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阿穆那英武盖世,聪慧无双,是草原上的雄鹰。
一次比武,他选中了身份低微的我。
从此以后我成了他此生挚爱。
草原上的女子都对我羡煞万分。
她们不知道的是,阿穆那早已心有所属。
那个人是我的阿姐。
......
七月流火,正是水草丰美的时节,我和阿穆那即将在萨满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阿穆那正神色认真地为我挑选制作嫁衣的料子。
一匹匹火红的布料都是从盛京千里迢迢运送而来,鲜艳明亮。
陪同的婢女看花了眼,带着几分羡慕又带着几分讨好地说:“阿朵姑娘真是好福气,可汗为了姑娘花了大价钱从盛京买的料子,草原上姑娘是独一份儿的!”
我苦笑,独一份?
如果在我见到那件阿穆那冒死为我阿姐采来的天蚕丝制成的嫁衣前,我可能会傻傻地相信我的嫁衣是独一无二的。
阿穆那英武的剑眉皱了皱,摸着眼前价值千金的布料,神色带着几分不满意。
“阿朵,我瞧这布料还是粗糙了些,要不再换一批?”
他看我的眼神柔情似水,带着几分讨好般的笑意。
让我几乎要误会他深爱着我。
是啊,他怎么能不爱我呢?
他曾带我策马在整个科尔沁部面前奔腾,向他们介绍我是他未来的阏氏。
我病入膏肓,他策马三天三夜上雪山不顾性命为我采雪莲。
他不顾我身份低微,顶着他娘亲的压力要娶我。
可就是这么一个在整个草原人面前信誓旦旦说爱我的人硬生生地把我可笑的自尊击碎。
我心如刀绞。
阿穆那爱我如命,整个科尔沁部都知道。
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是可汗的继承人。
我是一个小部落可汗强迫舞女一夜荒唐得来的妾室女,地位卑贱如蝼蚁。
可就是如此身微言轻的我得了阿穆那全身心的宠爱。
草原上的望族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阿穆那的亲信也视我为洪水猛兽。
我不怕他们的刁难,因为我汲取阿穆那的爱意向阳而生。
可现在,爱意是虚假的,我这朵菟丝花也只有零落成泥的下场。
我仍抱有一丝希望,试探地问他。
“阿穆那,听说在遥远的西方有一种天蚕丝织就的布料……”
不待我说完,阿穆那斩钉截铁地打断我。
“阿朵,那都是骗人的。”
他神色冷静,不带半点心虚,甚至夹杂着几分纵容宠溺。
我一瞬间心如死灰,翕张着唇瓣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婚服的布料在我的沉默中和阿穆那的出神中选完。
夜半时分,我左右翻腾,回想起初见阿穆那的时光。
我生来不详。
娘亲是西域来的舞姬,因容色出众被父亲强迫生下了我,我出生那日,娘亲引颈自刎。
因天生的一双碧瞳,我被父亲厌恶,他甚至都不承认我是他的子嗣。
我是王帐里的奴仆,过得猪狗不如。
阿姐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容貌明艳,性格强势,被部落的人亲切地称为“草原上的东珠”。
阿姐性情乖张,她不屑我异域的血脉,却又妒我碧绿如湖水的双瞳,成日里找借口惩罚我。
没人肯为一个女婢惹阿姐不快。
他们高高在上地站在一旁,用他们自以为是的目光审判我、奚落我。
他们说阿姐是可汗嫡女,血脉尊贵,日后必定嫁给草原上最英武的男子。
他们说我非其族类,心怀鬼胎,日后怕是连最低贱的男奴也不屑娶我。
我却天生反骨。
在攒够盘缠后,我逃了。
穿过茂密的草丛,我拼命地跑,生怕被人发现。
天不佑我,我被草原上的野狼围攻,被头狼撕扯着臂膀拖拽。
在我快要支撑不住时,一支疾劲的羽箭嗖的一声穿过了头狼的脑袋。
我在黑夜中与阿穆那琥珀色的双眼对视,那一瞬间,我只觉得阿穆那像是萨满口中说的天神长生天。
后来大夏朝的皇帝来了我们部落,他想求娶草原上的东珠。
父王抚掌大笑,为远道而来的勇士们设了骑射比赛,只有最勇武的男子才配得到草原最尊贵的公主。
结局显而易见,没有人赢得过大夏的皇帝,也没有人敢赢得过大夏的皇帝。
我看着阿姐羞涩地微笑,以为她很满意年轻俊美的皇帝。
却没料到她早和阿穆那私定终身。
如果我早早发现,我绝对不会跟阿穆那回到科尔沁,绝对不会。
父王许诺排名第二的阿穆那可以选一位他喜欢的公主跟他回科尔沁。
众目睽睽之下,阿穆那选了我。
周围人不敢置信,阿姐神色冰冷,父王甚至问阿穆那是否想清楚要娶一个女奴。
唯有我,欣喜若狂。
现在想来,阿穆那当时是不是满心愤怒,只想利用我气阿姐?
我不敢深想,只觉得如坠冰窟,瑟瑟发抖。
神思翻涌间,我听到隔壁王帐开门的声音。
阿穆那带我回到科尔沁后,为了彰显对我的宠爱,把我安顿在了他的王帐周围。
不知道阿姐听了这个消息是不是咬碎了银牙?
我心脏钝痛,却还自嘲自己胡思乱想。
我探出头,却见阿穆那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寂寥的背影。
我压抑自己不安的预感,偷偷走在他身后,跟着他进了藏着阿姐嫁衣的密室。
上一次来,还是被他的表妹带来。
我知他表妹妒我能够成为阿穆那的阏氏,那本来是她的位置。
我自信我和阿穆那的爱能够抵挡一切阴谋诡计,却在看到嫁衣的一瞬间溃不成军。
我跟着阿穆那进了密室,看到他轻轻地抚摸着火红的嫁衣,随后又坐在嫁衣旁愣神。
嫁衣鲜红如火,由天蚕丝织就,不惧火烧,不惧水浇。
火红的染料据说是阿穆那带着手下找遍了草原采集了稀少的日落花研磨而成。
一阵风吹过,我觉得脸上一凉,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心像是被钝口的刀子给来了一刀又一刀。
刀刀致命。
我眼前浮现阿穆那救我那夜的意气风发。
又想起阿穆那坐在马上神色认真,温柔万分地给我摘掉落花的场景。
他或许是爱过我,只不过对我的爱轻如镜花水月,比不上对阿姐的万分之一。
我终于认清事实。
隔天,我梳妆打扮,当着阿穆那表妹的面潜入了密室。
我穿上那火红的嫁衣,神色温柔。
果不其然,阿穆那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见我穿着嫁衣,一脸不可置信。
我抚了抚衣角,轻声问:
“夫君,我穿上这嫁衣好看吗?”
阿穆那恼怒道:
“阿朵,快脱下来,这嫁衣不好看,根本不适合你。”
我神色悲凉。
“阿穆那,或许这身更适合阿姐,对吗?”
阿穆那一瞬间瞪大眼睛,脸色苍白起来,颤声问:“谁告诉你的?”
我吃吃笑:“这一身可真好看,用料细致,水浇不湿,火烧不透,也只有这样一身嫁衣才配得上全草原的东珠,对不对?”
阿穆那沉默下来,我能看到他紧攥着的拳头上青筋暴起,甚至有血液隐隐流下。
奇怪的是,这一刻我却不再像过去一样心疼他,只觉得十分快意。
这个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呢?
是否在责怪我弄脏了他给阿姐准备的嫁衣?
是否在暗恼我不安于室瞎折腾?
甚至……他是不是后悔带我回来?
我强忍下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和恨意。
“阿穆那,让我离开吧”
我成全你的用情至深。
也请你还我梦寐以求的自由。
闻言,阿穆那像是才回过神,他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抱住我。
我能感到他在颤抖,像是我发现嫁衣那一夜一样地颤抖。
“阿朵!我不允许!你答应了要成为我的阏氏!”
我神色漠然地抬起头,发现阿穆那眼眶泛红,琥珀色的眼眸闪着兽类一样的光泽。
我抚摸着他曾经给我无限心安的双眼,试图透过它们看清这个男人波诡云谲的心。
我温柔一笑,说出来的话却如利刃一般刺得人生疼。
“你也答应过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现在呢?阿穆那,不要逼我恨你”
那日之后,我被阿穆那软禁在了王帐里。
日日都有婢女送来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和纺织细密的绫罗绸缎。
我看着它们冷冷地堆在一起,只觉得可笑至极。
曾经豆蔻年华的慕容朵求之不及的东西,却被年过双十的慕容朵弃之如敝屣。
我恨父王,他生下了我,却像猪狗一样养着我。
我恨阿姐,她处处刁难我,也抢走了我最爱的人的心。
最恨的却是阿穆那,他轻易得到我的心,却又将我玩弄于股掌。
我只是他向阿姐宣告不满的工具。
我只是他让阿姐嫉妒的没有感情没有血肉的假人!
我听到门外有走动的声音。
脚步沉稳有力,是阿穆那。
在未知真相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地坐在王帐门口苦等阿穆那。
他是科尔沁部的可汗,他是草原人眼里的雄鹰。
他注定要飞向更远更辽阔的天空。
我不敢让他为我停留,只求他能在累时在我的臂膀上驻足。
我每日坐在他的王帐旁绣花、绣鸳鸯。
我低垂着头听着每一个路过的脚步声,直到听到最沉稳最有力的声音,就是阿穆那。
阿穆那在我的房门口徘徊许久。
他站了多久,我就麻木地看了他多久。
直到他轻轻地推开门,与我深深对视。
我看到他腰间挂着我送与他的荷包。
那是我初学刺绣,只能绣出了两只丑陋的鸭子。
他却如获至宝,缠着我要了许久,直到我满脸羞涩地亲手挂到了他的腰间。
他炫耀地挂着荷包出去打猎。
同行的族人笑话他在哪里得了这么丑的荷包,他差点与人红了眼。
阿穆那走近,半跪着,将头倚在我的腿上。
他神色半是认真,半是痴缠地求我:
“阿朵,不要走,我不爱你阿姐,我爱的人是你”
他总是这样,做错了事总是撒娇般地求我原谅,一点没有大部落可汗的威武。
可是阿穆那,这一回,我只求你能放过我。
“毁了那件嫁衣,我就嫁给你”
我一字一顿,几乎咬着牙说出来。
阿穆那一愣,讪讪道:“阿朵,你知道的,那件衣服柔软却韧性十足,精铁做的匕首都捅不破”
我冷笑。
“那就把它埋在泥沼里,永远也不见世!”
阿穆那沉默良久,终于回道:“阿朵,你知道不可能的。”
霎时间,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被父王辱骂时我没哭。
被族人嘲笑时我没哭。
被阿姐罚跪鞭笞时我没哭。
逃跑途中被狼群撕咬时我也忍着泪水。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失去至宝的孩子一样。
我哭得像是要瘫倒在地。
阿穆那心疼地抱起我,将我安置在床铺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狠狠地拽住阿穆那的领子。
“你知道对不对?你知道阿姐厌我,所以你选了我!”
阿穆那没有回我,而是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轻柔的声音像是情人间的低语。
“我会保护你的,阿朵,我会保护你的。”
那日我哭得疲惫不堪,沉沉入睡。
阿穆那像是不敢见我,好几次我听到他在门前久久驻足都没有进来。
我也无意见他。
我依旧好吃好喝,婢女给我端来什么我就吃什么。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暗中计划离开,就像当初逃离父王和阿姐身边一样。
一日,我在房中打磨匕首,听到门外传来推搡声。
阿穆那的表妹阿依夏冲了进来,她面色苍白憔悴,带着恨意。
“慕容朵,你开心了?你很得意是吧?”
我觉得莫名其妙。
“表哥知道是我告诉了你慕容月的事,他把我许配给了别人,我再也没有机会跟他在一起了!”
慕容月是我阿姐的名字。
“慕容朵,你也别得意,你以为表哥很爱你?你只是他报复慕容月的玩物!你一个舞姬之女,也配……啊!”
还不待她说完,出现在她身后的阿穆那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红肿的脸,泪眼蒙眬地跑了出去。
“阿朵,不要听她瞎说!”
阿穆那神色慌张,试图牵我的手,却被我躲了过去。
他失落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阿依夏是否能与阿穆那在一起,我并不关心。
随着婚期逼近,我却始终找不到能够逃离的机会。
王帐附近守卫森严,我如果不能一次成功,就只能永远地留在这里。
我不免焦虑起来。
大夏皇帝要带着他的蒙古皇后来科尔沁的消息给了我机会。
阿姐啊阿姐,你果然还是放不下阿穆那。
又或者是你看不得我好过。
不管如何,我和阿穆那的婚期推迟了。
皇帝莅临的那一天,整个科尔沁部倾巢出动,将部落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一身隆重的朝服,给了阿穆那莫大的荣耀。
阿穆那有没有感到荣耀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看到阿穆那在看到阿姐的那一刻僵硬的表情和青筋暴起的拳头。
阿姐似是十分满意阿穆那的表情,殊丽的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
我站在人群中,像是局外人一样,看得分明。
傍晚,阿穆那为皇帝举办了盛大的晚宴,科尔沁草原灯火通明。
不知是何原因,阿穆那没有向皇帝和阿姐介绍我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
当然我也不在乎。
我乐得在人群中默默无闻,如果忽略周围阿穆那手下向我投来的怜悯的目光。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只有我还傻傻地以为我是阿穆那此生挚爱。
当我被阿姐叫上前献舞时我就猜到她不会轻易放过我。
“陛下,我这阿妹女承母业,生得国色天香,跳起舞来也妩媚撩人。”
阿姐掩唇轻笑,眼里满怀恶意。
果不其然,当皇帝看到我碧绿的双眸时,他起了兴致,让我抬起头。
我依言照做。
年轻的帝王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一眼,让我献舞一曲。
我出生那天娘亲就自刎了,鬼知道什么女承母业!
阿穆那上前行礼,为我开脱:
“陛下,我的未婚妻手脚笨拙,并不擅长跳舞,许是皇后娘娘记错了”
他把“我的未婚妻”几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强调什么。
果不其然,我看到台上阿姐面色沉了下来。
皇帝却好似没有察觉二人间的暗涌,笑着问我。
“那阿朵姑娘可有什么擅长的吗?”
我笑了笑,行礼回他:“民女舞剑还算不错。”
我看到阿穆那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
早年我刚到科尔沁的时候,阿穆那为讨我欢心,在月光下应着鼓拍舞剑。
我被他潇洒却又雷霆万钧的剑势惊艳,央求着他教我,可惜我天生肢体僵硬,功夫始终学不到家。
几年来,我夜夜趁着阿穆那熟睡偷偷在外练剑。
水滴石穿,倒也算有所成就,就等着有朝一日在阿穆那面前舞给他看逗他欢喜。
可惜却没想到如今要第一次舞给皇帝看了。
皇帝应允我御前持剑舞给他看。
我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剑,无视阿穆那担忧的神色。
一个起势,我舒展身体,手中的剑越舞越快,和着鼓点声,时而轻柔舒缓灵动飘逸,时而疾若雷霆快若闪电。
我看到阿穆那和皇帝惊艳的眼神,唇角微勾。
刹那间,随着鼓点越来越快,我手中的剑好像到达了临界点一样,脱离我的手,如一支羽箭一般射向阿姐。
一时之间,众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阿姐吓得花容失色,从高处狼狈地滚落下来,长剑擦着她的脸颊钉在背后的王帐上,在她脸上划出一道血口。
这时随行的官员大呼救驾,反应过来的侍卫上前狠狠地按住我。
我满脸大汗,内心快意,脸上却诚惶诚恐。
我的脸被按在地上,透过滑落的汗珠我看到阿穆那难得失态地跑到了阿姐身边想要抱住她。
我内心竟无一丝悲恸。
在阿穆那和阿姐假惺惺的求情下,皇帝最后没有杀我。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被狠狠地打了二十大板,阿穆那亲自行刑,没有丝毫手软。
我的桃花色的裙子被鲜血染红,嘴里咬着破布硬生生地没有叫喊出声。
最后是被婢女狼狈地抬回了房间。
半夜我疼得睡不着觉,只能趴着数手指头。
门被轻轻地打开,是阿穆那。
他没有走近,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我,背对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阿朵,我让婢女给你上了药,还疼吗?”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穆那,你说要保护我的”
可他总是最能伤害我的人。
时至今日,我也无意与他计较了,大概是哀莫大于心死。
阿穆那身形顿了顿,转身想要离开。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突然道:“我的嫁衣做好了吗?我想要看看合不合身。”
阿穆那声音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活力,他带着几分讨好地说:“早就准备好了,我明日让人给你送来,你早些休息。”
第二日,整个部落没有受到昨日的影响,依旧是欢腾雀跃,无人肯为一个已经失宠的可汗未婚妻得罪皇帝和阿姐。
一如当年我受阿姐欺负时部落人的态度。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有婢女送来了我的嫁衣。
我轰走婢女,强撑着穿上嫁衣,嫁衣触手丝滑,的确是好料子,剪裁也十分合身。
此时烈日炎炎,部落人都聚集在皇帝所在的东边,大抵是为了我安静养伤,又或者不想我再惹出什么事,我被安排在了人烟稀少的西边,唯一的婢女也去东边瞧热闹了。
我翻出了屋子里的酒瓶,对着饮了几口,又跌跌撞撞地将酒洒在屋里的木桌木椅上,将点燃的烛火打翻。
霎时间热意蔓延,火光冲天。
我背对东方,双臂大张,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火舌舔舐上嫁衣的裙摆,我被浓烟呛得失去意识。
隐约听到远处阿穆那痛苦的吼声。
不过,这一切与我无关了。
再次醒来,我躺在西行的马车上,马车装饰精致又华丽,带着几分异域特色。
我愣愣地盯着车顶银色的铃铛,耳边传来生涩的大夏口音。
“殿下,马上就要进安图了”
安图,大夏西侧的邻国,不似大夏水土丰沃,却又有着独一无二的沙漠地貌,是东西往来的必经之地,商贸发达,民风开放。
我娘亲不是简单的舞女,她是安图女皇的大皇女,当年因内乱逃往草原低调求生,却还是被可耻的草原人霸王硬上弓,一夜羞辱后有了我。
安图内乱导致女皇的子嗣死伤无数,赫连雍奉命东行寻找我娘亲,靠着安图皇室独有的绿瞳认出了我。
被阿穆那救了的那一天,本应是他来接应我,却因为计划临时有变只能眼睁睁地看阿穆那带我回到阿姐在的部落。
到了科尔沁草原,他有意接我回到安图,我却因为阿穆那拒绝了他。
三天前他找上我问我是否改变主意,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我支着胳膊撑着自己向窗外看,入目的是无边无际的黄沙还有万黄丛中一点绿的绿洲。
女皇早早地带人在城门口等我。
见我下马车,她颤抖着双手抚上我的脸颊,苍老的脸上是喜悦的泪水。
看着这双和我同出一脉的碧瞳,我只觉得我像是倦鸟归乡,我不再是异类,我是安图国的殿下,我是女皇嫡亲的外孙女。
初回安图,我生涩地跟着女官学习安图语为我未来亲政做好准备,毕竟女皇年纪不小了,嫡系里又只剩下我一个身体健康的子嗣,我是众望所归。
学礼法,学治国,学为君之道,学驭下之法,甚至还要抽出一部分时间陪伴女皇,草原上的时光好像离我渐渐远去,那些委屈、爱恨都随着忙碌而被淡忘。
我走向了新的生活,这里没有阿姐,也没有阿穆那,我却觉得无比惬意。
哪怕是只为百姓解决了一件小事都能让我无比满足。
我不在困囿于方寸之间,我亲眼见过天山上的鹅毛大雪,我见过大漠里的黄沙落日,我与远道而来的洋人打过交道,也能与大夏来的商人喝酒谈天说地。
赫连雍说我变了很多,我好奇初见时他对我的印象。
“第一次见你啊,就像看到了草原上的狼崽子,羸弱中又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气势。”
我洒脱地笑了。
实际上我的本性从未改变,我哪怕生如草芥,也从不肯低下脊骨。
我是大漠里的千岁兰,只要给我一点机会,就会拼命向上爬。
再次听到阿穆那的消息是在我的登基大典之后。
那时,我彻底掌握了外祖母留下的情报网,无意中翻看奏折,看到了埋伏在大夏和草原的细作的上书。
“七月末,陛下自焚,科尔沁部可汗阿穆那大恸,神色恍惚,状若疯魔,与大夏皇后慕容月生嫌隙。
九月,大夏出兵草原,遭科尔沁部激烈抵抗,巴顿部可汗战死。
九月中,阿穆那被擒,大夏军凯旋而归。
十月,大夏皇帝废后,迎娶丞相之女为后。”
短短几句话,看得我笑出了声。
大夏出兵虽然猝不及防,但草原人兵强马壮,作战又极有默契,断不会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呈摧枯拉朽之势溃败。
这其中阿姐怕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阿姐从小长于草原,又是部落最尊贵的公主,彼时阿穆那对她一心一意,视其为自己未来的阏氏,自然不会对阿姐设防。
我那美丽的阿姐恶毒却又实在是愚蠢,被大夏皇帝哄骗几句就把科尔沁的军队部署和盘托出。
殊不知她能有如今的日子全靠她背后草原公主的身份。
父王战死,阿穆那被擒,她自然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而无用的棋子,最后的下场就是被踢出局。
当年晚宴时我观大夏皇帝满不在乎阿姐和阿穆那的尘缘往事,就已经能窥见其攻打草原的野心。
可我为什么要提醒阿穆那?
他视我感情如敝屣,将我玩弄于股掌。
阿姐明知我身不由己,却还是要折辱于我。
草原人因我身份低微对我嗤之以鼻。
现在是时候让他们尝尝低人一等的滋味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而我只需稳坐高台,观他们两败俱伤。
修长有力的手抽出我手中的奏折,赫连雍笑着问我:“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抿唇一笑,摇了摇头,将自己靠在赫连雍的怀里。
明日就是我和赫连雍的大婚典礼,他即将成为我的皇夫。
他不计较我与阿穆那的陈年往事,也有决心陪我一起共治山河。
他的爱不像阿穆那一样热烈外露,却润物细无声,愿意陪我成长。
得夫如此,别无所求。
在某种程度上,我还要感谢阿穆那。
在我和赫连雍大婚的第二年,我们有了个小公主,赫连雍欣喜若狂,为她取名长宁。
长宁从小就聪慧非常,四岁识字,六岁成诗。
我有意将长宁培养为储君。
恰好长宁七岁时,大夏皇帝派人出使安图,有意与安图永结邦交。
我同赫连雍长宁一起踏上了前往大夏的漫长旅途。
一路上长宁被大夏迥异于安图的繁华吸引,睁着与我如出一辙的碧瞳,好奇地问我:“母皇,你之前来过大夏吗?这里好热闹啊!”
我回想起跟长宁差不多大时,还在巴顿部挣扎求生,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旁的赫连雍好似觉察到我的心事,安慰似的搂住我的肩膀,对着长宁道:“阿宁,你的母皇累了,不要打扰她。”
长宁乖巧地点点头,继续向窗外探去。
我心中一暖,紧紧依偎在赫连雍怀里。
即使登基也有九年不再像当初一样遇事手足无措,我却还是习惯性地把赫连雍当成我的后盾,他也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路遥车马慢,到了盛京时已经一个月过去。
大夏的皇帝举行了盛大的晚宴欢迎我们。
当他看到我的脸时并未惊讶,想来早已知晓我就是当初舞剑的女子。
席间觥筹交错,我竟在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阿姐,我奇怪她被废后竟然还能留在宫中。
大夏的皇帝看到我的目光,爽朗地笑了笑。
“那个宫女,还不快来见过女皇?”
阿姐在众目睽睽下麻木地膝行到我面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磕头行礼。
我笑了笑,承了皇帝的情。
“抬起头。”
阿姐依言抬头,在看清我的脸后瞳孔骤缩,看起来十分震惊。
我上下打量她,九年未见,貌美如花的阿姐却好像苍老了三十多岁,头发已然花白,脸上长满了褶子,眼神浑浊,引以为傲的脸蛋被利器划伤,窈窕的身段也发了福。
我过得顺心,锦衣玉食,多年来的女皇生活让我不怒自威。
两相对比之下,阿姐似是不能接受一般,尖锐哀嚎起来,手脚并用地要冲上来,却被御前侍卫狠狠地压倒在地。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轻轻地笑了。
“御前失仪,仗二十如何?”
一字一顿,与当年分毫不差。
最后阿姐狼狈地被拖走,涕泗横流。
我紧紧攥着赫连雍的手,只觉得爽快无比。
九年过去,大夏在皇帝的治理下蓬勃发展,商贸发达,各种酒楼勾栏数不胜数。
我与赫连雍长宁在大夏皇帝亲弟弟的带领下游览大夏风光。
路过酒楼,看到老板在驱赶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酒楼雇的打手在对男人拳打脚踢。
长宁心善,上前要阻止打手,王爷先她一步出了手,给了老板银钱,老板乐呵呵地陪笑,把醉汉扔出了酒楼。
醉汉蓬头垢面,醉生梦死,却在看到我时停住了脚步。
“阿朵,是你吗阿朵?”
我回过神,定睛凝视醉汉的脸,才终于在他脸上发现几分故人的轮廓。
是阿穆那。
科尔沁部被破,他被俘到大夏,没想到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
我无意与他寒暄,佯装没有认出他。
王爷看他还要纠缠不休,黑着脸让侍卫把他赶到别处。
阿穆那要躲,可他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已经没有当年的矫健,被侍卫一把抓住狠狠地扔到了远处的沟渠里爬不上来。
长宁好奇:“母皇认识他吗?”
我抱起长宁,神色淡淡。
“或许吧,已经不记得了”
这一次,我抱着我女儿,身旁站着爱侣,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
再也没有回头。
大夏好风光,我们一家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尽情游览,在和大夏皇帝签署了友好往来贸易的协议后,我们就踏上了归途。
踏上马车的一瞬间,我好像看到拐角处躲着什么人,凝神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我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被赫连雍牵着上了马车。
大夏再好,终究不是故乡。
我的家在遥远的西方,那里有着和我一样黑发碧眼的族人,也是我同赫连雍长宁的归处。
侍卫高高地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骏马,马儿长鸣一声踏上归途。
微风吹过,卷起一阵轻烟。
阿穆那番外
我生来尊贵,我的父王是草原上最大的科尔沁部的可汗,娘亲是名满草原的美女。
我力大无穷,又有敏锐的作战嗅觉,父王夸我是他最自豪的儿子,族人们说我是草原上的雄鹰,配得上草原最美的女子。
我渐渐沉迷在他们的夸耀声中,并坚定不移地认为只有最尊贵的女子才配得上我这个部落的勇士。
巴顿部的大公主慕容月样貌美丽,名声在外,被称为草原上的东珠。
我慕名前往,被她表面上的天真烂漫打动,为了能够求娶到她,我苦练骑射武艺,就为了能够向巴顿可汗证明我配得上阿月。
我跋涉千里,取来了传说中的天蚕丝,请来了全草原最好的绣娘为阿月制作嫁衣。
我带着部下踏遍了草原的每个角落小心翼翼地采来了红色的日落花碾成染料。
在一切大功告成后,我兴奋地奔向巴顿部想去求娶阿月。
途中我救下了慕容朵,被发现时她被头狼叼着胳膊拖拽,面色苍白,却还是狠狠地将匕首捅进头狼的腿里。
我欣赏她不服输的性格,一箭射穿头狼的头颅,那一瞬间,我在她碧绿的眼眸里看到了深深的悸动。
慕容朵不认识我,我却认得她。
因为阿月厌恶慕容朵,总是向我抱怨慕容朵的一双碧瞳生来不详。
我向来不信这些,却也附和阿月。
大夏皇帝来了巴顿部想要求娶阿月,我站在王帐后听到阿月得意地跟她父王炫耀她无限的魅力。
我知道,阿月终究也没那么爱我。
既然如此,我成全她。
骑射时我故意落后一箭,让皇帝成功求娶到阿月,看着阿月嘴边挂着羞涩的笑意,我心如刀割。
或许是为了补偿,巴顿可汗许我娶他别的公主。
我心灰意冷地看到了双眼亮晶晶的慕容朵,指了指她。
我看到她翠绿的双眼瞪大得像是草原上可爱的兔子,心里的痛苦好像消散了许多。
慕容朵敢爱敢恨,她把一腔爱意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我故作淡定地带她骑马奔驰在科尔沁草原上,向全部落宣布她将是我的阏氏。
我顶着娘亲的压力,坚持不娶表妹。
阿朵生病命悬一线,我六神无主,飞驰三天三夜上了雪山为她采来雪莲。
我以为自己足够爱她,却还是在夜深人静时看到为慕容月准备的嫁衣而痛苦不已。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曾与慕容月私定终身的事情被阿朵发现了。
她痛苦地求我放她离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心脏疼得直抽,却还是无法想象没有阿朵的日子我该怎么过。
我软禁了她。
会好的,只要我们成了婚,一切都会好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直到大夏的皇帝和慕容月来了科尔沁,我才知道我的自以为是有多可笑。
我根本护不住她。
我早该发现她在问我要嫁衣时的不对劲的,但我没有。
一场大火带走了我的阿朵,连带着我的心也凉了,我冲进火海,却只带回了烧焦的女尸。
我恨自己软弱无能,自私自利,却也恨慕容月对阿朵的万般刁难。
我冲进王帐,想要手刃慕容月,刀停在她的头顶,却还是下不了手。
大夏皇帝以此为由向草原开了战。
慕容月将草原的部署图交给了皇帝。
我成了草原的罪人,被关押在盛京的院子里,日日夜夜饮酒作乐,以此麻痹自己。
直到那日我看到的阿朵,我知道到她还活着。
我看到她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女儿,成了安图的女皇。
我低头看了看虚弱无力满身肥肉的自己,站在角落目送她离开。
我知道,这一别就是再也不见。
我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愿阿朵永生永世幸福安乐。
当夜我饮完毒酒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明月,好像回到了还在科尔沁草原上的时光。
彼时阿朵满心是我。