了脾气?”琥珀觑了一眼谢梦华的脸色,瞧着不大爽利,心中暗想定是又和郎君起了嫌隙。
“多嘴!”
谢梦华乜目看向她,
“何时轮到你谈拢主家的是非了?……以后我和郎君的事你少插嘴。”
琥珀见谢梦华面上不豫,便停了话头儿,噘着嘴垂头替她整理腰带。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谢梦华心中越加的烦闷,想叫琥珀回了李建申说她身子不爽利不去赴宴了,却又心中不甘。
思来想去一耽搁,裙衫已然换好了。
“娘子,要换支簪吗?”
谢梦华瞧了一眼琥珀,见她仍噘着嘴,眼眶也有些发红,知道自己刚刚话重了,便缓了语气,
“换那支镂空平安吉祥纹发簪。”
琥珀去妆奁里寻到发簪,重新帮谢梦华绾了发,将簪子别了上去,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
“娘子,您怪奴多嘴奴也得说。您和郎君成亲至今还如此生疏,时间久了难免离心。郎君正值壮年,您若不先诞下孩儿,将来真被老太太纳了人进门哪还有您安生日子过?”
谢梦华哪能不知晓这个道理,可自那日听到他那般痛斥自己,她心中已然有了嫌隙,如何能跟他缓和关系。
正思索间,听到外间竹书高声唤道,
“夫人,郎君唤奴来问何时可以出门?”
谢梦华画眉的手一顿,却仍是细细地将眉描完,这才将石黛扔到妆台上,又拈了口脂轻点了两下,这才施施然起身朝外间行去。
竹书侯在门边,见琥珀头先打帘出来,忙垂首道,
“夫人,郎君已经在府门等候了。”
“走吧!”
谢梦华就着琥珀的手披上披风,跟着竹书一路出府而去。
日暮四合,冷风骤起,卷起一地的枯枝残叶。
打着旋儿的寒意顺着裙裾往人身子里灌,谢梦华拢紧披风,加快了步伐,暗道天气如此不好,才刚自己又故意拖延了一阵儿,不知这会儿李建申会不会冻着。
心中想着,脚下更是走得急切,全然忘了那人不久前刚刚惹了自己不快。
拐出廊庑,穿过前厅,一眼便见府门前来回踱步的李建申,谢梦华拈起裙摆又快行了几步,站在阶下唤道,
“郎君久等了。”
李建申正等的心烦,回身见她鬓发被风吹乱,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抚胸口,兀自在原地气喘吁吁的样子,心口又是一阵儿烦躁,不耐地摆手道,
“快些上马车,莫要误了时辰。”
说罢已经抬步自行上了车,全然未顾身后的谢梦华。
谢梦华心中刚刚涌起的一点儿柔软又退了回去,踟蹰了一阵儿终是出了府门踩着圆凳上了车。
还未等坐稳,李建申便急切地朝车外的竹书吩咐,
“快行!”
马鞭一声脆响,车子骤然发动。
谢梦华还未扶稳,颠簸间歪倒在李建申身上,肘间磕到车壁,一阵钝痛,痛得泪意翻涌。李建申也被这忽如其来的状况撞到车壁上,背上一痛,待要发作,垂目看到谢梦华发红的双目,话到嘴边又吞下肚去。
用力将人扶稳做好,李建申轻挪了挪身体,又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谢梦华捂着发痛的手腕移开视线,心中一阵酸涩,不知自己当初一意孤行的要嫁与他是否是错的……
车行一路,两人俱是无话,谢梦华无趣,掀开车壁上的窗纱朝外打量。
坊间人流如织,来往人群手上大多拿着青色的袋子,沿街的点心铺里贴出了售卖太阳饼的纸条,她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中和节,怪道明府会将接风宴定在今日。
本朝自德宗始颁布了诏令,废除了正月晦日,定了二月一日为中和节,意为天气转暖,万物复苏,农事开始,圣人还将这一日定为百官休沐日。
今日休沐,却一日都未在府中见到李建申,谢梦华本想问他去了哪里,抬头瞥见他靠着车壁阖了双目休息,便未开口。
一时心中也有些烦闷,幸好县尉府离官署并不算远,两炷香的时辰车子便停了,随后车外传来竹书的声音,
“郎君,夫人,官署到了!”
李建申撩袍躬身出去,临了回头看了一眼谢梦华道,“夫人稍后整理下鬓发再下车,我在车下等你。”
谢梦华这才抬手抚了一下,耳边摸到了几缕碎发,出门前别好的发簪已然有些松了,悄声唤了琥珀进来将发髻拢好,这才撩帘下了车。
下了车才看到官署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陆续有官署中当差之人的家眷从中而出,谢梦华站定预备见礼,却被李建申托着手臂先行带入官署内。
“郎君,为何不等等同僚们一道进来?”
等拐过了一道廊庑,谢梦华才轻声问道,“我刚见张佐史家的马车也到了,上次他夫人托我打听的西红花……”
“佐史夫人不过一句客气话而已,夫人如何还当得了真了?”
李建申手下触到谢梦华臂上软腻的肉,顿觉自己竟然托着她的手走了一路,倏然放开了手,不自在的说道,
“今日席上有贵人,切勿多言,若待的无趣夫人可先行回府。”
谢梦华被甩下的手臂收拢在裙侧,五指攥了攥裙摆,忍下要掉头回府的冲动,终是随着李建申的脚步缓行而去。
宴席设在官署后方的明府私宅内,席设四行,谢梦华跟在李建申身后跟明府孟时迁见了礼,便寻了自己座位坐下,其后陆陆续续有同僚携家眷入内,两相见礼便四下分坐。
李建申安顿好谢梦华便去了对席和同僚们畅聊,这边只剩几个零零散散的家眷四散坐着。
谢梦华不惯参加这种宴席,只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受伤的手上细细揉捏着,不妨耳中听到一声轻唤,
“李夫人!”
举目四望,看到旁侧坐了佐史张乾的夫人王氏,正一脸惊异地瞧着她,谢梦华道,
“张夫人,您唤我?”
王氏瞧了眼对面聊得风生水起的一帮子郎君,向后侧了侧身,凑近了一些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张夫人为何如此问?”
“你……”王氏欲言又止,小心地又嘘了一眼对面,“你可是来找那裴都督的?”
“裴都督?……我为何要找他?……”
谢梦华一怔,心中狐疑王氏今日怎的东一句西一句的,开口道,“张夫人有话不如与梦娘直说。”
王氏见她一脸发蒙,叹了口气,左右瞧了瞧,才开口说道,
”“你近日可回过娘家?”
“一候前才从娘家归来,近日不曾回过。”
看谢梦华的样子不似假装,王氏心中猜疑难不成李县尉并未告知?心中暗怪自己多嘴,想打个遮儿将话头掀过去,刚想开口,便被打断。
“张夫人,到底何事?”谢梦华心头忽然突突地急跳了两下,心口也有些难受,语气也不免带了些急切。
王氏心中思忖一阵儿,见无人注意这里,凑近了些,小声嘀咕了几句。
话未听完,谢梦华便觉天旋地转。
眼中瞧到对席上的郎君纷纷起身迎向了门边,她呆愣愣地看向门口,耳中一丝声音全无。她又看向王氏,只能看到她一张一翕的嘴,却不知她说了些什么,脑中只剩下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
“你阿耶昨儿夜里被关入府衙……”
“是县尉亲自带人去的……”
每一个字都如锋利的碎片刺入肉中,痛意来袭,谢梦华才知,原来是这样……
王氏最后说的那句话也终于在耳中渐渐清晰,
“难不成这么大的事李县尉不曾告知与你?”
是啊,这么大的事他为何不告知自己?
第四章 初见
杯盏落地的声音唤回了谢梦华的神志,她垂目去看,才发觉自己仓皇起身间将桌上一应茶具扫落在地。
“李夫人?”王氏匆忙起身,搀扶在侧,“你可还好?”
谢梦华未答话,只白了脸望向门边。
那里皆是官署里当差的郎君,正围着一身着靛蓝锦袍,身形高大的男子恭敬施礼。此刻听见响动,皆举目望向这边,李建申立在期间,看向谢梦华的脸上全是不耐,丝毫没有做了寐心事的样子。
王氏见谢梦华直懵懵地立在当场,怪自己刚刚嘴快,如何就一股脑将事说了出去,怎地没多思量片刻呢?
心想着眼神瞥向也立在门边的自家夫君张乾,后者见状朝她急眨了两下眼,她会意,从后拉了拉谢梦华的衣袖,
“李夫人,你裙衫湿了,我陪你离席处置一下吧。”
席间往来已经有其他府里的夫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谢梦华远远瞧见李建申越来越黑的脸色,未管王氏在后又说了什么,挣脱了衣袖自行朝门边行去。
经过李建申身旁时,她停了脚步,压下胸口一阵阵的痛意,红着眼眶迎上他黑沉的面色,
“郎君可有话对我说?”
李建申见她身上裙衫湿透,隐约透出浑圆的身形,心中不豫,却不愿在同僚和上司眼中落下个苛待夫人的名声,放缓了声音道,
“夫人衣裙湿了,先去处置,莫要着了凉,其余事待回府再叙。”
又是这副冷淡的样子,真是让人厌倦。
谢梦华垂在裙侧的手将帕子紧紧地攥住,心中如此这般想着,脚下却未动,澄明的一双杏目直直地看向李建申。
离得近了,门边的众多郎君们也都瞧清了谢梦华的狼狈样子,纷纷回转过身。这忽然的变故搅的场面一时有些局促,孟时迁责怪地朝李建申捎去一眼,随后笑着朝向刚刚进门的高大男子道,
“惊扰到裴都督,望勿怪!”
李建申随即也似无奈般笑着对着其余众人施了一礼,
“诸位见笑!夫人任性,我去去便来!”
说罢拉着谢梦华快步行出门去。
-
“都督,见谅!”
孟时迁说罢抬手将裴昭谦让进上首的席上,笑着释疑道,“李县尉夫人乃是富家女,性子确有些骄纵任性。”
“哦?”裴昭谦撩袍落座,敛了眉目,脑中回想刚刚见到的那张含泪欲泣的娇软团脸,梨花带雨,身姿丰盈,竟有些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神思飘忽了一瞬他才扬声问道,“是哪家的女郎如此娇蛮任性,?”
“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孟时迁拈了拈嘴边的胡须道。
“明府如此说倒像是有何不可说的缘由?”
孟时迁未料想裴昭谦竟然会注意到谢梦华,讪讪的开口道,“都督多虑了,李县尉乃寒门出身,不愿别人谈论他夫人家世,担心外人论他靠岳丈家钱银过活。”
“那裴某还真想听听到底是哪家女郎让李县尉如此这般在意旁人的眼光?”
裴昭谦句句紧逼,孟时迁这才知晓什么叫祸从口出,只得道,
“乃谢家女郎!”
裴昭谦略一思索,问道,
“可是那谢文轩之女?”
“正是!”孟时迁颇有些别扭般回道。
裴昭谦睨了孟时迁一眼,接着道,
“听闻谢家掌管着妫州近半数的赚钱行当,铺面不仅遍布中土各地,便连吐蕃和大小勃律都有谢家的产业,裴某今次寻访恰好要采买些物品,孟明府可否帮忙引荐?”
“裴都督,还真是不巧!……”孟时迁神色一顿,随后略有些惋惜地回道,“那谢文轩被密告私贩金银,官署派人查探确属实,现下人已被收监,正关在府衙的大牢内!”
顿了顿,孟时迁又接着道,“那查获的金银便是从吐蕃而来……下官知都督大人此次是要为卢龙军采买粮草,此等大事可切莫与这等要犯沾上干系……”
“哦?”
裴昭谦缓缓拨动手边的酒樽,眼中透着洞悉一切的微光瞧着孟时迁,随后缓缓道,“私贩金银可是重罪,那可真是不巧了!”
孟时迁讪笑着答道,
“说来惭愧,此也乃下官失职,净未觉察……”
“确是失职!”
裴昭谦将手中的酒樽重重搁下,瓷盅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惊得孟时迁的笑僵在那里,话也不知讲还是不讲。
“裴某既赶上,不若便代你审理此案,孟明府意下如何?”
孟时迁嘴角的笑渐渐消失,眼含深意的看向裴昭谦,裴昭谦则酒杯悬在唇边淡笑着睨着孟时迁。
两厢较量,最后却是孟时迁败下阵来,
“裴都督,怎敢劳您大驾。听闻边关告急,圣人命您采买粮草,这才是一顶一的要紧事。我这妫州城小小的贩私案怎敢劳动您?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裴昭谦打断,
“裴某乃范阳节度使,九州的政务都处理了,审个小小的贩私案倒也不算什么劳累事,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孟时迁心中思量,真是千算万算都未算过裴昭谦。他早已从上京得到消息,此次裴昭谦明着是为采买卢龙军粮草而来,暗里却是为查妫州贪腐案而来。
他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昨个夜里那般着急的将谢文轩投进了牢中。
可裴昭谦他却得罪不起。
本朝圣人内政修明,有明章之治,更是善用人才,去岁以来为加强各道郡州县的治理,将地方民政,财政和监察权也给了各大节度使。裴昭谦便是圣人钦定的范阳节度使,下辖九州,乃是过殿试经明堂的武状元,曾任安西大都护,其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他背后的裴家又是世家大族,于公于私如此人物他都不敢开罪。
可贪腐一旦被查实,那也是掉脑袋的大事,他既要将这贪腐的事脱清关系,又得将裴昭谦圆圆满满的送回范阳去。
还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眼下人证物证俱全,只要将人证的嘴管住,倒也不怕裴昭谦如何细审,待到明日定了罪,便都一切可解了。
按本朝律法,私贩金银的罪名可大可小,按照数量来定。既然上京有人要处置谢文轩,那这数量便只能是多了。
如此这般想着,孟时迁便对着裴昭谦道,
“都督既要亲审谢家一案,那便有劳都督了!”
裴昭谦眸中神色变幻,笑着将酒杯倒满,端起对孟时迁道,“既已证据确凿,裴某不过走个过场,其余事宜还需孟明府操办。”
孟时迁嘘着裴昭谦的神色,瞧着倒没什么异常,也笑着应道,
“自是下官应当做的!”
随即端起酒杯朝向众人道,“今日裴都督到访妫州乃是妫州之幸事,同举杯为都督大人接风洗尘!”
厅中众人俱是举杯满饮,裴昭谦环顾众人后饮下杯中酒。
经此一场,众人俱是各有心思,可这些虚无缥缈的神思也都掩在了随即而来的轻歌曼舞中,歌姬和舞姬鱼贯而入,靡靡之音响起,眼前俱是窈窕曼妙的腰肢,有谁还在意刚刚发生过什么……
第五章 争吵
旁的人可能不甚在意,可佐史张乾却很是在意。本来他在旁听闻裴昭谦要亲审此案,心中还暗喜,可眼光捎到孟时迁黑沉的面色,他心口又惴惴不安起来。
上年谢文轩的明月轩扩建粮铺,曾以募资的名义私下在妫州的官商中筹款。说是筹款,不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交换。
官员募资到明月轩便是官商相互,一方护银钱,一方护权势。
商户募资到明月轩便是强强联合,一方护名号,一方护利益。
他家的银钱倒都是他平日里攒下的俸禄,可别人的银钱却不一定都能说得清。但他大半身家都系在谢文轩身上,如若就这么任由孟时迁将案子定了,那谢家家财一旦充公,自己的钱银便也跟着一遭稀里糊涂的归了他孟时迁的名下。
所以昨个夜里得了谢文轩入狱的消息,他便急的团团转,倒是夫人王氏提了个不算主意的主意。
谢家女郎谢梦华的姑爷李建申乃他同僚,任县尉一职,是孟时迁面前的红人。此案明府点名要他主理,若是那谢家女郎能吹吹枕边风,李县尉在明府面前美言几句,让那谢文轩散点儿钱财消灾,兴许这事便可解了。
他是实在没了主意,便应了夫人的提议,也不知那谢家女郎到底能不能说的动李县尉促成此事?
张乾的视线不由的看向厅外,向着刚刚谢梦华和李建申离去的方向看去,心中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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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梦华被李建申拖着手一路急行,手腕被捏的一阵钝痛,她口中唤他停下,可前方的人却充耳不闻,仍是带着她一路行去了小花园。
未到掌灯时分,花园中昏暗一片,可谢梦华还是在李建申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嫌恶。成亲已半载,她自问对府中尽心尽力,对他也一心一意,不知他又为何对自己这般态度。心中又一想到阿耶竟然是被他亲手投入狱中,她便心生愤懑。
用尽全力一把推开李建申,挣脱出自己的手,眼见李建申因为力道向后急退了两步,谢梦华自己的脚步也踉跄了两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建申站稳身子,看向衣衫狼狈的谢梦华,语气不善。
刚刚在厅中,大庭广众之下,她竟然不顾自己内眷的身份那般行为,丢的可都是他李建申的脸。
谢梦华本就心中有气,此刻听到他如此问,更是怒火中烧,
“郎君问我要做什么,我倒想问郎君想做什么?我阿耶到底犯了何事,要被深夜投入大狱?”
“府衙中事,你一妇人莫要掺和!”
李建申不欲与她多说谢文轩之事,草草作答。
谢梦华见他如此这般,心口那团灼灼燃烧的怒火一瞬便冲上心头,这半载受过的委屈和刁难也一齐涌了上来。
“我莫要掺和?郎君府中无人操持指使怎不如此作答,婆母病重无人照顾时怎不要梦娘掺和,仕途不顺需要打点时怎不阻拦梦娘回家去求阿耶?”
“我阿耶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平日里连只无人看顾的小猫小狗他都生怜悯之心,他如何能做那犯法之事?你可还记得是谁在你落难时对你伸出援手,你可还记得你有如今的一切是谁帮了你?”
“做下那般事你竟然还瞒着我?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你的夫人?”
泪盈眼眶,声声带泣,谢梦华强忍着才没在李建申面前落下泪来,一叠声的说完才将胸口的那团郁气缓缓吐出。
李建申被谢梦华如此质问,本也心中有气,可垂头看到谢梦华泪湿眼角,眼睫凝泪的模样心中也是有愧。谢梦华说的都对,自打她入府,府中确比从前规矩多了,自己阿娘也被照料的不错,他公差在外从不担心家中一应之事。他升迁遇阻,也确实是谢梦华回谢府恳求了谢文轩出面,才让他仕途如此顺遂。
男子之间的事确实不应牵扯到女子身上,他开口的语气稍缓了缓,
“你也莫要如此这般心急,岳丈之事自有国法定论。若岳丈真是被冤枉的,待明日明府审理之后,必然会还他公道!”
李建申语气虽缓,可谢梦华并未留意这些,脑中全然被明日便审理这几个字占据。
本朝圣人仁厚,初登大宝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前朝那些严苛的律法都行了改动。一般除伤人杀人案件外都有个取保时限,只要嫌犯家眷在规定的时限内凑够规定的银钱,便可将嫌犯先行带离府衙。只要嫌犯不离开户籍属地,待案件审理后按照刑罚处理即可。
阿耶之事尚不知为何,怎地如此着急便要审理?谢梦华心中疑窦丛生,这般心急的想将阿耶定罪,难道是有人希望阿耶如此这般留在狱中,亦或是……
不敢往下细想,此时她也顾不得自己的那些委屈,揩了揩眼角的泪,向前一步仰头看着李建申,一心问道,
“郎君,刚刚是梦娘心急,口不择言。家中忽然出了如此大事,我尚不知是何缘由,可否让我见见阿耶?”
李建申沉吟片刻,却冷下脸,眼望向别处,
“岳丈之事尚无定论,明府下令任何人都不可面见。”说罢人已转身,“我还需回宴上,夫人若不愿回去可自行回府!”
“郎君……郎君……”
谢梦华急忙跟上,抓住李建申的手臂一叠声的轻唤,“你让我见见阿耶!”
李建申并未停步,抬手抚下她的手,
“待我禀告明府后再告知与你,回府再说。”
说完人已大步离去。
谢梦华留下原地,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身影,心口和眼角都酸涨涨的。
远处厅中传来隐约的乐声,欢快嘹亮,同她这里寂寥的心境截然不同,人与人之悲喜从不相通。
无人会在意她或许明日便会没有了阿耶的庇护,也无人替她着想如何处置家中这忽如其来的横祸。
她曾以为李建申是她的良人,可如今她却怀疑自己是否错看了那人。
第六章 又见
天色渐晚,天光暗沉,小花园里除了冷风吹过,再无声息。
谢梦华无声落泪,立在那里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前厅,那里偶然飘过几声高昂的乐声,靡靡之音入耳却带不走她心中的苦闷。
廊下有女使提着食盒从旁经过,一路向那里行去。
她稍加思量,擦了擦脸上的泪,急急迈步下阶,几步赶上,
“慢着!”
那女使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见她梳着妇人的发髻,便恭敬的施了一礼,道,
“这位夫人何事?”
谢梦华走近,
“你可是要往那厅中去?”
那女使见她裙衫湿透,神色戒备,只问谢梦华有何事吩咐。
谢梦华知她担忧,道,“我是李县尉的夫人,麻烦你进去帮我给张乾张佐史的夫人带句话,说我要提前回府,此刻这样子不便再入厅,有几句体己话要与她说。”
女使面露迟疑。
谢梦华见状从腰间荷包中掏出几枚乾封泉宝塞在她手中,
“女使只管把话带到便可。”
那女使踟蹰了一阵儿,才缓缓点头答应,一路行去。
夜色中,三三两两的女使和随侍在园中穿梭掌灯,将偌大个园子照得通明,暖色的灯火辉映却带不走周身渐起的凉意,谢梦华撩了撩身上湿透的裙衫,掉头进了身后的凉亭中。
凉亭内因天寒在四周垂了可透光的竹帘,谢梦华走到靠里的石凳上坐好,解了夹袄的盘扣,用锦帕探手入内清理身上残存的茶汤,胸口的襦裙绦带随着动作松散开来,钻进一股凉风,惊得她背后一凛。
有簌簌的声响自后而来,谢梦华心中惊惶,回头望去,夜色中草木枝丫随风轻摆,似是人影经过,她慌乱回过头收拾衣衫,耳中便听得脚步声接近。
越是慌张,手下便越是慌乱,胸口的绦带在动作间缠成了一团死结,手指绕进其中不得其法,正焦急间便察觉有暗影兜头罩来,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后听到一声低缓的男声,
“不知女郎在此,多有冒犯。”
谢梦华此刻夹袄堪堪挂在肩上,还露着半个雪白臂膀,顾不上解那胸口绦带,狠狠一拽,绦带应声而落,她又匆忙带上了夹袄,整理好后才敢抬目去看。
凉亭门边侧立着一高大挺拔的男子,身着深色袍衫,衣角和袖口用金线绣着如意祥云,那金丝在亭外的灯火中闪着辉色。
能用金丝绣衣,必然是贵人。
谢梦华又细瞧了两眼,便认出是刚刚自己离开宴上那站立门边的高大男子,她被李建申拖走时听得孟时迁称呼他裴都督。能让孟时迁那般恭维,想来便是那新上任的范阳节度使。
自己这般狼狈竟被外男看去,偏那人挡在那里,她又不能无声无息地离开,遂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施礼,
“裴都督!”
裴昭谦听得一声温软细语,这才离开门边。凉亭中瞬间光亮许多,谢梦华这才察觉刚刚他侧身立在那里是为替她遮挡一二。
如此心思,倒是叫谢梦华心口有些异样,她又施一礼道,
“多谢都督!”
裴昭谦听得此话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离自己有些距离的女郎。
他在宴上与孟时迁频频举杯对饮,两人俱饮多了酒,孟时迁已醉的瘫倒在宴上,后被家奴抬了下去。剩下那些官署之人皆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孟时迁在席上时他们碍于他的颜面都收敛着,孟时迁离了席便统统露出些真颜面。
他懒得应付,便出来醒醒神。
行到小花园想到凉亭中坐坐散散酒气,不想却撞见个在此宽衣解带的女郎。初始他并未认出,直到看到那皙白软嫩的臂膀,脑中才觉有几分熟悉,原来是那粉腻酥融娇欲滴的李夫人。
与那时见到的不同,此刻的她多了几分羞怯,半垂着脸看不清神色,可那桃粉色的耳廓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思。
他朝里行了一步,含笑问道,
“谢我什么?”
谢梦华手指有些用力地绞了绞锦帕,咬唇思量,不及回答便听裴昭谦又问,
“你怎知我身份?”
“回都督,家中来时郎君曾说明今日宴请为何,更何况能叫明府那般恭敬,必然是上京来的贵人,便以此推断。”
裴昭谦牵唇轻笑了一声,他在甘州时便听得谢家女郎的名号,如今见来,倒并不全符合外人所讲。
至少外人所说的蠢笨不堪全不尽相符。
谢梦华见裴昭谦久久不语,心中还惦记王氏若此刻来此撞见,怕是会传出什么闲话,遂施礼道,
“都督若无事,梦娘先行告退。”
言毕,谢梦华轻挪脚步朝外行去。
擦肩而过,耳中听得头顶略有些暗哑的声音,
“等等……”
“都督何事?”
谢梦华停住脚步,等待裴昭谦接下来的话,却半晌未听得下一句,她抬头去看,只看到他刚硬的下颌和微弯的嘴角,不多时便听见他含笑的声音,
“你夹袄的盘扣系串了。”
谢梦华下意识垂头去看,果然见夹袄的扣子一个都未对上,怨不得她总觉得领口往里直窜冷风。脸色瞬间一红,她转过身去,嘴里小声回道,
“多谢都督,不扰都督雅兴。”
言毕未等裴昭谦有何回应,便快步行了出去,直到拐到廊庑间她才长舒一口气。
裴昭谦立在那里,眼瞧着谢梦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走到角落里坐下,鼻息间有淡淡的香气萦绕,他垂头便见地上散落着两条榴色绦带。
他定定瞧了两息,俯身拾起,香气便越加浓厚,脑中忆起刚刚那急行而去的榴色身影,裴昭谦弯唇轻笑,随即指尖轻转,将那绦带折弄成一团塞进袖中。
东西收好,墨砚的声音也随后而到,
“都督,孟时迁确派人去找了那人证,现在人已经被宛州官署的人看管起来了,想从人证身上下手怕是有些难。”
裴昭谦支着头,望着亭外墨色中高挂的悬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却问了个让墨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可曾欢喜过女郎?”
墨砚愣怔片刻,摇了摇头,“不曾!”
裴昭谦起身朝亭外行去,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朝他脑门轻弹了一下,
“连个女郎都没欢喜过,怨不得脑袋如此愚钝!”
墨砚摸了摸被弹得发蒙的脑门,看着裴昭谦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