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像条死狗一样奄奄一息趴在杂草堆上。
龙晁的心尖儿宠居高临下蔑视我,说:“烛九欢,你早该死了。”
盯着她娇艳艳的脸,我忽又想起龙晁。
刚把我接回宫里时,他将我抱在怀里,有些惆怅地说:“你还是不像她。”
龙晁的朱砂痣进宫那日。
阖宫上下都炸开了锅。
有的说:“月奴这是真的战败了吧,连自己金贵的小公主都送过来了!”
有的说:“什么小公主啊,现在只能算俘虏了吧?”
还有的说:“小公主算俘虏的话,那宫里的‘那位’岂不是连俘虏都不如?”
……
这些风言风语我听在耳朵里。
倒没多大的难过。
毕竟从龙晁带我回宫时,我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他找的某个人的替身而已。
——龙晁和那位小公主,少时在坊市间互相一见倾心。
可惜后来月奴和大昭连年不和,这对有情人不得已分离数年。
月奴战败,将自己一族的小公主进献到宫里来。
原本于礼制,不应大张旗鼓。
但架不住龙晁自己喜欢。
原先庄严压抑的红色宫墙,为了讨这位小公主喜欢,挂上了大张大张的珍稀兽皮、兽牙,夹道还有宫人模仿各种草原动物表演口技——只因为小公主来自草原,龙晁怕她不习惯京城的森严规矩。
我跟在几个带路的宫人身后,为龙晁的“用心良苦”暗自咂舌。
然而等我到了宴会之上,才知道龙晁的“用心良苦”远不止于此。
我到席间时,宴会已然过半。
中间空地上是驯兽师在逗一只白毛小老虎,小白虎像小猫一样对着众人敞开软乎乎的肚皮撒娇。
龙晁坐在上位,旁边是那位月奴的小公主。
余光瞥见我过来,看着我对龙晁说:“她来了——也不过如此嘛,你竟然就让这种无父无母上不得台面的乡野丫头当我的替身?”
龙晁顺着她的话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挪开目光道:“她本就比不得你。”
……
这时场中央的小白虎已经在驯兽师的引导下,翻身一滚起来。
它对着我低喝了一声。
到底还是老虎,啸声很摄人。
见状,龙晁旁边的小公主忽然“噗”地一笑,她指着我:“她怎么像呆头鸡啊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她的话,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投过来。
偏偏这时那位小公主又说:“阿晁,你们中原的女子都这般没见过世面么?一只虎崽子就将她的脸色都吓白了——”
场上看我的目光顿时充满各种意味。
我如芒刺背。
龙晁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瞬,接着只说:“怕就下去,别留在这里丢人。”
我想否认。
却又听小公主跟他撒娇:“不要嘛,你把她叫过来不就是因为我想看她?”
龙晁犹豫片刻,没再说什么。
小公主这时又提议:“我们月奴的老人都说,胆子是练出来的,你既然这么怕老虎,不若趁今日好好练练胆?”
说这话时,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淬了毒。
那日到最后。
我还是上场了。
在驯兽师鞭子下乖顺无比的小白虎,对着我却显尽威风。
我刚一靠近,便被小白虎扑倒。
我顿时冷汗涔涔,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想到气若游丝还在叮嘱我要好好活下去的阿父阿母,想到院子里那个被砍去树身的染血的树桩,最后想到家破人亡时如神祗降临的龙晁……
我动作极为迅捷地拔下头上的珠钗,就要往小白虎温软的脖颈间插进去。
驯兽师眼疾手快提住小白虎的后颈将它扯离。
小白虎感知到危险,冲我啸了一声。
我浑身紧绷,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它。
眼眶瞪地都有些干涩的疼了。
龙晁此时开口:“……好了。”
我得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
……
我的窘态让在座不少人都开怀一笑。
尤其是小公主。
仿佛因为这一件小事确定了什么一样。
她像餍足的毒蛇,最后意兴阑珊倒在龙晁怀里,看着我轻蔑地笑。
龙晁一边揽着她,一边捏着酒杯分出心思看我。
有些心不在焉。
我以为这样的“下马威”就到此结束了。
但小公主显然还不尽兴。
又或许是这偌大的后宫只我和她太过无聊。
龙晁在她那里连宿了几日后。
她又找上门来。
她说自己的侍女丢了一只簪子。
我的寝宫被她带来的人闹得人仰马翻,就连我的医经药典和精心打理的药草圃也未能幸免。
采月和我冲上去拦他们,但也只是螳臂当车。
我被人用蛮力推倒,后脑撞到硬石上,磕出了血。
小公主却咯咯发笑。
我眼冒金星,想起刚入宫时学的宫规。
我强忍眩晕说完“不得私翻宫妃寝处”的宫规。
小公主悠悠朝我走过来,说:“我不懂你们中原律例,在这里,我也不需要遵守什么规矩。”
……是了,这是龙晁给她的底气。
眼前没那么晕了。
我勉力在采月的搀扶下,哑着嗓子,抬头看她:“若公主今日只是来寻簪子,现下已经寻过了吧?”
小公主凤眼一眯:“自然,可是本公主还是没有寻到簪子呢——”
她俯下身来,对着我一字一顿,道:“我、想……”
“不若你和你的侍女都把衣裳脱了,让我带来的人好好检查一番?”
像是毒蛇吐信般。
我看着小公主,只觉得自己脊背都在发凉。
“公主,”我听见自己也对她低低说,“你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
“啪。”
她一掌掴在我脸上。
她对我恨恨道:“你闭嘴!”
“你这个卑贱恶心的小偷,趁我暂时无法跟阿晁双宿双飞、就偷走了阿晁——”
“你也配当我的替身吗?阿晁同你夜夜交欢之时难道不会嫌弃你那满身脏臭的泥土味儿吗?”
“你怎么配同我比?怎么配?!”
……
话到最后,她掐住我的下巴,近乎呢喃地跟我说:“烛九欢,你偷了我的人,就做好被我永远折磨下去的准备。”
我握拳掐住自己的掌心,心上升起许多分无力。
我又想起,龙晁带我回宫的那日——
我和他同乘一驾。
气氛微僵。
我说:“陛下,我是不是像……”
龙晁单指挑起我的下巴,语气似威胁还似暧昧,他说:“朕为你报了仇,你要报恩,嗯?”
……
龙晁的声音恰时响起:“这么大的阵仗,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小公主今日来此闹事的消息引来了龙晁。
我意外,小公主自然更意外。
她掐我下巴的手霎时间干脆利落收回去。
接着她便又娇嗔地朝龙晁奔过去:“你怎么来了呀?”
说着,开始委屈巴巴给龙晁告状:“方才我带人来寻簪子,她出言挑衅我!”
“她说我是蛮夷,不懂中原律例!”
我何时叫她“蛮夷”了?
许是我脸上的神色太容易懂。
龙晁扫了眼我、还有我颈侧隐隐约约的血迹,对小公主说:“朕听说有人要拆了朕的皇宫——你可不就是个小蛮夷?你倒同朕说说,中原字你可都认识了?”
龙晁的语气是带有调笑意味的。
所以小公主没太生气。
到最后,小公主也只说了句:“你又欺负我!”
小公主故意大闹我寝宫的事情就这么一言两语被掩了过去。
但在离开前,龙晁却给我下了道禁令。
他不许我再踏出自己的寝宫半步,也禁止有人探视我。
晚上给我后脑勺的伤口换药时。
采月替我难过,她说:“娘娘,要还是以前就好了,以前的陛下才不会这么不近人情,以前娘娘您哪里磕点儿碰点儿陛下定是最先察觉到的那个,以前娘娘您又怎么会被人三番五次折辱?”
我笑说:“采月,你实在太高看你家娘娘我了。”
采月嘴一扁,嘟囔:“才不是,娘娘您怎么总是喜欢否定自己呢……”
我没说话。
第二日。
我还未醒,便听见外面隐隐的虎啸声,还有采月大惊小怪的声音。
“这可是活生生的老虎啊!真要养在我们娘娘寝宫?它不会吃了我们吧?”
有人回答她:“怎么会?陛下已经着人将它最锋利的几颗虎牙拔了,还把它关在笼子里,不会伤到你和娘娘的!”
……
我和采月用早膳时。
小白虎就被笼子囚在门外的不远处。
它看起来蔫儿巴巴的,也许是因为被龙晁着人拔了它最锋利的虎牙,也许是因为要跟着我一起被禁足——我被禁足在这座寝宫,它被禁足在那四四方方的铁笼子里。
到晚上时。
我做梦梦到自己成了那只小白虎,被龙晁着人按住拔牙。
血溢了我满嘴,但我却连说句话都做不到。
惊醒时。
我才发觉自己真是被人按住的。
只不过按住我的人很让人出乎意料。
是龙晁。
见我醒来,龙晁压着我低低问:“梦到什么了?眼泪快把整个床榻都淹了。”
我刚惊醒,脑子还不太灵光,未能回答他。
龙晁却又问我:“那只小白虎,喜欢吗?”
被他提醒,我这才彻底清醒:“陛下。”
顿了顿,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陛下,我想离开皇宫。”
龙晁自然不同意放我离开。
他好像生气了。
——我不懂他。
自昨夜不欢而散后。
龙晁再不过来了。
他不过来。
我和采月两个人反倒自在许多。
我们将先前被毁的药草圃收拾好,又将缺页的医经一一做好标记。
那只小白虎,采月一开始怕,现在倒很喜欢。
于是每次喂食时,都是采月自告奋勇去,我则站在旁边看。
如此平静的日子,却怕并不会持续太久。
小公主得知陛下将那只她用来戏弄我的小白虎送予我,气得要命。
她跟龙晁闹了又闹,但龙晁这次却怎么都没有再松口。
小公主又闹了一日绝食。
一日后,她不闹了。
因为再过两日便是团圆节,她的二哥也会来京城。
团圆节当日。
龙晁依然没有撤掉我的禁足令。
他和小公主一起接见各位远道而来的使节,以及一些皇族的亲臣贵胄。
我还是只能和采月、药草圃、医术,还有新来的小白虎一起度过这一日。
与往常没什么特别。
除了做了些象征团圆的糕点。
围坐在桌前,我忽有感慨:“又过了一个团圆节。”
采月觉得我死气沉沉,她说:“娘娘,应该是‘又一个团圆节啦,又跟采月过了平平安安的一年’!”
我被她逗笑。
被囚在笼子里的小白虎也发出声响,原来是饿了。
采月给它分了一块糕点,结果它不吃,采月只好又去小厨房给它拿肉干。
我在桌前等采月回来。
鼻端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嗅到好大一股烟味。
走水了!
我察觉不对,一边高呼“采月”,一边起身打算逃离。
却在我迈开步子的同时,有人将我劈晕过去。
我再次醒来时。
看到的是小公主那张娇艳的脸。
我被绑住四肢,横陈在石壁边。
看样子,我已经不在宫内了。
见我终于醒来,一条带着倒钩的鞭子“唰”地直冲我的面门而来。
我的半张脸被生生刮下一条极深的血痕,鞭子上的倒钩还残留着些许碎肉。
若再精准些,我的右眼也会一并瞎掉。
小公主却仍不解气。
她又挥起了鞭。
到最后。
我像条死狗一样奄奄一息趴在杂草堆上。
她居高临下蔑视我,说:“像你这种人——烛九欢,你早该死了。”
看着她那张娇艳艳的脸,我又想起龙晁。
刚把我接回宫里时,他将我抱在怀里,有些惆怅地说:“你还是不像她。”
……
我出气比进气多。
理智告诉我,她说得不对。
我阿父阿母临死前叮嘱过我,要我好好活的。
所以我怎么会该死呢?
可我的身体和心无时无刻不告诉自己,很累了,真的很累了。
从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家开始。
我烛九欢就是尘世里最无关紧要的一颗草芥,是注定漂泊无处落脚的浮萍。
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意识漂浮间。
我听到有人细细簌簌进来,轻声细语跟小公主说了什么。
好像提到了龙晁,又提到了团圆节,还提到了后宫走水。
我听不太真切。
那人说完后,小公主抬脚踢了踢我鲜血淋漓的脸,说:“真是个废物,这就要死了吗?告诉你一件,哦不,两件让你死不瞑目的事……”
我眼皮微动。
她继续道:“你的侍女死了,被活活烧死的,死之前还一个劲儿地喊‘娘娘快逃’呢,还有,阿晁,阿晁他到现在还以为你是自己纵火跑出宫的哈哈哈哈……”
我破碎的意识飘啊飘。
飘到很久之前,我遇到龙晁的那天。
也是,我家破人亡的那天。
那天。
我阿父阿母还在商量要怎么给我过十七岁的生辰。
一个受过我父母恩惠的逃犯,折回头来,将我的阿父阿母残忍杀害。
我因为去酒窖取酒,逃过一劫。
我抱着酒坛回去时,他们已经倒在血泊中。
院子里那个树桩也已经染血,从树桩到门槛,拉出长长的血迹。
那个逃犯还想对我下手。
龙晁这时便如神祗般降临,他带着他的亲信,将那个逃犯三招两式拿下。
我浑身瘫软,跪坐在阿父阿母旁边,听他们气若游丝叮嘱我:“欢娘……欢娘,往后……就剩你、一个、要、好好、活……”
我一个劲儿摇头,喉间发出呜咽声。
最后他们还是去了。
我无措地帮他们擦身上的血,但怎么都擦不干净。
最后是龙晁忍不住过来箍住我的手,制止我的动作。
我哀哀地仰头看他,已经无暇去顾及他和他的亲信为什么会出现,我只是哀求他:“帮帮我……帮帮我阿父阿母……求求你……求求你……”
龙晁握着我的手腕,对我说:“别怕,我帮你。”
……
事实证明。
已经流干的血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尸体体内。
我送灵那天,沿着阿父阿母经常走过的路喊他们。
我每喊一声,龙晁便命他的人从那个“逃犯”身上剐一刀。
后来。
我没了有阿父阿母的家。
成了没人要的草芥浮萍。
是龙晁给了我一个可以暂时落脚的家。
我直到他要带我回宫那日,才得知,原来他是京城的天子。
那日他和亲信突然出现,是因为中了埋伏,他的手足兄弟要害他。
载着我和他的马车驶在回京路上,颠簸几下,一幅跟我面容甚肖之人的小像掉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到了什么。
我说:“陛下,我当真很像……那位?”
龙晁说:“朕为你报了仇,你要报恩,嗯?”
……
再后来。
我便入了宫,心知肚明地做了替身。
刚开始时,龙晁觉得我不像她,于是惆怅地说:“你还是不像她。”
后面,大概是因为我过生辰那次。
龙晁遣人带我回去祭拜我阿父阿母,结果最后是他自己跟着我回去了。
因为伪装成侍卫,没什么经验,他脖子上被飞虫叮了好几个大包。
我点着烛火给他擦药,结果擦枪走火。
我自然心知自己只是替身。
于是就这样熬着,熬到了龙晁真正喜欢的人被迎回皇宫那日。
采月从我进宫起便一直陪着我。
她总喜欢在我耳边夸我,有时也不止夸我,她也夸所有待我好的人,只不过话最后兜兜转转还是会落到“我们家娘娘就是可人爱”上。
我不知她从何得出这个明显歪屁股的结论。
开始读医经、学医术、操持药草圃,也是因为采月。
我那时夜夜做噩梦,梦到我阿父阿母浑身是血。
龙晁夜夜宿在我身边,说要为我守梦。
采月担心我耗费心神,于是提议我学一学医术,分心之余也能静气凝神。
……
昏死过去之前。
我的鼻端莫名又闻到了那股呛人的浓烟味。
我听到采月撕心裂肺地叫我:“娘娘、救我、娘娘……快逃——”
采月。
采月……
“烛九欢,你早该死了。”
我又听见了小公主的那句话。
可是,我不想死了。
为什么该死的是我呢?
即便我命如草芥、身若浮萍。
该死的也不是我。
更不是那样变着法儿想引我好好活下去的采月。
像我这种人,凭什么不该活呢?
我要活。
要救采月,即便救不了,也要为她报仇。
从前我一心想死,现在我只想求生。
可我耳边的所有声音都在逐渐消弭。
我的感官也不再敏锐。
听说我死了。
——在我醒后,我才得知了这个传言。
捡我回去,救我一命的,是一位女游医。
当日她恰在那附近采药,所以才得以救下我。
她在我还没彻底醒过来时,就在我耳边叨叨,好奇我为何被人下这么重的毒手。
后来我醒了。
这位女游医有些试探地跟我讲了京城某替身后妃离宫惨死的传言。
看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色,她当下确定了我的身份。
于是她跟我讲了更多的。
关于我未醒来这段时间的,京城的传闻。
传闻,团圆节当日,我的寝宫走水,偌大的寝宫最后烧成了一片焦黑。
龙晁在席间听闻这个消息,脸色大变。
团圆节的宴会提前结束。
龙晁抛下小公主,连驾都来不及摆,直直往我的寝宫那里奔去。
等他到时,救火的宫人告诉他:“娘娘、娘娘不见了……”
他下意识忽略了宫人的后半句话:“许是火太大,所以娘娘连尸首都未留下……”
龙晁一厢情愿地叫人去宫外找我,他说:“欢娘一定是丢下朕跑了,她那晚说了,她想走,朕不让……”
自那日后,龙晁像是大梦初醒般。
他不再专宠小公主。
他夜夜都要去我的寝宫待一待,他不许人重修那里,那只幸存的小白虎被他仍圈养在那里,好像这样就可以等到我回去似的。
与此同时,龙晁的人注意到了小公主在团圆节那日离席过的异样。
顺藤摸瓜。
他的人最后却也只找到那个血迹斑斑再无活物的山洞。
人人都告诉龙晁:娘娘死了。
只有龙晁不信。
我身上的伤,总也好不太利索。
于是缠缠绵绵的,我又在病榻耽误了一段日子。
我的右脸毁了。
即便这位女游医妙手回春,能将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却也无法将贯穿我整张右脸的丑陋疤痕消除。
我对此并不觉失望。
她救我已是仁至义尽。
我无以为报,只能将一些头上的珠钗耳环、值钱的东西都给她。
龙晁派出来找我的人找到山脚下的小村落那天。
我正式拜别女游医。
我投身进山上通往山下的那条河,顺流漂了下去。
期间身上的伤口有些又崩裂,河里的碎石乱枝也新刮出了许多小伤口。
“死”后第三个月。
我带着一身伤,重新回到了“人世”。
我并未被直接带回宫里。
负责查验身份的大人说,这段时间已经有太多人假冒娘娘,陛下每每因为这个惊喜又到失望,为此大动肝火,所以要“委屈”我在他府上待一些时日。
他说得合理,我自然不能拒绝。
但狼的尾巴总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我在他府上待到第二日。
半夜,有人往我房间吹迷香。
我没有打草惊蛇。
那人进来要了结我时,被我一根银针扎入了眼周死穴。
我将那人的尸首藏好。
第二日。
我谎称自己有一信物要交给那位大人。
他果然上钩。
我将东西递给他时,掏出银针抵在他喉间。
周围的守卫逼近前来。
那位大人鬼哭狼嚎要他们退后。
我要挟着那位大人,到靠墙的位置。
我朝那些守卫高呼:“我是烛九欢,是陛下一直在找的烛九欢!”
那些守卫犹豫停下。
但我用银针要挟的那位大人却逮到空隙,挣扎开来。
我被他挟住右手,左手慌乱之下将一根银针刺入了他的后脖颈。
他瞪着眼睛扑通倒下。
某位大人被一弱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
这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我说自己是烛九欢的消息,也传进了许多人耳中。
那日。
我本来应该已经被当成乱党就地绞杀。
但因为我亮明身份,他们到底忌惮,所以只是将我关入水牢。
这次我是真的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好在,因为我闹得够大,消息传到了龙晁耳中。
他来了。
阴暗森冷的水牢透进第一束光时。
我从噩梦中惊醒。
我虚弱地抬眼,就看到那个恍如隔世的人影。
但随即,我又被光蛰到一样,垂下头,避免自己的右脸暴露在他视线内。
我听见龙晁发着颤的声音,他说:“欢娘……是你吗?”
我被龙晁带回了皇宫。
因为连日泡在水牢,我身上的伤口发炎。
我发起高烧的同时,意识又陷入一片昏沉之中。
我似乎感觉到龙晁不敢用力的小心触碰。
他在摸我脸上那道消失不了的疤。
他的指腹泛着凉意。
马车颠簸一下,他的手指不慎戳得重了些。
我烧红着眼努力睁眼看他,哑声叫他:“陛下……”
然后说:“现在我不像她了……”
龙晁听了这话却好似被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抱着我,低声对我说:“不像,你本来就跟她不像……你是欢娘,我的欢娘。”
我微勾起唇,睡死过去。
是。
龙晁。
我是烛九欢,不是别的任何人。
从前我想死,现在,我只求生。
相对的,我生,你们死。
我原先的寝宫还是一片焦黑。
故而我被另外安排了住处。
离龙晁的寝宫很近。
晚些时候,我去采月的埋骨之处看完她回来,听见侍女们窃窃私语。
她们说,月奴的那位小公主又去找陛下了。
刚开始查出是小公主害了“娘娘”时,陛下跟小公主对峙许久,小公主始终扬着下巴不肯认错。
陛下大发雷霆将小公主关进冷宫近一个月。
后来小公主在冷宫得了风寒,久久未愈,陛下这才放下嫌隙又将小公主放了出来。
虽然嘴上没说,但近些日子小公主一直都主动去找陛下,看来他们和好也是必然之果了。
只是现在“娘娘”回来了,还带了一身伤回来,脸也毁了,真不知这后宫之事又会如何呢?
……
她们议论完,才发现我就站在不远处,吓了好大一跳,脸色都白了。
我佯作不知,问她们:“你们在说什么?陛下呢?陛下今晚过来吗?”
龙晁晚上还是来了。
他来时带了太医院新研制的祛疤膏。
这新的祛疤膏抹在脸上,凉得只透冷气。
龙晁用指腹在我的右脸抹着药膏打圈儿。
我问他:“陛下,我之前的寝宫里可还有剩下些什么?”
第二日。
龙晁献宝似的,将之前被囚在笼子里的,幸存下来的小白虎带到了我面前。
许久不见。
小白虎已经将我和采月都忘了,它现在只认一个主人,龙晁。
我有些伤心。
龙晁摸着我的头说,他将小白虎重新送还与我。
我高兴起来。
一高兴,我右脸上的疤更吓人了。
龙晁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在看那道疤。
……
宫里的流言,从陛下会对小公主回心转意,到陛下似乎还是对娘娘更上心一些。
我听在耳里,内心毫无波澜。
自从回宫前被关过那次水牢后。
我的膝盖就总是疼。
连带着,我脸上和身上的伤口也疼。
这种疼倒不是不能忍。
就是有时候,这种突如其来的疼会让人毫无防备。
就像那天。
龙晁下朝之后来看我。
他显摆似地说自己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要我蒙住眼被他牵着去看。
我照做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蒙住眼让我的身体感觉自己回到了之前,被囚在暗无天日的水牢的日子。
我的膝盖条件反射就疼起来。
与此同时,脸也疼,浑身都疼。
龙晁察觉到我没动,这才发现我的不对劲。
他慌了神,僵着身子将我抱进怀里,却又不敢动作,怕弄得我更疼。
我疼出一头又一头的冷汗。
我说:“陛下,好疼啊,是不是陈友德的鬼魂不肯放过我……”
陈友德就是那位被我用银针失手杀死的大人。
“我错了,我不该失手杀人的……我错了……”
我一遍遍地说自己错。
龙晁只觉得心疼:“欢娘……不是你的错,他那样对你,他死有余辜!”
我虚着声音:“他死有余辜吗?”
龙晁再次道:“他差点害死你,他死有余辜!”
差点害死我的人,就死有余辜吗?
龙晁。
这是你说的。
在我晕过去之前,龙晁在我耳畔说:“欢娘,别怕,哪怕这世上真有什么冤魂厉鬼,也只管叫朕来替你让其不得超生。”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魂啊鬼啊的。
——不过几日后,龙晁告诉我,陈友德的“鬼魂”抓到了。
陈友德的死,连累了他的家人。
听说他的家人也被判流放。
重罚之下,他的家人索性将陈友德跟小公主有所勾连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因为事情牵连到小公主。
龙晁遣人将陈友德的夫人带进宫来。
我回宫后的第七天。
龙晁办了一场“鸿门宴”。
小公主在马场骑马射箭玩儿时,对着飞鸟放了一箭,这一箭射下来的,不止有飞鸟,还有飞鸟脚上绑着的、陈友德随身带的印章。
小公主看了眼这枚印章,将其死死攥在掌心。
她跟侍女厉声质问了什么。
得到侍女的回答后,她才放下心来。
我和龙晁站在高楼上面,看着这一幕。
龙晁在得到验证后,摸着我脸上的疤痕说:“欢娘,你受苦了。”
我不置可否。
……
小公主和她的侍女回到自己的寝宫,迎接她的是乌泱的侍卫和龙晁本人,还有、陈友德的那位夫人。
见这架势,小公主还能不明白什么。
但她还是不肯承认。
她故做不知,问龙晁:“阿晁,你也知道我今日练习射箭有进步、所以带人来为我庆贺吗?”
龙晁沉沉地看她,没有出声。
小公主也就仰着头看他,并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心虚。
半晌。
龙晁说:“那是陈友德的夫人。”
小公主还是说:“陈友德是谁?”
龙晁盯着她完好无损的脸看,倏地一笑:“你不知吗?”
小公主说:“我不知。”
话音未落。
一旁陈友德的夫人“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她声音高亢:“陛下明鉴!我夫陈友德并非谋害娘娘的主谋!我夫是受公主指使!”
小公主眼皮一跳,笑着看她,但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你这无知村妇怎么敢含血喷人呢?”
陈友德的夫人不卑不亢,只道:“我有证据!”
证据便是一沓书信,还有半箱的金银珠宝。
书信是用月奴的文字写的,金银珠宝都嵌着宫内的印。
小公主一脸狠辣地看完书信,对龙晁说:“这不是我写的,是有人陷害我,是烛九欢……”
“欢娘回宫才第七日,”龙晁不信,“她日日被身上的痛楚折磨,怎么会有心力做这些?”
小公主瞪大眼睛:“你不信我?你宁可信这些粗鄙之人……”
“今日在马场,你认出陈友德的印章了。”龙晁冷声。
小公主失语一瞬。
随即她勾起笑:“是,是我指使的,阿晁,你真的要为了她治我的罪吗?”
——小公主就这样再次被打入冷宫。
听完宫人们的闲聊,我继续闭目假寐。
晚上,龙晁来了我这里。
他将我抱坐在他腿上,说:“欢娘,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了。”
帘幔放下来的同时,龙晁问我:“浑身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
龙晁俯身呢喃:“疼的话,就咬朕。”
我顺着他的话,咬住他的肩头。
牙齿咬合间,我将他的肩头咬出一片血肉模糊。
龙晁忍着疼说我:“很疼吗?”
我再次说:“不疼。”
真的不疼。
我从来就不疼。
从水牢出来,我有为自己针灸过。
我说疼,当然是骗他。
包括陈友德的鬼魂,我也是在骗他。
比起自己疼,我更想让他和小公主疼。
——攀上欢愉的同时,我将一根银针推入了龙晁的脉中。
那根银针并不会即刻要人生命。
它只会在人的脉中游走,直到某一日,游走进心脉,叫人顷刻间一命呜呼。
在此之前。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被打入冷宫,对这位小公主来说似乎并不算什么。
某日。
龙晁来之前,小公主不知如何来了我这里。
幽幽烛火中,她推门而入。
她似乎瘦了许多,两只眼睛不再像从前那么漂亮了,反而大得吓人。
她瞪着眼看我脸上的疤,咯咯笑:“烛九欢,我还以为你多福大命大,原来你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色衰而爱弛、色衰而爱弛,阿晁不会一直对你像现在这么好的。”
我不为所动。
她又突然靠近我,对我阴冷冷道:“我能杀你一次,也就能杀你第二次。”
这时龙晁摆驾过来的阵仗声音传进来。
小公主指甲掐住手掌离开。
她离开前,我叫住她,我说:“公主。”
我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我也会杀了你的。”
一个“死人”要从地下爬上来,要付出代价的。
我的代价是,死掉的那个“我”。
那日后,我仍安分待在自己如今的寝宫内。
除了像之前采月在时那样,每日拾掇药草、重读医经。
采月负责的喂小白虎这件事,如今也成了我在做。
我不喜欢将这件事假手于人,因为给肉熏香这事还是得我亲自来。
秋猎那日。
原本小公主并不该来。
但月奴写了信来问小公主安。
龙晁破例命人将小公主也带上。
她大概是落了病根儿,脸上的张扬之色并不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盛气凌人。
秋猎开始前,小公主自告奋勇要第一个入场。
龙晁许了。
我今日带了那只小白虎来,于是便待在外围并不打算入场。
龙晁也许了。
变故发生在龙晁入场一刻后。
小白虎突然发了狂。
我没看住它,让它一个不慎闯进了猎场。
侍卫们纷纷追它,却又因为我那句“那是陛下的虎崽子,别伤害它”而个个都有所掣肘。
我站在外围看内场时。
没有预料到自己周围也乱了。
人人忙着戒备凭空出现的那支箭。
我被某个不知名的刺客抓走了。
她抓着我,将我一路引至了后山。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他背对我。
直到他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他的脸同龙晁的很像。
男人说:“我是他的同胞弟弟。”
这个“他”指谁,自然不言而喻。
在我狐疑的目光中,男人又继续道:
“我先前大难不死,最近才有机会露面……”
早听闻龙晁的胞弟龙晏于治水时不幸罹难。
但今日这个男人却又自称是龙晏。
如果他没有遇难,那是谁想要龙晏“遇难”呢?
我一时没有说话。
“龙晏”笑了下,他说:“烛姑娘,看你可怜,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
猎场还乱糟糟一片。
我被趁乱又送了回来。
血腥味很浓。
一片嘈杂声中,我听见有人说“陛下和小公主回来了”。
我掩下眼底的情绪看过去。
龙晁被宫人们搀扶着,同行的宫人背着失去意识浑身是血的小公主抱回来。
看样子,那只小白虎将小公主伤得不轻。
小白虎虽然被拔掉最锋利的牙齿,却仍可以在挨饿几日后,可以爆发它最原始的杀意。
小公主居然被生生咬掉了一只胳膊,腹部若不是医治及时,恐怕要补不上那个血洞。
龙晁也被那只“发狂”的小白虎咬掉了一块肉。
他身后,有人跟着将被射杀的小白虎一并拖出场外。
龙晁巡视所有可能蓄意做出这一谋划的人。
我适时被这股浓郁的血腥味冲得晕了过去。
晕过去前,我听到龙晁惊慌叫我:“欢娘!”
一场秋猎。
闹得死得死伤得伤。
听说小公主醒后得知自己被只牲畜咬成了独臂的废人,气得险些将自己宫内的伺候的人都杀了。
龙晁安抚了她许久。
她跟龙晁说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的计谋。
龙晁不信。
他说:“欢娘现如今连闻到血腥味都会晕过去,你不要再难为她了。”
半晌,他又沉声:“欢娘回来时差点儿丢了性命,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手笔。”
……
临近年关。
坊间举办了大型的灯火盛会。
龙晁带着我出宫。
肩踵摩肩的灯会上,龙晁为我买了一只银白的面具,面具上勾勒的是一株浴火重生的凤凰。
龙晁说:“欢娘,你也要像这只凤凰。”
我摸上自己右脸仍未有所减淡的疤,却被龙晁握住手。
他带我去放灯许愿,最后去乘船游湖。
站在船头。
他问我:“你方才许了什么愿呢?欢娘。”
我不肯说。
龙晁又自说自话:“朕许愿,回到过去,回到你十八岁生辰那天。”
他说:“其实那天,你在烛火下给我擦药时,我就喜欢你了。”
那小公主呢?
我不必问也知道,龙晁也喜欢她。
他就是喜欢得陇望蜀,他陶醉于女人为他争斗不休,他喜欢小公主这抹朱砂痣,也喜欢我这个冒牌替身,以前他为了朱砂痣打压我,我“死”之后他又恍然大悟觉得我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
……
一整晚,我的兴致都谈不上高。
回宫入寝前,我攀在龙晁肩上问他:“陛下,你还记得我阿父阿母吗?”
龙晁将我的头强行按下去,说:“欢娘,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何必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
是吗?
是真的关心我不愿再想,还是你也知道自己对不起我的阿父阿母呢?
“龙晏”那天说看我可怜要告诉我的。
就是那年。
那个杀害我阿父阿母的逃犯,是龙晁安排的。
压根儿没有什么龙晁被自己的手足设下埋伏的事情。
因为那时龙晁唯一的手足胞弟龙晏,仍在江淮治水,根本无暇设伏。
再者,若龙晁私访民间,又怎么挑选路过我家那里。
一切,都是我在半年前花朝节的画像惹的祸。
龙晁喜欢我这张跟小公主肖似的脸,更喜欢我用这张脸哭得梨花带雨唯君是天。
……
我在龙晁睡前饮下的茶水里加了料。
龙晁陷入昏睡,我将他褪去衣物绑住四肢缚在床上。
待他幽幽转醒,才发现我已经在他全身都施了不少针。
他没反应过来,失声问我:“欢娘,你做什么?!”
我说:“我在为陛下施针。”
他还想挣扎。
被我提醒:“陛下小心,若是动作太大,也许会气血逆流。”
龙晁半晌,沉声道:“朕真是小看了你。”
“你是什么时候动心起念的?”
“你不爱朕吗?”
我垂首看他浑身的银针,不答反问:“陛下,我再问一遍,你还记得我阿父阿母吗?”
龙晁好像这时才想起来:“你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他说得气定神闲。
我却要花费好大的心力来平复心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披着人皮,设下圈套,却让我这么多年都活在他制造的假象里。
我以为杀害阿父阿母的凶手已经被正法。
结果真正的凶手一直都酣睡我塌的另一侧。
龙晁,你怎么敢呢。
我的眼睛被恨意灼红。
半晌,我启唇轻声道:“陛下,你真该死。”
室内红烛幽幽。
我又开口:“事到如今,不如我再告诉陛下,其实从回宫起,我就已经动心起念,在水牢里见到陛下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的不是爱,而是恨,不是死,而是生。”
“小公主说我算计她。”
“是,我不止算计她,还有陛下你。”
是的。
陛下。
我和采月命如草芥,身若浮萍。
我们能轻易被任何人掌控、左右我们的人生。
但求生之路,我们一定会走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坚韧。
这也是我那日未说出口的愿望。
……
是夜。
宫内再度走水。
熊熊烈火烧起来,大有吞噬干净一切的意思。
龙晁和小公主到底还是命大。
我在龙晏的人的帮助下出逃京城,回到我的故乡,才得知那场大火仍未要得了他们的命。
龙晁保住了一条命,但半边身子已经瘫掉,同时伴有大面积的烧伤。朝政他自然无法再全权处理,在朝中大臣的商议下,旁支的幼子被扶上帝位。
而小公主,她没了一只胳膊,腹部被重伤,又在大火中吸入不少浓烟,身体难复从前。
半年后,龙晏和他的人揭竿而起,大昭分裂为两半,江淮以北为北朝,龙家旁支的幼子称帝,江淮以南为南朝,龙晏民心所向。
战乱持续两年。
最终南朝实现南北朝大一统。
龙晁新帝手里,只因新帝想彻底铲除他对朝政的影响——一如他曾向对他的手足兄弟做的那样。
小公主从战争中来,又从战争中走。
月奴从来对杀死月奴大皇子的龙晁没什么好感,小公主自然也成了被舍弃的那个,从前她背弃她付出生命的大哥,现在她的月奴也背弃了她。
我背着药篓在山间采药,乱世之中,我当起了大夫,开起了医馆,医馆有名字,叫“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